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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四十遗书

冰点 三浦綾子 1965 2023-02-05
爸爸、妈妈:多年来做为赖家女儿受扶养的恩惠,我没有报答就死掉,非常对不起。不久前我才说,有人杀我我也要活。我自以为我是个绝不会自杀的人,人的信念是这样的不可靠吗? 现在我仍认为自杀是不应该的,不论有什么原因,都不应该自杀。不过,我明知不应该,仍决定自杀。 我决心自杀后,心情非常平静。 我在小学五年级时,就听人说我不是赖家的女儿。但在此以前我就觉得我是收养的。不过,我并不因为我不是亲生女儿而自暴自弃,我再怎么受苦,都绝不自暴自弃,我要坚强地活下去。 初中毕业典礼时,讲稿变成白纸,我很惊讶妈妈(请原谅我如此称呼)的恶作剧。我骄傲地想:我绝不因对我有恶意的人而改变我的性格,那是愚蠢的。要我苦恼,我绝不苦恼,要我悲哀,我绝不悲哀。因此,表面上我很活泼。

不过,知道了我是杀死小丽姐姐的可恶凶手的女儿后,妈妈对我的恶作剧,我绝不怀恨,我认为那是应该的。想到妈妈每天过着痛苦的日子,我由衷地感到同情。至少我很感谢妈妈以一般人应有的爱把我扶养长大。 谁能够给杀死亲生女儿的凶手的女儿衣服穿、吃饭、上学,在同一屋顶下生活将近二十年?因为是您两位,所以能够这样做,要是别人,恐怕一天都办不到。 请您两位相信,我在临死前,想到爸妈的恩情,仍忍不住流泪,我衷心感谢爸爸妈妈。 不过,听到我的生父夺取了小丽姐姐幼小的生命时,我感到天旋地转。 过去,不论遭遇怎样的事我都能够忍受,这是因为我知道我不是坏人,不是卑鄙的人,而是光明正大的人。但知道了我是杀人凶手的女儿后,我丧失了立足之地。

我没有真正杀人,但我固然没有做触犯法律的罪行,不过,我的生父既然会杀人,等于是我也有此可能。 如果我是光明正大的人,那么我再穷、或被人毁谤、欺负,我都能够挺起胸生活,我不会因此而气馁。因为那些都是身外事。 然而,发现了我本身有犯罪的可能性时,我失去了生活的希望。原打算像我的名字那样,如同阳光一样光明地活下去的我,在妈妈眼中,一定是可恨的无耻的人吧? 不过,我现在想,活泼地生活了半生的我,心中也有了冰点。我的心冷冻,我的冰点是在妳是凶手的孩子。我在别人面前已抬不起头了,即使是小孩子面前。如果我能够忍耐我是有罪者这事实,仍旧活得下去的话,可能就是表示我已找到真正的生活方式了。 我却不能这样做,很遗憾,我已经没有活下去的力量,我已经又冷又冻了。

爸爸,妈妈,请原谅我杀死小丽姐姐的生父。 原谅这句话是我现在突然想起的,我从不曾如此渴望过求人原谅。但现在我需要人们的原谅,不论是爸妈,以及全世界的人,我希望有人确确实实地对流着罪恶血液的我说:原谅妳。 那么,请珍重,愿您两位从此过幸福的生活。要是可能,我愿意死后的灵魂保佑爸妈。我现在要到小丽姐姐被我父亲杀死的溪畔饮药自杀。 昨晚的雪已止,天气虽冷,但是个清静的早晨。清静得让我这样罪过的人在这早晨自杀,未免糟蹋了它。 我觉得我从未如此老实而又复杂。 阳子 北原先生:我们的缘份非常短促,你待我太好了,好得我无法致谢,我非常高兴。不过,北原先生,我必需死。 妈妈说的阳子身上有杀人凶手的血这句话在我耳中响着。这句话像晴天霹雳,我身上沉睡的意识忽然苏醒了,那是我过去从未想过的深切的罪恶。这意识一旦醒来,就猛烈地敲打着我的心。我毫不容赦地指责自己:妳是有罪的人,妳是有罪的人。

北原先生,现在我是谁的女儿都无所谓了,即使我不是杀人凶手的女儿,我的父亲或他的亲戚,母亲或她的亲戚,总会有一两位做过坏事的人吧! 我很傲慢,不愿意看到自己身上有一滴罪恶的血,因此,我不能忍受我是个罪恶的人这个事实,继续活下去。我不愿意,即使少许的丑恶,我都不愿意有。然而,我看到了自己身上的罪恶,我这样的人,怎么值得别人爱我? 再见,北原先生,祝福你,再见。 阳子 彻哥哥:我现在最渴望见一面的人就是哥哥。我最敬爱的人是谁?现在我终于明白了。 哥哥,我死了,很对不起你。 阳子 附注:请代我向汤阿姨问好,汤阿姨要是知道我自杀,恐怕会打我吧! 请不要责备妈妈,由于妈妈,我才知道自己的罪恶。与其什么都不知道,安安逸逸地活下去,不如现在死掉对我更幸福。

再见。 写完三封遗书后,阳子把它放在桌上。家里寂静无声,阳子穿着黑毛线衣、黑长裤和大衣,她自己也奇怪为什么要死了,还穿大衣使自己暖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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