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雪没有想像中的多,但林中的雪很深,埋到膝盖的地方,阳子一步步走着。树上时而无声无息地飘下几片雪来。阳子走累了,伸手扶着被风雪吹打成半边白色的松树干休息。
手和脚很冷,好不容易穿过斯多罗布松林后,就是堤防。阳子半走半爬地登上了堤防,回头望去,她的足印连续地留在雪上。她以为自己走得很直,想不到足印散乱。阳子眺望着已不回去的路径。
天已经亮了,想不到花费了这么多时间,要是被家里的人发觉就糟了,阳子焦急起来。对树林那边的赖家道了最后一声再见后,阳子走下堤防。
将进入德国松林时,阳子吓了一跳,在被风刮硬的雪地上,躺着许多只乌鸦,死于白雪上的黑色乌鸦凄恻美丽。阳子屏息注视乌鸦,周围没有一只活的,可能有的被埋在雪中。想像着被埋在雪下的乌鸦,阳子不禁喃喃说:可怜。
我的死和乌鸦的死,到底有什么差别?想到人的死和乌鸦的死完全相同时,阳子不觉悲哀起来。
不,人是怀着许多回忆死去的。如果人必需悄悄怀着回忆死去,那么变成冰冷的尸体后,这回忆仍会生动地活着吧?
阳子想到阿彻。他明知道我的出生,却仍待我那么亲切。阳子真渴望见他一面。
阳子避开乌鸦尸骸,进入德国松林。由于林中有雪,所以一向幽暗的林内也相当明亮。阳子想起在这里和阿彻捉迷藏那天的事,那时我爱着北原先生。阳子现在明白了阿彻那时的心情是多么悲哀了。
这里是小时候时常玩耍,回忆最多的树林!
阳子一步步在深及膝的雪中走,感到非常疲乏。好不容易树林走完,美瑛溪的蓝色流水在望了。溪风如针,刺着脸颊。走过溪面结冰的部分,终于抵达小丽被杀的地方。
阳子静静地坐在雪上,浴着朝阳的光辉,雪微带霞色。
我要死在多美丽的雪中!
阳子把雪捏成一团,浸入溪水中,然后塞入嘴里,同时把安眠药吞下去,她连续吞了好几次浸水的雪和药。
不知会痛苦多久才死掉?如果受苦就会消除罪恶的话,受多大的苦我都甘愿。阳子终于躺在雪地上。
阿彻走下火车后,立刻叫了计程车,所有的店铺都紧闭着门,静得出奇,没有回到自己家乡的感觉。
我干嘛要搭这么早的火车回来?阿彻自问。他打算从茅崎归途要在札幌多滞留几天,因此昨晚抵达札幌。应该没有人的学生宿舍,仍有数个因兼差而未回家的学生。阿彻躺在床上想好好睡一觉,但不知怎么睡不着。心绪感到不宁。这就是所谓预感吧?他想打电话问问家人是否安好。
我要赶快回去!回到旭川看到仍沉睡不醒的街道,不安更增加了。连对昏昏欲睡的司机都懒得开口,只探着身注视车外。阿彻看看表,七时五十分。
有一家店铺门前挂着国旗,车子驶过约二百公尺后,阿彻才恍然记起今天是成人节。今天是节日,所以街道才仍天未亮,这就是街上没有行人的原因了。阿彻不觉露出苦笑。
既然是节日,家里的人一定八点过后才会起床。不过,大概只有阳子已经起来了。发觉今天是成人节后,从昨夜以来的不安,似乎消失了。阿彻打算把戒指送给阳子。他从旅行箱内把藏戒指的小盒拿出来,放在上衣的口袋里。
阿彻决心如果阳子爱北原,他们能够幸福的话,他将尽其所能帮助他们,使他们永远幸福。在这次旅行中,他终于决定要积极成全北原和阳子。对于从前以为只有他能够给阳子幸福的想法,他现在感到可耻。
北原才是了不起的人,我相信他即使知道阳子的出生,仍会照样爱阳子。阿彻想,当然有伤心的感觉,但一想到阳子,他由衷地希望阳子获得幸福。
可怜,生不逢辰。远远离开后,反而更觉同情阳子。
和北原过幸福生活的日子就要来临了,再忍受最后二、三年吧。阿彻在心里决定回家后这样鼓励阳子。在家门前下车后,阿彻不大舒服地望着自己的家。
后门开着,但家里静悄悄地,起居室也没有人,火炉没有火,阿彻大衣未脱就先拨开火炉灰。在整季冬天中,火炉的火种从不熄灭,灰烬拨开后,火马上发出声音燃烧。
阿彻脱下大衣后,悄悄走到父母卧房门前。
妈妈,我回来啦。
啊!阿彻?显然夏芝早已醒来。你回来了?好早啊,妈妈也要起来了,已经八点啰。
阿彻拉开门,夏芝坐在床上抬头看阿彻。
这么快就回来啦?启造仍躺着。
我刚回来。我从茅崎带很多礼物回来哩。阿彻走出卧房。
玩得痛快吗?夏芝隔着门问。
外公好像一年比一年年轻啦。阿彻说着,转过走廊,到阳子房门外。阳子,我回来啦。
没有回答。
阳子。
想不到阳子今天睡这么迟,她一向是早起的。
阳子。
仍然没有回答,阿彻突然一阵心悸,立刻拉开门,阳子不在,似乎不像刚出去,屋内很整齐。阿彻的眼睛射到桌上,那里有三封白色的信,阿彻匆匆奔过去。那是给父母、北原和阿彻的,阿彻抽出自己的一封,手微微发抖。
我死了,很对不起你这句话跳入阿彻眼睛。
阳子已经阳子阿彻大声嚷着,奔出走廊。
怎么啦?仍穿着睡衣的启造探头出来。
阳子自杀啦!阿彻急喘喘地叫道。
启造慌忙向阳子的房间跑去,他以为阳子死在自己的房间。夏芝也脸色苍白,脚步不稳地随后跑去。阿彻茫然地捏着遗书,倚着壁瘫痪无力。启造又跑回来了。
阿彻!要坚强!启造打了一下阿彻耳光,几乎要晕厥的阿彻才猛然惊醒。启造已冲到电话机前面。
我姓赖,嗯,院长赖启造,要护士二名,胃肠洗涤用具、强心剂、盐水注射液、解毒剂,立刻送到我家里来!启造的声音紧张,急促。
会活吗?爸爸。阿彻不安地看着阳子的脸。阳子被抬回家后,脸色苍白,一直昏睡不醒。
如果知道服毒时间启造嗫嚅地说。
医院的车子抵达,给阳子洗胃时,是八时四十分,服毒后二小时内抢救的话,就有救活的希望。我要尽力救活阳子!这思想占据了启造的心,他轻按着阳子脉搏。
有希望吗?爸爸。阿彻再度问。
心脏是没有问题,但启造沉重地闭上嘴。
两个护士坐在阳子脚旁,两人都注意着启造的动作,采取待命姿势。
门拉开,夏芝进来,阿彻抬起尖锐的眼光看她。夏芝背后是汤紫藤,她默默地看着阳子的脸,不动,也不霎一下眼,更没有问为什么自杀?是否有救?
夏芝垂头丧气。妳又何必自杀?她想,在心中责备阳子不该对她负气自杀,在同情阳子之前,她先想到自己的立场。如果阳子就这样死了,人们会怎样批评我?她所耽心的就是这一点。
遗书呢?一会后,汤紫藤低声问启造。
启造踌躇了一下,才默默地把留给他们夫妇的一份递给汤紫藤。紫藤表情严肃地看着,看完后,两手掩着眼睛。眼泪从她的脸颊掉下来。
看到这情景,阿彻才第一次感到悲哀。他压抑不住情绪,正要走出房间时,突然从门外传来骚闹声,然后听到:
什么?服药啦?接着走廊的脚步声移近,听到了高木的声音。启造和夏芝都猛然抬起脸。门砰然打开。
高木庞大的身体满满占据门口,启造不由自主的缩了缩身体。这时高木忽然伏下来似地,双手按着榻榻米:
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随高木背后进来的是北原,他在阳子枕畔坐下来,立刻掏出一张照片放在昏睡的阳子面前。
阳子小姐,我的想法没错,这两位才是妳的父母
大家立刻以惊奇的视线投到北原带来的照片上,一看之下,启造和夏芝及阿彻都吓了一跳。照片是个三十多岁,穿着和服,与阳子一模一样的女人,和一个眉目清秀,戴着方帽的青年。
对不起,都是我不好。高木再度低下头道歉,然后探视着阳子的脸问:什么时候服毒的?
时间不大知道,大概是清晨的时候。
哦,尿的情形怎样?
不大顺畅。
高木按按阳子脉博,脉搏倒正常。
嗯,心脏也还不错,所以似乎有一线希望启造不想问照片中的人,现在阳子的生命比一切都重要。
几时洗胃的?高木看一下表,十二点半。
八点四十分过后。
哦,已经过了四个小时,似乎睡得太长啦。高木不安地看看阳子。
嗯。启造声音沉重。
还记得这个青年吗?高木接过北原手中的照片,放在启造面前。
好像有点面善
他是理学系的钟光夫。
啊,钟光夫!
钟光夫虽然与启造不同学系,但他是颇有名气的秀才,所以大多数的学生都知道他的名字。钟光夫和他所寄宿的房主京惠子发生恋爱,当时京惠子的丈夫出征未归,然后听到丈夫可能生还的消息时,京惠子发现已怀孕了。他们来找高木商量,那时是尚有通奸罪的时代,堕胎也会受法律惩罚的时代。高木把她安置在一家熟人的医院躲了五个月,生下来的就是阳子。
钟光夫有意扶养阳子,然而不幸在阳子诞生前半个月,患心脏麻痹,突然死了。其后京惠子丈夫拍电报通知她将复员归乡,因此,只好把阳子送到孤儿院。
刚好那时候你来说要收养凶手的女儿。启造,那时你约好绝不让嫂夫人知道是凶手的孩子,而且你说要以爱汝之敌人做为终生课题而努力,你还记得吗?启造。
启造垂下头。
我相信了你的话,我以为像你这样的君子,一定会实践爱汝之敌人,既然如此,不管是凶手的孩子或他人的孩子,你都会加以疼爱。
阿彻以严肃的视线朝向启造,听着高木的话。夏芝的脸色苍白如蜡,身体瑟瑟发抖。
老实说,我很同情嫂夫人,这么温柔的人,怎么可以骗她扶养凶手的孩子!启造这家伙未免残忍。
启造没有勇气抬起脸。
因此,我暗自决定让嫂夫人扶养无家可归的阳子。我恨启造,但喜欢嫂夫人。
听到高木的话,夏芝停止了哭泣。
伯父,您为什么相信阳子小姐是凶手的女儿?从进来后一直垂头坐在阳子身旁的北原抬起脸问。
因为我信任高木。启造声音沙哑。
我也是相信启造会隐瞒着嫂夫人,不让她知道是凶手的孩子,而且真正做到爱汝之敌人这句话。我明知对人不能太信任,却相信了启造。
连互相信赖都是悲剧吗?启造在心中自问。一方面互相信任,结果高木和他都欺骗了对方。想到这样,启造感到背脊寒冷。一定是什么地方弄错了,互相信任应该不是这样的,启造想。也许这是因为人不能看穿对方的内心吧!如果这是站在神面前的话。
然而,高木和我都不知道需要站在神面前。而人是可以欺骗的。启造默默地拿起阳子的手。我自己也总是自欺欺人。不过,启造注视着阳子微微张开的嘴,这里有一个不愿意欺骗自己,严肃地面对生命的人。
这时夏芝突然摇着阳子叫道:原谅我,阳子!
汤紫藤抱着夏芝的肩,要把她拖出房间,但夏芝伏在阳子床畔,悲切痛哭,想到冤枉了阳子,觉得自己和阳子同样可怜,白白受了许多年苦楚。
我和石土水、夏芝和林靖夫、高木、钟光夫和京惠子,都是逼使阳子寻短见的人!启造想。他从不曾像现在这样可怕地体会到人的存在本身,是如此深切地互相关连,和伤害。
夏芝被汤紫藤带出房间后,高木深深叹了一口气。启造这时才突然记起,把遗书拿给高木看,他有一种接受裁判的心情。给北原的遗书也拿出来给他。
高木和北原都在看遗书,阿彻在按阳子脉搏,启造静静注视阳子。
阳子不责备任何人,只责备她自己。启造痛苦地想,如果我从最初就原谅夏芝,那就不会演变成今日的结局了。
可怜!高木看完遗书后,喃喃说,然后落入了沉思。
阳子依然保持昏睡状态,到底要睡多久?脉搏似乎微弱了。
强心剂!启造说。
阿彻和北原都猛然抬起脸。护士把注射针插入阳子皮肤,但阳子的脸没有任何反应。
吞了多少粒?高木表情阴暗。
大约一百粒,不过,那是她平时常吞的,所以不大清楚。
那糟啦。高木忧虑地喃喃说。
要是早一天赶来,就不至于让阳子小姐自杀了遗憾。北原声音沉重。
不,我认为阳子不论是谁的孩子,都会走上这条路。高木想着刚才看到的遗书说。
不见得吧?北原不同意。
唔,一个人如果这样严厉地谴责罪恶意识的话,不论生为谁的孩子,结果想法都一样。
不过,假使伯母没有讲那一套可怕的话,就不会这样了。北原按住怒火说。
也许是的,但阳子总有一天会产生同样的罪恶意识吧。高木说着,看看启造。
是的,我所介意的是触犯法律的罪行,而阳子却因罪恶的根本而苦恼。如果她知道自己是在通奸的情况下诞生的私生子,一定会苦恼吧?即使她的出生正常,说不定也会有所烦恼吧?
启造发觉自己从未为此而烦恼。
到晚饭时,阳子仍昏睡不醒,大家渐渐沉默了,坐在饭桌前面也食不下咽。
奇怪的是阳子昏睡了三天仍保持着生命,氧气吸入的声音清晰可闻。两夜未睡守着阳子哭泣的夏芝,现在失神地坐着。北原和高木也都守到今天早上,才到另一个房间歇息。阿彻时睡时醒,但没有离开阳子旁边。汤紫藤眼睛多了一道黑圈。大家都又倦又累。
启造耽忧阳子的意识是否会返回,一直注视着阳子,但阳子只昏昏沉沉地睡着,启造觉得自己和高木都是医生,却没有用武之地。
可能没有希望啦。启造喃喃自语,阿彻抬起脸。
没有希望?阿彻的脸皱成一团。
唉!我也希望把她救活。
阿彻掏出衣袋中的戒指,眼泪弄湿了猫眼石,他静静拿起阳子的手,心中想着阳子遗书中写的我现在终于明白了我最敬爱的人是谁?把猫眼石戒指套入阳子苍白的手指。启造也不禁掉下了眼泪。
天黑了,阳子的生命依然似断似续。在这第三天晚上,阿彻和夏芝都倦极睡了。正蒙蒙胧胧时,像被某种力量所牵引,猛然醒来,赶快看看昏睡的阳子,然后又迷迷糊糊睡着了。
这天早上睡了一会儿的高木和北原,现在已多少恢复了精神。启造虽然感到摇摇晃晃。但仍坐在阳子枕畔,该做的都做了,他不知道还有什么可以挽救的方法。
今夜吧?启造喃喃自语。
汤紫藤端茶进来,轻轻抚摸阳子的脸。
想睡的话,尽情地睡,但睡够了就赶快起来,完全不同的人生在等待着妳。汤紫藤喃喃说。
预防肺炎的盘尼西林间隔四小时注射一次,当护士把注射针刺入阳子皮肤时,启造跳了起来,阳子的脸第一次痛苦地皱了一下。
可能有希望啦!启造按阳子脉搏,虽然微弱,但跳动正常。高木也立刻按另一只手,他的嘴角浮起了微笑。启造和高木面对着面,静静点头。启造以祈求的眼光注视阳子苍白的脸。
玻璃门咔哒咔哒响,发觉时,林间风声哗叫,可能大风雪又将来临。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