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页 分类 小说园地 冰点

第32章 卅二小红花

冰点 三浦綾子 5545 2023-02-05
夏芝和阿彻同车去札幌,未结婚以前夏芝一直住在札幌,现在很久不去,自然想去。而且高木自从开业以来,忙得没有时间来旭川。所以,拜访高木就是夏芝堂而皇之的借口。 然而,事实上夏芝是希望会晤北原,北原对她所表现的温柔,使她恢复了自信,相信自己是美丽年轻的。现在她想再度确定一下。 没有母亲的孩子真可怜。夏芝说,为北原购买了睡衣、袜子等,带到札幌。 预定当天回来的夏芝,过了八点还未回来。近来都按时下班的启造,这天不知怎么迟迟不归。 有十八亩之大的树林的寂静,传染到这树林旁边的一家人家。四周静得可怕,一向活泼的阳子,也不免焦急地期待启造回来。 阳子连电视都不想开,因为觉得仿佛电视中的人物会从银幕上跳出来似的。阳子的胆量固然不小,但毕竟还只是个高中一年级的少女。他拿起卡谬(Albert Camus 法国作家、哲学家,一九一三一九六〇)的异乡人来看,好不容易感到镇静时,电话铃响起来。

喂喂,阳子。是夏芝的声音。让你看家真对不起,爸爸在家吗?夏芝的声调愉快。 啊,妈妈!爸爸还没回来。 哦,那么告诉爸爸,我明天晚上回去,我现在在高大夫这里。 喂喂,阳子!突然传来阿彻的声音。阿彻电话中的声音很像启造。 哥哥跟妈妈在一起? 嗯阿彻找不到话说,妳好吗? 接着,变成了高木的声音。 阳子!又长高了吗?要尽量长得肉感,知道吗?很久不见,觉得妳还只是小学生。下次妳也来玩玩嘛!高叔叔每天忙着迎接婴儿哩。妳要什么礼物?高叔叔现在有一点钱。爸爸还没回来吗? 说到这里,高木忽然放低声音,吓唬地说: 嘘!来了,来了,妳看,那是什么? 不来了!高叔叔。 高木哈哈大笑。 高木热闹的电话挂断后,家里显得更加寂静。十点过后启造才回来。

到底不错,只有妳一个人,寂寞吧?启造一面换衣服一面说。我想到说不定妈妈不回来,心里急着回家。 启造一脸疲倦。 爸爸吃过饭没有? 不大想吃,唔,给我牛奶和饼干吧。 吃饼干? 嗯,这就够啦。启造若有所思地说,有一个病人自杀了,所以来不及打电话回来 啊!自杀?病重了吗? 不,是预定明天出院的病人。做了二十年医生,今天第一次遇到出院前一天自杀的人。启造把一大块饼干塞入嘴里。 啊!病好了才自杀? 这自杀的患者是个二十八岁的青年,他罹患轻度肺结核,肺叶并没有空洞。他是银行职员,已决定复职。父母健在,兄弟三人,父亲是小学校长,环境优良。他本人约五尺五寸高,略瘦,但没有虚弱的现象。他养病的态度积极,不像一般轻度患者那样喝酒,在外面过夜。

启造想到夏芝可能不回来,不忍心留下阳子一人看家,所以打算提早回家。当他在脱白色诊疗衣时,院长室的电话响了,他以为又是急症患者。拿起听筒,是结核病房的护士长打来的。 院长吗?二号室的正木先生刚刚从屋顶跳下去 什么?正木是正木次郎吗? 是的。 没有错吗?他明天不是要出院吗? 没有错。 启造披上刚脱下的白衣,冲出院长室,正木已奄奄一息。 启造想不出正木自杀的原因,他的病况好得愈快显得愈静默,决定复职后,却反而有些茫然若失的样子。启造以为也许爱上了医院的护士,舍不得离开,于是把正木叫到院长室。这是一周前的事。 启造打算告诉正木,如果有理想的对象,一年以后就可以结婚。进入院长室的正木,神色沮丧。

怎么?好像不大有精神?那儿不舒服? 没有不舒服。 看你心情不大好的样子。 很无聊,什么都不感兴趣。 为什么?失恋吗?启造对正木笑笑,但突然警觉那是冷笑。 要是失恋还好,我不知道我活着有什么目的? 这算什么话?病已经好了,工作也要恢复了,你的前途才开始哩! 不,院长,在生病期间有个目的,就是把病治好,可是病愈后要做什么呢? 你有银行的工作等着你去做啊! 工作是什么?院长。我打了六年算盘,数了不少钞票,但这是机器也能够做的事。近来我很忧郁,我两年没有上班,但银行并未因此发生困难。不但这样,我请假期间市内增加了两处分行,业务反而繁荣。我有没有上班都一样。换句话说,我的存在价值是零。像这样的人回去工作有什么可喜?

启造认为这是无端发牢骚而未加以理睬,想不到他却自杀了。一封没有署名的遗嘱写着: 人总归要死,没有人会告诉我,正木次郎是绝对必要的人,所以苟且偷生是可耻的。 阳子听着启造的话,一面频频点头。总之,这个人也是希望做一个被人认为是无价之宝的人,如果有一个人真心爱他,可能他就不会自杀吧?阳子不把这人的死视做一般陌生人的死。 爸爸对这件事想了又想。启造在长沙发上躺下来,爸爸虽然治得了他的病,却无能给他生活的力量。他的灵魂有病。爸爸对肉体上的病很细心医治,但忽略了心灵上的病。启造神色黯然地看着阳子。 不过,启造又接着说:仔细想想,爸爸即使发现了他的心病,也只能治标不能治本,咳嗽时给咳嗽药,结核病就使用结核新药而已,这样的治疗法治不了心病。

启造没有注意阳子热心地倾听着他的话,因为正木的自杀对他打击很大。 启造这时也在想,我活着的目的是什么?他从未懊悔选择了医生做了他的终身工作,不,他甚至因此而自傲。不过,仔细一想,他没有做医生,世上的人不见得就发生困难,即使他突然暴毙,或他的医院关门,病人可以移到别家医院去。 对于治疗疾病的工作,启造持着莫大的喜悦和使命感,但并没有非他不可医治的疾病。不知不觉启造陷入了胡思乱想,这似乎是由于不能给予疾病已治愈的正木生活上的力量所致的吧? 浸在沉思中的启造返回自我时,看到阳子闪光的眼睛注视着他。 爸爸,我觉得好像了解正木先生的心情。 嗬,妳了解? 嗯。我活着是不是有价值的存在,我自己也不知道,人类是否每一个人都是有价值的存在,我认为并不是每一个人自己都知道。如果有人对我说,他真心爱我,那也许就会知道正木先生也一样,如果有人热烈地爱他,可能他就不会死。

阳子说完,脸胀红了,爱这个字是不好意思挂在嘴里说的,阳子生平第一次在别人面前讲爱这个字。 阳子的话打动了启造的心。如果有人对我说真心爱我从这句话,启造发现了阳子缺乏爱,和发现阳子的孤独。启造想:我和夏芝都在盼望阳子一离开学校,就早早把她嫁出去,不要再留在家里。 启造觉得很惭愧。 啊,已经十一点了,去睡吧。启造温和地说。内心暗自决定明天带阳子出去兜兜风。 院子里虫声唧唧。 这里就是爱奴人的坟墓,阳子住在旭川,应该看看这坟墓。 启造和阳子他们的车子停在山丘上,这里看起来似乎只是一片普通的松林。火山灰土的道路很快就弄脏了启造和阳子的鞋。 啊!一脚踏入墓地的阳子不觉惊叫一声。 所谓墓地,与大和民族的墓地迥然不同,没有所谓某某家的墓地范围,而只是一小堆一小堆垄起的土,密密麻麻挤在一起,每一小堆土前面竖着一根槐树墓碑而已,就像死者静静地长眠于此的安静、平和感觉。没有一冢墓像和人的墓那样,把贫富悬殊的标记带到坟墓来。

啊!多朴素美丽的墓地。阳子抬起脸看着启造说。 近来这里也有石头的坟墓了,不错吧?这里好像与人间的富贵,地位完全脱离了,很平和、宁静是吗? 是的。爸爸,这些墓碑为什么有的是圆锥形,有的是尖刀形? 阳子站在一个小小的圆锥形墓碑前面,上面刻着狄姬茜兰字样。 哦,这是女人的墓,男人的是尖的。据说这种树一百年都不会腐烂。 周围一片马草茂盛,一只空酒瓶倒在墓碑前面,那里供着一只已烂的苹果和一碗已分不清是粟饭或稗饭。 本来爱奴人死后,就没有人敢接近死者的坟墓,不过,现在他们似乎已接受了和人扫墓的风俗了。启造温和地看着阳子说,跟着爸爸后面来,这里是土葬,土挖得不深,而且据说有些学生为了研究考古学,到这里来挖掘陪葬的大刀、饰玉等做参考。

啊!好惨。阳子同情地叫道。爸爸,我正在想这些已经死了的爱奴人,他们的一生怎样过的?我想,他们可能并不幸福。只因为他们生为爱奴人,所以从小就因和人而留下悲哀的记忆。可是,他们死后坟墓还要遭人挖掘,实在太惨了。 启造点点头,眼睛看着刻有明治二十八年生几个字的墓碑,心里想:这个人也遭遇不幸而后逝世的吧! 现在长眠在这里的人,他们想说什么,我好像能够了解。 明治三十八年(一八九四年)有一万坪的爱奴人墓地,现在已削减为九百五十坪,单从这一点来看,启造就不免同情爱奴人。 昨天这时候正木还活着!启造蓦然忆起正木脸容,已经断气的脸容。 正木的嘴歪向一边,整个面部痛苦地歪皱着,好像就将发出呻吟一般,又像未来永远痛苦无尽似的。

九月的阳光下,旭川的街道飘荡着薄淡的青烟,启造和阳子并肩站在山丘上眺望旭川街道。 死,能够解决问题吗?正木已经自杀了,但他所说的个人的存在价值这问题,绝不因此解决。社会愈复杂,个人的人格价值愈被忽视,于是这人的存在范围便不得不缩小。 也许死不是解决,而是提出问题,尤其自杀更是这样。 启造看到一只红色蜻蜓飞来停在墓碑上,蜻蜓那又薄又透明的翅膀,在阳光下反射着光,一动不动。 以生命为赌注而激起问题,但其周围的人和社会,能给予这问题解答的,恐怕很少。 启造觉得人是冷酷而且愚蠢的。 阳子。 阳子静静地注视着旭川街道。什么? 这街上的人们,有一样东西是大家公平地拥有的,妳知道那是什么吗? 阳光? 不,也有人住在阳光照射不到的地方哩。 那么,是一天的时间?每一个人都是二十四小时。 不错。但爸爸现在正这么想:不论是穷人富豪,健康的人或病人,只有死是公平地分送给每一个人。 是的,爸爸的话很对,有一天我也会死,但我现在是在这里俯视街道,一面想:在那许多屋檐下的人们都在工作和生活,我真羡慕他们。 启造点点头,从这几句话他发觉阳子现在正是对于工作和求生活,比对死更热心的年代。不过,在这明媚的阳光下眺望旭川街道,应该最先产生美感的少女,却一心被工作的希望所吸引。这使启造很不安,他想起汤紫藤对他说过的话,阳子已加入就业组。 难道说阳子已发现了她的出生?在数百公尺前面,和人的坟墓射出白光。总之,人一定会死,人只能活一次,绝不能重新开始。 启造回顾自己走过的人生路程,觉得毫无意义,他不知道自己活着的目的是什么? 人活着总要有个目标吧?我在社会上有地位,有一小笔财产,也有美貌的妻子,但这些并未给予我幸福。 启造凝神注视着脚畔一簇盛开的小红花。 汤紫藤想领养阳子的事,是否要转告夏芝?启造想了又想,仍下不了决心。他认为汤紫藤不直接对夏芝提出,就是有意让启造斟酌情形,是否该提出,由启造判断。 启造想:我可以轻松地说:汤小姐来说,她想要阳子。然而,却猜不到夏芝会有怎样的反应? 也许夏芝会说:哼!紫藤这人太岂有此理,这样重大的事,应该当着我们两人的面前讲啊。 或者会说:奇怪,她怎么会动这念头?不会是你对她提出的?是不是我对待阳子的教育方法,你不满意? 更有可能说:你真那么盼望阳子幸福?那么疼爱这孩子? 不过,启造另有他不愿意提出这件事的理由。他耽心夏芝同意了汤紫藤的提议,而把阳子送给紫藤。想到阳子若离开这个家,启造不禁感到寂寞。 启造书桌上面的铅笔,经常削得尖尖的,这是阳子的工作。从这一点,启造就体会到女儿的温情。 从三、四年前以来,每天早上启造进入盥洗室,阳子马上随后而来,为他把牙膏挤在牙刷上。这是妻子的夏芝从未表现的细心。启造甚至有时候会因而想像将来做阳子丈夫的男人,每天早上接受阳子如此体贴的服侍。 从医院疲倦归来,看到阳子活泼的脸也是一种安慰,只要阿彻愿意终生视阳子为亲妹妹,启造不愿意把阳子送给任何人。 爱汝之敌人这句话突然闯进启造脑中,这句话他已经遗忘了很久。 我曾自负地想以这句话做为我一生的课题,然而我不知不觉把这句话遗忘了,但我现在反而很少想到阳子是石土水的女儿,如果不是阿彻的事,说不定我已完全忘了。 近来启造常想到时间可以解决一切的话。我现在对待阳子的亲情,不就是时间赠予的吗?这与我的人格毫不相干,平白惠赐的。 启造认为时间能够解决的事,非彻底解决不可。 总之,启造不愿意把阳子送给人,在他踌躇不决是否要把汤紫藤的话转告夏芝的期间,新年过去了。
按 “键盘左键←” 返回上一章  按 “键盘右键→” 进入下一章  按 “空格键” 向下滚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