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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三十千岛枯叶松

冰点 三浦綾子 13993 2023-02-05
阳子高中一年,阿彻北海道大学二年。 自从阿彻到札幌上学以来,家里气氛异常沉闷。夏芝经常把家收拾得很整齐,走廊抹得光滑雪亮,但不知怎么,空气窒闷阴郁。 尤其是启造不回家吃饭的时候,夏芝总是默默不语地吃饭。饭桌上面铺着浆得挺硬的白桌巾,中间摆着一瓶鲜花。精致的盘中有厚厚的烤肉,和拌着沙拉的芦笋,大碗中是牛肉熬的浓汤,饭后的苹果摆在水果盘中。总之,是相当完美的一餐饭,然而阳子却感到一股寒意。和一语不发的夏芝相对吃饭的阳子,必需寻找话题讲话,但夏芝仍若有所思地不答腔。 妈妈怎么啦?讨厌我吗?终于和夏芝单独吃饭时,阳子也失去了讲话的兴趣。不过,阳子想,我要轻松地活下去,世界上有许许多多的人,我不能因为只受妈妈的影响,就变为消沉。

近来阳子每周到汤紫藤家一次,汤紫藤家与阳子幼时没多大改变,仍充满令人怀念的气氛。紫藤并未特别客气,只在看到阳子时盈盈一笑而已。 汤阿姨是教舞蹈的,所以都以全身来传达感情吧?这比用嘴表达更生动。 汤紫藤变化微妙的脸,阳子百看不厌,在跳舞时,庄严不可侵,全身散发出近乎冷淡的神情。 这天阳子又在放学后来到汤家。阳子学校一位美术老师江先生,这几年来时常在汤家出入,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单身汉。这天他说: 我想画阳子,参加今年秋天的展览会,如何?阳子,肯做我的模特儿吗? 阳子不大感兴趣,她认为与其当模特儿,不如自己画。江老师倒很热心,他从以前就在想画阳子。这件事汤紫藤打电话转告了夏芝,当天晚上夏芝便告诉启造,然后说:

听说江老师是光棍,让一个女孩子给他画画,似乎不大妥当。夏芝表示不赞成。 当然嘛!绝对不许阳子做模特儿。启造坚决地反对。 但夏芝突然赞同地说:不过,江老师是个很直爽的青年,又是阳子学校里的老师,恐怕不好意思拒绝。 不行!阳子还是学生。他虽然是老师,但近来不规矩的老师多得很,妳不看到有老师给女学生生孩子的事件吗?启造不高兴地说。 可是,江老师家里有父母,他的画室跟起居室相接,况且不是脱光衣服画,有什么关系?汤小姐也说不要紧。 何必?我们家的阳子不必充当模特儿。启造不为所动。 夏芝突然拉下脸,冷笑说:咦?你吃醋? 我干嘛吃醋?启造泰然说,但内心却被夏芝尖锐的话吓了一跳,他的确对那姓江的老师感到几分妒意。

阳子本来就对做模特儿不感兴趣,加上启造的强烈反对,便决定拒绝。 由于阳子被要求做模特儿的事,引起夏芝想像阳子在汤紫藤家起居室受到欢迎的程度,而感到不悦,因此不高兴阳子到紫藤家去。有一天,晚饭后夏芝对阳子说: 阳子,妳认为汤阿姨家怎样? 很喜欢。阳子不解地看着夏芝。 喜欢?妳不觉有些不像话吗? 不,一点不。 什么?妳不觉得?那间起居室挤满三教九流的人,不大像话嘛? 不,他们虽然不是规规矩矩的人,但我不觉得有什么不像话的地方? 我只要想到自己家里经常有五、六个人,不是躺着就是随随便便地坐着,我就头痛。夏芝满脸不屑地说。 阳子几乎忍不住要笑,因为她想像着那些人聚集在赖家起居室的情景,他们一定僵硬得像木头人。夏芝没有给人轻松的气质。汤紫藤则不同,她不令人感到拘束,但有个限度,绝不至于被人侵犯到她的内心。这并不像夏芝所说的,随便到不像话的程度。

汤阿姨家的客人大都是男人吧?阳子已经到被男人注意的年龄了,妈妈的朋友有人在妳这样的年龄结婚呢。妳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以后不要再到那种地方去。 阳子对夏芝的话感到不服。可是,他们都是好人啊! 妈妈讨厌他们,分不清自己的家或别人的家,一点规矩没有。像江老师经常拖着木屐,穿一件毛线衣就到人家家里去,不像话! 阳子却喜欢这种姿态的江老师。 而且不客气地吃饭吧?汤阿姨也不对,尽管有钱也不应该经常请那些人吃饭。 总而言之,夏芝不喜欢阳子到汤家去。 从此,阳子很少去汤家。不跟汤紫藤见面后,阳子频频幻想着自己的亲生父母。夏芝却不知道阳子在汤紫藤身上所获得的感情,从今起失去了。 阳子时常寂寞地想:我的父母为什么要把我送给人?难道说我的存在对父母是不重要的?

这么想着,不禁觉得自己再如何努力做个好孩子,都没有人疼爱她。年轻的阳子绝不会想到自己的双亲已故世,而认为父母一定仍健在。但从他们把她送给人这一点来想,觉得自己似乎不是值得骄傲的存在。 这世界上有没有把我视为至宝,真正疼爱我的人? 当然阳子不认为夏芝疼爱她,启造是温和的,但也没有积极的父爱,他和阳子单独在一起时,总是显得沉重、不自然。 在札幌读书的阿彻,每逢星期日便回来,但他单独和阳子在一起时,比启造更不自然和沉默,有时突然以热烈的眼光偷偷扫她一眼,使阳子略感不安。阳子希求于阿彻的,是兄妹的感情,但阿彻却没有溺爱妹妹,像个大哥哥的风度。 也许我是哥哥心中最珍重的人。阳子想。但并不因此而高兴。她想,阿彻的眼睛流露出恋情时,就是她离开这个家的时候。

暑假将到,夏芝收到阿彻的来信。过几天我要回家,请您款待我一个同宿舍的同学,让他在家里住一周,他叫北原,是化学系的学生,高我一年,我常受他的照顾,请您欢迎他。 夏芝把信拿给阳子看,为难地说: 阿彻这孩子,怎么不替我想想?夏芝不容易和陌生人混熟,所以向来不喜欢客人。 阿彻时常谈到北原,因此阳子多少知道他,爱好音乐、剑术三段,母亲早逝。但阳子不明白阿彻为什么要请北原到家里来,当然更不知道阿彻为此事考虑了多久,烦恼了多久。 看到夏芝不高兴的样子,阳子想到北原在这个家里一定不会愉快,同时也对阿彻感到同情。 这天是炎热的星期天下午,阳子坐在树林中看咆哮山庄,树林凉爽寂静。小说中的男主角赫斯克利夫是个弃儿,这刺激了阳子的感情。赫斯克利夫的沉郁热情似乎流传到阳子身上,阳子屏息静气地阅看着。弃儿的男主角爱上了被视为兄妹而扶养的凯瑟琳,凯瑟琳嫁人后他仍不忘情。后来凯瑟琳死了,他竟去挖掘坟墓,终生深沉地热爱凯瑟琳。不知道亲生父母的阳子,对这种感情颇有同感。

被父母遗弃的人,必需像赫斯克利夫那样,把自己所爱的对象视为世界上唯一的珍贵东西,而努力追求。这是由于他不被父母珍视的绝望,而产生了对所爱的人深切的爱情。阳子想。 一面看书,阳子渐渐觉得自己也要热烈地爱一个人,同时被那人热爱。 不时有小孩子拿着钓鱼竿,提着小水桶,经过树林的堤防。但阳子一心看着小说,没有发现他们。一个青年正站在牧草繁茂的小径,注视着阳子沉思的侧脸,阳子自然丝毫没有觉察。 太伟大了,赫斯克利夫不论看着床、看着石头,或浮云、树木,都会看到凯瑟琳的脸。阳子想,她很羡慕赫斯克利夫,她认为终生热爱凯瑟琳的赫斯克利夫,才是真正珍贵的人。 不过,他并不是凯瑟琳的唯一珍贵的人。阳子从书上抬起脸,凝神沉思。如果要恋爱,我也要这样热烈地,严肃地恋爱。

这时一只松鼠从阳子脚旁跑过,她吓了一跳,站起来,于是发现了这个身穿白衬衫、黑长裤,注视着她的青年。 阳子脸上不觉飞上红霞,觉得她正在思索的事被这青年窥悉了。青年不好意思地笑了,是个中等身材、肤色浅黑的青年,眉毛浓黑,给人爽朗的印象。 午安。青年像对熟人似地亲切地招呼。 午安。阳子也活泼地招呼,刚读过小说的兴奋情绪,使她的眼睛闪闪发亮。 我是北原。青年马上亲切地自我介绍。 哦,你是哥哥的朋友?阳子重新点点头,我是妹妹阳子。 我听過妳的名字,赖彻得意的妹妹,他没有一天不谈妳。北原明朗地笑着。 阳子有些耽心夏芝将以怎样的态度迎接这位客人。 赖彻从未说过府上旁边就是树林,这家伙真怪。北原笑着,我喜欢树林,像这样青一色松树的树林太少有,我刚刚看到标志,才知道这些松树的名称。加拿大松、喜马拉雅松、斯多罗布松还有什么?

北原和阳子边说边走出树林,向堤防走去,堤防上面的强烈日光耀眼地亮着。 德国松、蒙大那松。 种类真多。这一片瘦弱的像是营养不良的松树是什么名称? 哦,就是那一片有温柔感的松树吗?那是千岛枯叶松。 啊?千岛枯叶松?北原的脸射出光辉。真的吗?这就是千岛枯叶松? 北原不等待是或否的回答,已奔下堤防,伸手触摸千岛枯叶松的树干。阳子惊讶地站在堤防上俯视北原,看到北原光辉的脸逐渐转为阴暗,阳子走下堤防到北原旁边。 怎么啦? 我是在千岛出生(译注:千岛原属日本领土,二次大战后为苏俄所占领),四岁的时候被遣送到北海道的。我母亲长眠于千岛,所以我每年都要登上斜里山眺望千岛,但阴天的时候看不见千岛。高一的时候,有一次我连续十天每天爬上斜里山哩!

阳子大受感动,她很了解登山远眺不能重返故乡的心理,因为妈妈长眠在那里。不知生母在何处的阳子,觉得似乎突然缩短了和失去母亲的北原的距离。 北原看着阳子手中的书说:哦,咆哮山庄?我已看了两遍。 两人进入林中小径,小径潮湿柔软,杂草茂密,约有丈来高,林中幽暗。 住在树木这么多的地方,很幸福吧? 幸福?阳子从不认为自己不幸,发现启造和夏芝非亲生父母时,和毕业典礼答谢词稿是张白纸时,她虽然感到悲哀,却不觉得不幸。但现在听到幸福这句话,却觉得这句话距她很远很远。 赖彻很以妳为得意哩,在路上走时,看到经过的女性就说:像这个人,不及阳子一根毛,我们都说他吹牛,也有人说:我们要去实地考察哩。 啊!哥哥好讨厌。阳子笑着说。 我也有一个妹妹,所以他怎么自吹自擂,我都不羡慕,不过北原说着,表情略微羞涩地住了口。 两人默默地走了一会儿,北原先说: 伯母真美丽。 谢谢。阳子也认为夏芝是美丽的,被人称赞,感到很舒服。 赖彻和妳都是幸福的,有那么好的母亲好羡慕。 阳子不答,因为无辞以对,她对北原说的夏芝是好母亲这一点有反感。 回去吧?阳子说。 好吧,赖彻可能已在焦急,我喜欢这一片树林,不知不觉竟走了将近一小时。 走到堤防时,听到阿彻的声音: 北原君!显然是阿彻在寻找他。 呀嗬!北原以嘹亮的声音呼喝着。 阿彻闻声跑来。哦,原来跟阳子一道。阿彻笑着。 你不介绍我也一眼看出是阳子小姐。 阿彻点点头。一丝苦涩泛上阿彻的脸,但北原和阳子都没有发觉。 回来啦?树林好玩吗?夏芝看到北原,立刻浮起亲切的笑容。 许多种类的松树连成一大片松林,真难得。北原的语调含着几分亲密。 如果你有兴趣,等一下我可以领你去看胡桃林。夏芝表情轻松。 啊,妈妈要做向导?那好极啦!阿彻说。 怎么好劳动妈妈?北原露出常有的羞涩表情看看夏芝。北原这表情就像少年或青年对长辈撒娇的表情。 一点不要紧,你在这里的期间,可以尽量把我当做妈妈。夏芝慈蔼地说着,从厨房拿来冷冻牛奶。 哥哥来信时,妈妈不高兴地:阿彻这孩子,怎么不替我想想?但妈妈今天情绪多么好啊,阳子想,她应该高兴夏芝欢迎北原,但不知怎么,高兴不起来。 晚饭后,阿彻提议:我们到街上逛逛,北原这是第一次来旭川哩。 好的,阳子小姐也一道去吧? 当然啰,阳子是你的招待员。阿彻说。 但夏芝立刻说:阳子,对不起,请妳看家好吗?妈妈要出去买点东西。夏芝交替地看着阿彻和阳子。 爸爸会回来嘛。阿彻不高兴地说。 爸爸说要九点才回来。夏芝的声音轻松。 目送北原他们的车子开走后,阳子对夏芝的态度感到不安,少女特有的纯洁,她敏感地嗅到了某种味道。 阳子倚着门仰望夕阳残映的天空,鸟儿在林中鸣叫,远远的西空有一细长黄色云带,阳子想起那是人们称为清姬彩带的云(译注:清姬为日本古代传奇故事中一美女,常被搬上歌舞伎舞台或谱成歌谣)。 阳子眺望了一会儿清姬彩带的云,便进入屋里烧洗澡水,在杳无一人的家中望着火焰,寂寞宁静。 为北原剪来一块新布料的夏芝,翌日立刻着手缝制。阿彻有尚未穿过的家常服,为什么还要特地为北原缝制一套?阳子感到费解。 北原来后二、三天的下午,阳子到朋友家里。回来时,北原正在给夏芝捶肩按摩。阿彻在一旁打盹。北原看到阳子回来,不好意思地笑笑,但没有停手。 夏芝抬眼看了看阳子,笑着对北原说:好了,够啦。 北原认真地说:我再捶一会儿。 好,谢谢,真的够啦。夏芝把手放在肩上北原的手上面。 我的工夫实在差劲。北原抽出手走到阿彻旁边坐下。阳子小姐,妳怎么去了这么久? 阳子只轻轻点了一下头,她介意着夏芝把手放在北原手上的举动。 我没有给母亲捶肩的经验,因为家母死得很早。每次听到妈妈,我给妳捶肩(译注,日本家喻户晓的民谣)时,总忍不住流泪。今天能够仿效一下这种孝行,我觉得很欣慰。北原愉快地说。 夏芝和阳子点点头。应该在打盹的阿彻翻了一个身。 那很好。 突然,北原和阳子交换了一下视线,两人都微笑了。阿彻默默地看着。 醒啦?北原说。 阿彻坐起来。 北原君,我们到树林去吧,我来向导。这是你给我捶肩的酬谢。夏芝说。 阳子发现今天夏芝的嘴唇比往日鲜红。 穿着夏芝新缝制家常服的北原,和夏芝走进树林,阿彻和阳子默然目送他们。 阳子。 什么? 阿彻没有讲话。 什么嘛,哥哥。 明天我们和北原三个人去层云峡玩好吗? 可是,妈妈呢? 妈妈有爸爸嘛!阿彻粗声说。 我不去。阳子看着阿彻。 不去?为什么?阿彻也看着阳子。 我不想去? 为什么不想去? 不为什么我什么地方都不想去。 妳不喜欢北原吗?阳子。阿彻希望阳子回答:是的。他自从知道阳子的身世以来,认为唯一能够给阳子幸福的,就是他自己。但近来想法改变了。 阳子在赖家生活最痛苦,假使和我结婚后发现了她的出身,她一定会误以为我不是爱她,而是同情她。知道自己的父亲是杀死小姑的凶手后,结婚生活将不能继续维持。 阿彻虽然这么想,事实上他爱着阳子,他认为户籍上的兄妹关系是可以更正的。少年时候他想跟阳子结婚的心意是真诚的,但随着年龄的增加,阳子的立场也改变了。 阳子只能嫁给我,阿彻勉强自己相信这一点。他和北原同在一间宿舍,对他颇了解,认为他是个聪明、爽直,有勇气,有前途的青年。 假使我不能娶阳子,就把阳子托付给北原吧!如果北原有意思,我就把一切秘密都告诉他,请他爱护阳子。 基于青年的热情,阿彻把北原招待到旭川家里来。所以,他一方面希望北原和阳子亲近,一方面却希望他们不要亲近。只要看到阳子和北原接近,就感到痛苦。 只要阳子能够获得幸福就好了,我终生不结婚。心里痛苦时,阿彻便这样告诉自己。 不喜欢北原?阿彻问,心里紊乱。 不是,还谈不上喜欢不喜欢。 那么,来往看看吧? 可是,哥哥,我没有理由非要和北原先生来往不可啊! 阿彻高兴得想欢呼,但他默默地看着阳子。 北原这个人很不错哩。 我才不要妈妈看中的人!阳子想,一阵寂寞,几乎想哭。 树林那边北原和夏芝的谈话声隐约可闻。 吃过午饭后,阳子在厨房洗茶杯,人在厨房,心在北原身上。 明天他终于要回去啦!阳子告诉自己,一面冲洗茶杯。 对不起,给我一杯开水。北原走进厨房。 好的。阳子用茶杯倒了开水递给北原。伸手接茶杯时,北原的手指碰到阳子手指,阳子一震,仿佛一股电流穿过全身。 北原拿着茶杯,默默不语地注视着阳子。阳子背转身,开始擦洗净的茶杯,她用力擦着,干布和茶杯的摩擦发出嘶嘶的声音,但阳子的精神贯注于她背后的北原。茶杯擦完了,阳子知道北原仍站在她背后,便转过身来。 北原手中仍拿着盛着开水的茶杯。 你怎么不喝水?阳子想这样问他,但不知怎么,她不能以平常对待人的态度对待北原。 阳子再度背朝着北原,把干布丢入消毒用的锅内,点燃瓦斯炉。 阳子小姐!北原叫她。 阳子默默地注视着青色的火焰,心里想说:嗯,北原先生,我们明天终于要分别了! 我为什么变成这样?阳子想,眼睛仍不离开火焰。 阳子小姐,我们到溪畔走走好吗?说着,北原终于把杯中的水喝下去。 这时夏芝进入厨房,北原君,要不要去散散步? 北原看了阳子一眼。阳子默默地擦过两人的身旁,径自回到自己的房间。但进入房内后,阳子立刻后悔了。我是怎么搞的?变得这样无聊?我的性格应该更活泼,更老实啊!不能这样,我必需做个柔顺的孩子。 阳子重新回到厨房,北原和夏芝都不见了,消毒抹布的锅子已经沸了,阳子用北原喝过的茶杯喝开水。 阿彻和阳子预定在高砂台招待北原吃晚饭,这是北原假期中的最后一餐。三人临走时,夏芝才说要一块儿去。 爸爸会回来嘛!阿彻说。 爸爸今晚恐怕也要过九点才回来,今晚我们大家联合开个北原君送别会吧。夏芝似乎一心想着北原。 那么,打个电话说一声吧,也许爸爸今天要提早回来呢。 不会的,爸爸近来都很忙。 阳子不禁同情起启造来。 那怎么好?伯母这样亲切,我真不想回去。 我不是说过。欢迎你整个暑假都住在这里! 这不像是对儿子的同学讲话的声音。阿彻也发觉了。他当然不可能想到母亲会被与他同年辈的北原所吸引,他本身认为能够吸引他的异性,只限于年龄比他小的女人。 阿彻对于夏芝厚待北原的原因,有他自己的一套解释。妈妈知道我喜欢阳子,她怕我和阳子结婚,所以,现在她想把阳子推给北原。 这是阿彻的希望,但不免有几分寂寞感。也许阳子和北原能够结婚,妈妈并不是为阳子着想。而是为了赖家,拼命巴结北原。 这么想着,对于夏芝对待北原的态度,也就不感到生气了。 高砂台是美瑛溪那边,与山连接的高地。高砂台上有洋餐厅、高塔等。他们的车子停在洋餐厅前面。 啊!好理想的瞭望场所。北原眯着眼睛说。 旭川全部收入眼睑,远方浴着夕阳的大雪山连峰呈着紫色,非常美丽,右边的十胜连峰像屏风似地屹立着。 这里不错吧!夏芝靠近北原。 旭川相当不小。 上川盆地很大,周围是山,所以看起来好像到山脚下都是旭川,如果乘车去看的话,就知道田连着田,一大片的盆地。 造纸工厂的白烟袅袅上升。 那片树林就是赖家旁边的树林吧?北原指着说。夏芝微笑颔首。 进入餐馆,叫了火锅,旭川街灯开始闪烁,今晚夏芝也喝了啤酒。 火锅不难吃吧?北原看着阳子说。 阳子微笑不语。夏芝忙着给北原烧碎肉,斟啤酒。 妈妈,我是儿子啊!妈妈好像都被北原抢去了,我有点忌妒哩。阿彻有几分醉意,他从刚才不断地给阳子倒果汁,烧菜、烧肉等。 我没有看过像赖彻这样疼爱妹妹的哥哥,我自以为我很爱护妹妹,但还是不如赖彻。他们兄妹俩倒更像情侣。 北原的最后一句话使夏芝一震,表情僵硬,但她马上自然地微笑说: 他们从小感情就很好。 阳子注视着从肉中流出来的脂肪,有的脂肪掉入火中,飞起小小火花,脂肪燃烧的烟慢慢上升,弥漫于室内。 阳子是特别好的妹妹。阿彻已微醺。 来,北原君,吃片肉。夏芝把肉夹到北原盘内,接着又夹了几块青椒和洋葱给他。 阳子冷眼旁观夏芝的热心招待。 饭后,四个人走出外面,阿彻去打电话叫车,夏芝也有事走开。阳子抬头看天,满天星斗闪闪烁烁,阳子感到讶异,想不到天上有这么多的星星。这是由于她总是在树林旁边观看星斗的缘故。阳子不禁有些感伤地想:我只看到半边的天。是的,不论什么事,我都只看到一半,不,也许不到一半呢,我还是个无知的孩子。 阳子小姐!突然,北原热烈地喊道,周围没有人。 阳子后退了一步。 我北原嗫嗫地平视着阳子。可以写信给妳吗? 阳子立刻点点头。看到阳子点头,北原羞涩地笑了。阳子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反覆着:我可以写信给妳吗? 这一周来启造连日迟归,感到有些疲倦。有重症患者时,启造不放心托给值班医生,自己按时下班。虽然他明知对医生多信任一分,医生们就会努力一分,但他仍不敢早早回家,他对这样的自己感到生气。这与其说是启造的责任感,不如说是他的细心。 这天终于下定决心,于五点下班时间走出医院,他轻松地慢慢走过许久没有走过的街道。曾有人批评说:堂堂赖医院的院长,怎么搭巴士下班?但除了出诊和医院的公事之外,启造从不使用医院的座车,他认为为了他而早出晚归的司机未免可怜。所以总是搭巴士或乘计程车上班。这样比较自由自在,兴致来时也可以散散步。阿彻获取汽车驾驶执照后,希望买一部,但启造不答应,他自己讨厌驾车,同时认为大学生不该拥有座车。 启造边走边想着北原,自从北原到来,这个家庭充满了活气。北原来到时,启造刚好开始忙,他打算今天要和北原一道吃晚饭,好好谈谈。在路上,启造为阳子买了巧克力。两家食品店并排着,启造进入较小,生意较清淡的一家。这家的包装纸较粗糙,包装技巧也较差,但当启造以一百元买了五包巧克力时,老板娘高兴得惹人同情。这对启造是小小购物,但对于店主一家的生活也许有所影响,因此,启造觉得这等于善举。 走出食品店,启造拦了计程车回家,要拉开门时,才发现门上了锁,他从堆物间取出钥匙开了后门。桌上有张纸条。 我们要在高砂台的洋餐馆给北原送别,方便的话请光临。 启造绷起面孔。可以打个电话啊!不能因为这一周来连续迟归,就认为今天也会迟归啊! 北原的送别会应该让阿彻和阳子去负责,何需夏芝抛下家去参加? 启造发觉夏芝的感情似乎突然变得非常高昂,他现在才生气听到夏芝要给北原缝制家常便服时,自己为什么未加阻止。又不是要住整个夏天的客人,何必特地为他购新衣? 启造从冰箱拿出一瓶啤酒,但找不到佐酒的东西,只好以刚买回来的巧克力佐酒。启造一面喝酒一面想:没有人看得出夏芝已经四十多岁,她看起来不过是三十出头而已,这在二十二、三岁的大学生看起来,也许觉得年龄差不了多少。 过了四十岁后,夏芝的性情似乎略有变化,就是说,夫妇的夜生活变得很积极。这使启造不大安心,他想:有林靖夫的前例哩! 不一会儿工夫啤酒喝完了,当他从冰箱拿出第二瓶啤酒时,听到有人敲窗的声音,原来是汤紫藤。 给我开门呀! 外面还未黑,启造慌忙起身打开前门。 怎么回事?刚才从窗外看到你那张脸,好像是被太太遗弃,在吃醋似的。汤紫藤直爽地说。 啊!失迎,失迎。启造搔搔颈项。 阳子也不在? 都出去给阿彻的同学送别。 汤紫藤看着启造微笑说:到底不错,因此正在赌气,是吗?好吧,汤小姐陪您喝酒,可别哭啦! 汤紫藤立刻到厨房拿了酒杯、干酪、奶油花生等来。 奶油花生是放在哪儿?启造诧异地问。 府上的太太从结婚时到现在,用同一个罐子,放在同一个地方,我知道府上的现金放在哪儿,也知道存款折放在什么地方。汤紫藤愉快地说,然后又想起地说:哦,对了,我刚才在车内看到林大夫,他的太太和孩子在一道。 林靖夫除了过年时来拜年之外,从不到赖家走动,据说他和妻子感情融洽,生活过得还相当美满。 提起林大夫,我倒想起高大夫很久不见了,他现在在干什么? 哦,高木自从开业以来,没有来过旭川。 因为生意好? 听说去年的税金是二百五十万元,可见生意很好。看他好像没有生意头脑,似乎错啦。 启造终于觉得啤酒的味道不错,今晚的汤紫藤似乎比夏芝年轻、动人。 府上的健康优良儿近来怎么看不到影子?好吗?汤紫藤问。 健康优良儿?哦,你是说阳子?不错,这孩子健康,发育优良。她很好啊。启造觉得阳子近来又长高了。 那就好,从六月起突然不见人影。紫藤给启造斟酒。 这是为什么?启造不知道为什么,阳子应该是每周到汤家去一次啊。 也许是进入高中后,突然长大的缘故吧? 唔,有道理,可能不错,府上男人太多啦。启造不知道夏芝阻止阳子去汤家,他简单地以为是年龄的关系。 汤紫藤难得地沉默着,独自喝着闷酒。 怎么啦? 没什么。汤紫藤心不在焉地望着窗外。 启造觉得紫藤的侧脸比前面好看。汤小姐生过孩子哩!启造想,他觉得汤紫藤也是个女人。汤紫藤突然转回脸看启造,启造的胸部一跳,低下眼睛。 赖大夫,您不让阳子读大学?汤紫藤说。 大学?启造没有想过阳子升学的问题,他打算阳子高中毕业后,马上把她嫁出去,因为他害怕阿彻要娶阳子。 是啊,听说阳子的成绩很好,她们的社会科田老师常常到我那儿,他说从第二学期开始分升学组和就业组,阳子填了就业组。 哦?她填了就业组?启造也没有想过让她就业。 田老师很替她惋惜,他认为阳子应该升学。 启造不答,他当然不能说希望阳子早一天离开这个家。 您别生气,我也不认为您该让她升学。我只是想,反正阳子有一天总要嫁出去,不如趁现在送给我。当然我知道您培养她这么多年,可能舍不得。 汤紫藤的话大出启造意料之外,他不知该如何回答。 看到启造不答,紫藤说:我的要求恐怕太过分,那么好的孩子,谁舍得给人?我的财产不多,不过,我倒想送给阳子,让她多读点书,随她愿意怎么发展就怎么发展。 启造有点心动,不错,送给汤小姐也是个办法,与其留在家里,不如送给汤紫藤,这对阳子也有好处。 当然赖家有的是钱,不仅大学可以读,即使要留美、留法都不成问题,我很明白不是我该出场的戏,只是因为听说阳子不升学,我才想到这如意算盘。 那里,是我不好,我没有想过女孩子需要读大学。 阳子没说要升学? 我不知道她怎么对夏芝说的? 总之,对不起,我说了不该说的话。不过,如果改变主意的话,随时通知我,我十二分欢迎。汤紫藤说完,便叫车回去了。 不知怎么,启造今晚不想见到夏芝,因此早早上床,考虑把阳子送给汤紫藤,以便使她和阿彻疏远。他认为阳子一定乐意到汤家去。启造决定找个机会跟夏芝商量。由于连日来的疲倦,启造很快就入睡了。 阿彻和北原他们的笑声吵醒了启造,看看表,才九点前几分。突然门被轻轻拉开,那是夏芝。启造闭眼不动,夏芝只探探头,又往起居室去了。 夏芝的笑声时时传来,启造怒发冲冠,他认为夏芝一定是紧靠着北原而坐。两人不时含情相视。启造已了无睡意。 过了一会儿,走廊有轻盈的脚步声,接着是有力的男人脚步声,启造的神经立刻集中于耳朵。 我真的会写信给妳,晚安,阳子小姐。北原低声说着,登上楼。 不是夏芝!启造在黑暗中笑了,越想越觉得刚才的嫉妒滑稽可笑。原来是北原和阳子。启造浮忆起阿彻的面容来。 北原回去后第三天,早饭后阿彻回到自己的房间翻译卡罗沙的情窦初开,(译注:Hans Carossa 德国诗人、小说家、医生,一八七八一九五六)。阿彻高中时就跟着启造学习德文,因此大学才二年级,德文已相当有根基。 过了一会儿,阿彻停笔休息,凭窗眺望,不觉感慨地想:又盖了不少房屋了!阿彻小时候这附近是一片宽大的马铃薯园,但现在在植物园旁边已增加了许多红的、青的屋顶的房屋。虽然如此,可喜的是还可望见马铃薯园和玉蜀黍园。 突然,看到阳子在窗下院子里除草,阳子头上包着白色围巾,在阳光下热心地拔着草。看到阳子意外的姿态,阿彻不觉笑了。阳子穿着白衬衫,黑短裤。她向来讨厌短裤,但工作的时候还是短裤方便,所以工作时只好穿它。 阿彻看着阳子,一面想像着数年后,阳子成为他的妻子,仍然像现在这样在院子除草的情景。那时我是医生,礼拜天的时候就像这样看阳子做家事。 不过,我非放弃这愿望不可。如果要娶阳子为妻,必须让她知道她不是赖家的女儿,那么,阳子就会知道她的出身了。我们还是需要以兄妹的关系度过这一生。 阿彻不知道阳子早已发现了她是赖家收养的。因为阳子从未显出迹象。 我想,阳子的出身还是不能告诉北原。知道这秘密的,只有父母和我,以及札幌的高叔叔。秘密不能泄漏。不过,只怕妈妈会泄漏出来。 阿彻觉得毫不知情,热心地拔着草的阳子很可怜,正想开口喊阳子时,看到邮差的红色脚踏车停了下来。 阳子拍落手上的土接信,邮差走后,阳子从其中抽出一封,急急拆开,但不知想起了什么,把那封拆开的信塞进短裤的大裤袋里,朝树林方面走去,显然是要在林中慢慢看信。 一定是北原的信!阿彻突然感到气闷。 阳子!阿彻不觉探出窗口叫道。 什么?阳子返过身来。 有信吗? 啊,对不起,有哥哥的信。阳子说。 片刻后,阳子已到楼上来,把没有拆开的信递给阿彻,那是北原寄给夏芝和阿彻的。 北原也有信给妳吗? 阳子红着脸点点头。哦,原来阳子爱上北原了,阿彻一阵寂寞。也好,阳子是我的亲妹妹。 阿彻把北原的信原封不动地放在桌上,无精打采地翻开书。阳子默默地下楼,到盥洗室洗手,然后顺手洗洗脸,换了一条灰色百褶裙。 阿彻问阳子北原也有信给妳吗?时,阳子才突然觉得北原的信重要,不应该以一双肮脏的手来看他的信。她回到屋里,在帆布椅坐下来,但又站起来,正襟危坐地坐在书桌前面白色绣花布套的座垫上面,掏出北原的信,刚才用手撕开的信封口,重新以剪刀剪齐。 赖阳子小姐: 我今天来到斜里的海岸,远处知床半岛清晰可见,这里有很多轻石头,这是我每年必到的地方,但今年第一次发现有这么多轻石头。 今天早上,海岸上漂来一个年轻女性,她是跳海自杀,被海浪冲到岸上的。这位昏倒在海岸的女人被人救活了。 想死但死不了这件事,我觉得意义很深。一心一意想死的意志,却被另一种意志所推翻的事,我也感到具有严肃的某种东西。那不能认为是单纯的偶然,而是受某一伟大的意志所操纵。从某种含意来说,似乎是比人遭遇死更严肃。妳說是吗? 一九六二年七月北原邦雄 信不长,有一行擦拭过的痕迹,阳子的手指抚摸着这一行看不清楚的字。这一封没有对阳子表示一丝感情的信,为什么如此强烈地吸引了阳子?也许她对北原纯洁和善的印象,和对这封信的印象迥然不同的缘故吧。 阳子重新把信看了一遍。某一伟大的意志是什么?是指神而说的吗?年轻的阳子不明白神是什么?她从未想过关于神的事,因为她认为自己并未懦弱到需要信神。不过,看过北原的信后,她对某一伟大的意志这一句话产生了共鸣。如果这是别人的信,她可能已经忽略了这句话。 我被赖家收养,是否也是某一伟大的意志?阳子希望知道到底是谁把她送到这个家来。是谁呢?一定不是父亲就是母亲。而看到婴儿的我,收养了我的是谁呢?阳子想知道是启造还是夏芝。 如果按北原先生的想法来说,我被赖家收养并非父母的意志,也非这里父母的意志,而是更伟大的某种意志吧? 阳子想到命运这句话,但觉得北原信中的某一伟大意志与命运略有差异。可是,差在哪儿?信上说那自杀的女人获救了,看来世间真的有某种超越人的伟大意志存在。不过,它和命运有些不同,但我不知道什么地方不同。 阳子再进一步思索,这时走廊传来脚步声,接着夏芝走进来。 阳子,听说北原君寄信来? 是的。 从哪儿寄来的?夏芝在阳子的旁边坐下。 斜里。 啊,斜里?给妈妈的信是从北见寄来的。夏芝看着阳子膝上的信。 北见是好地方吗?阳子把信收入信封内。 这是北原君寄来的信? 嗯,是的。 写什么? 他说有一个女人被海浪冲到斜里海岸。 自杀的吗? 是的,但被救活啦。 哦,真的?让我看看好吗? 阳子默默地把信递给夏芝。夏芝接过信便站起来,从此,这封信没有回到阳子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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