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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廿五冬天

冰点 三浦綾子 6600 2023-02-05
夏芝每次看到阳子,就感到急躁。早上阳子的同学们常在门口叫她,邀她一道上学,夏芝也感到不愉快。阿彻每天放学回家,总是马上问阳子呢?这使夏芝气闷。 阳子很少做会挨骂的事,由于没有骂她的机会,夏芝一肚子气无法发泄。 夏芝不明白她对阳子的感情何以变成仇恨。林靖夫喝醉酒而来吐露真相那夜起,夏芝非常忧郁。她一直相信林靖夫迷恋着她,既然爱她就不应该与别的女人逢场作戏,这样的男人使她受不了。林靖夫那席话,对夏芝来讲是一种侮辱。于是对林靖夫的憎恨和愤怒,不知不觉改变形式,转向阳子身上。夏芝自己却没有意识到这点。 启造也发现了夏芝对待阳子的态度冷淡,渐渐地,启造开始买巧克力糖或童话之类的书回来给阳子。这又刺伤了夏芝的感情。

好哇!我绝不允许阳子永远享受幸福,夏芝暗自决定。难道启造不在乎阳子是谁的孩子? 还有王瑞琦的事也使夏芝不痛快,这简直不像是启造会遭遇的事,她既然胆敢打电话要求生启造的孩子,不能说他们的关系是清白的。 夏芝由于动过避妊手术,已经不能生育,因此,王瑞琦的话更伤害了她。换言之,林靖夫的告白深深地刺伤了夏芝。 不知怎么,启造也发现自己老是想着王瑞琦。每次走入医院门口,就不由自主地窥探一下总务室窗口,每天早上都忍不住期待地想:也许今天会出现吧?王瑞琦的座位已经被其他的事务员递补了。 王瑞琦失踪后已过了半年,启造仍时常抱着无望的期待心情探望总务室。没有辞呈,没有遗书,因此在她的尸体未被人发现以前,觉得似乎会突然回来。

被林靖夫凌辱的王瑞琦姿态,有时会撞入启造脑中,王瑞琦失踪后,她才生动地存在于启造心内。 王瑞琦的行踪尚不明之间,新年过去,阳子她们开始了第三学期。 妈妈,今天要缴午餐费。这天早上阳子已催促了三次。 好的,等一等。每次夏芝都答应着,忙碌地匆匆进入厨房。 阳子在绿色大衣外面背着黑色书包,抬头看着挂钟,夏芝却迟迟不离开厨房。阳子再看看钟,时间已经超过了。 妈妈,要迟到啦。 哦,那快点去吧。 午餐费呢? 哦哦,我的手没空,明天缴吧。 夏芝正在洗茶杯。阳子默默地走出家里,她想哭,但不愿意哭。她很喜欢老师讲过的一句话:汗与泪应该为他人而流。虽然这句话她似懂非懂。她每次想哭的时候,就忆起这句话,于是独自笑一笑。脸上的肌肉一松弛,心情就稍微安静下来。

好怪!阳子想,今天她也勉强笑一笑,但不知怎么,极想哭。呸!阳子咬咬牙。 今年四月,阳子就是五年生了,夏芝的冷淡每天从各种形式表现于身上。 妈妈一定是生病了,可是,为什么不给我午餐费?阳子百思不解。 夏芝提醒阿彻:阿彻,今天是缴学费的日期,别忘了啊。而阳子已催促了二、三天,夏芝仍不给她。 明天也不会给我的,妈妈一定会说:等一等吧。 这天放学后,阳子朝汤紫藤家走去,她没有钱搭车,只得徒步而去。阳子从未单独徒步上街,汤紫藤家将近一里远。 走到桥上时,看到了爱奴族的村落。雪堆积如山,房屋显得又低又矮,四、五个约一年级的男孩子,手持树枝玩着打仗游戏,一个大约五岁的女孩子,没有穿大衣,在一旁笑着。树枝打到雪,雪飞散开来,撞着女孩子脸颊,女孩子哈哈笑起来。

阳子倚着桥栏,俯视着他们,她马上喜欢了那没有人跟她玩,却开心大笑的女孩子。阳子精神抖擞地迈开脚步。今天老师严厉地训斥她。 妳怎么天天忘记带钱来?家课不会忘记写,钱怎么会忘记带? 阳子却有苦说不出,低着头,默默挨骂,同时心里决定放学后要到汤紫藤家去。天空晴朗,从学校到汤紫藤家路途遥远,马橇经过的雪道闪闪发光。走着走着,汤紫藤家依然那么远,阳子身上渐渐热起来。巴士招呼站的水色长凳被雪埋藏着,只露出一点点靠背,巴士一辆又一辆追越过阳子。 走到雪已铲除的汤紫藤门前时,阳子才松了一口气。进门后看到许多双镶着毛的防寒拖鞋和长靴,阳子想了想,不到练舞场而进入起居室。 出乎意料之外,起居室杳无人迹,阳子突然感到饥肠辘辘。这天是星期六,学校不供午餐。阳子脱下大衣,躺在火炉旁边。由于疲倦,不知不觉睡着了。

听到人们的笑声,阳子醒来,看到汤紫藤坐在她旁边。这时起居室已经有五六个人。紫藤注视着阳子,没有开口。 午安。阳子不好意思地招呼。 哦,醒啦?美术教师说。 汤紫藤笑着,阳子,我已打电话给妳妈妈,妳可以多睡一会儿。 我要起来啦。看到汤紫藤笑容,阳子愉快地笑了。 午饭还没吃吧?紫藤抬头看挂钟,已将近三点。 汤紫藤把早已准备好的午餐摆在阳子面前,那是阳子喜欢吃的煮豆、荷包蛋、鲑鱼汤等。紫藤看到阳子满脸喜悦,安慰地露出微笑。 喂!你们知道战争中,连电车内都有人涂写被捕的日本人这样的话吗?在旭川有几分名气的诗人秋彦突然大声说。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那是说:日本人哪,你被俘虏啦。 意思是说,日本被占领吧?

被占领的日本呀,殖民地的日本哟!诗人以咏叹的腔调唱道,引得满座哄然大笑。 有什么可笑的? 不过,现在日本是独立国嘛。另一位诗人新民从棋盘抬起脸。 是的,老兄,是拖着绳子的独立哩。秋彦说。 是的,跟猴把戏差不多,绳子一拉,猴子就跳到主人肩上。 大家不觉沉默了,阳子亮着眼睛听着。 阳子,妳听得懂吗?美术教师问。 不懂懂。 像不懂,又像懂?我告诉妳,就是一个国家不能依靠别的国家,人也一样,不能太依赖别人。 就是说,不能常常把汤小姐的饭吃得锅底朝天。 大家又笑了,这是一群时常在汤紫藤家吃饭的人们。 喂,阳子,我告诉妳,人家美国人都是自己赚钱读大学呢。 英国人也是的,不像我们日本人,大学要父母供给学费,甚至娶了太太还要倚赖父母。

这时阳子问:美国的小学生要不要工作? 小学生应该由父母负担学费,因为小学是义务教育。诗人秋彦回答。 如果父母不负担的时候呢? 父母不负担国家负担,父母有经济能力但不肯负担时,会受到罚款。 可是,小学生也可以工作啊,譬如送牛奶、送报纸。 汤紫藤并未重视阳子的话,她说: 阳子,吃完饭就回去吧。 阳子看着紫藤,似有话说。 阿姨送妳回去吧。紫藤放低声音说。 汤紫藤那群起居室的家伙们已把话题扯到文学方面去了,诗人秋彦正在大谈克罗迪(译注:Paul Louis Claudel法国外交官、诗人、剧作家,一八六八一九五五年。一九二一年起任驻日大使八年)。 我自己回去。阳子也放低声音回答。

有钱搭车吗? 没有。 那妳怎么来的? 走来的。 走来的?汤紫藤不由大声说。 怎么啦?紫藤旁边的美术教师诧异地问。 我要出去一下。紫藤说着站起来,走出起居室,她登楼进入她的卧房。阳子也跟着进来。 我一个人回去。 汤紫藤没有回答,拉开衣橱抽屉,拿出外套。 阿姨,要做多少事才能赚三百八十元? 汤紫藤不觉停止正要套入衣袖的手。为什么不问阿姨要? 可是,阿姨是外人嘛。 汤紫藤不敢问她为什么不向夏芝要钱?从不搭车徒步而来看来,不能认为阳子没有事。阳子一句都未提到夏芝。紫藤心里生气地想:为什么不像个孩子那样天真地说:妈妈不给我钱,阿姨给我? 那么,给我打扫练舞场吧。 要给我三百八十元?阳子容光焕发。

汤紫藤抱着双臂旁观阳子打扫,练舞场是由二十席榻榻米和十二席大小的舞台形成的,阳子拿着扫帚扫着榻榻米,扫得有板有眼。扫完榻拓米,便拿干布擦舞台,从舞台角隅用力擦拭,她的膝盖不着地,姿势比汤紫藤的学生更正确。 汤紫藤以严肃的眼光观看着阳子一面擦地板,一面时而停手拭拭汗。但阳子没有意识到紫藤的眼光,一心一意地抹着地板,她要把地板抹得又亮又滑。她的专心使汤紫藤受到感动。 这孩子将来一定成器!汤紫藤想。 打扫完毕,阳子把那五条干抹布用清水洗了三次,扫帚也用肥皂水洗过,再以清水漂洗。 阳子常常洗擦扫帚?汤紫藤内心感动,表面不动声色。 不,脏的时候才洗。 阳子的工作使汤紫藤非常满意,她甘愿付给阳子五百元,甚至一千元,但她只整整给阳子所要的三百八十元。

回去的时候天黑,我送妳。 这时已过了四点。 下车后,脚下的雪发出声音,仿佛脚踩着沙子的声音,这是寒气袭来的警讯。汤紫藤缩着肩,走进赖启造家。 啊,真对不起,让妳送回来。夏芝穿着烹饪装迎出来。 今夜一定很冻,脚下唧唧叫着。 时常打扰妳,实在很抱歉。进入起居室后,夏芝重新致歉。 我回来啦。阳子没有丝毫犯过失的表情,汤紫藤不觉笑了。 阳子,妳怎么可以放学不回家?夏芝温柔地责问。 是。阳子匆匆向自己的房间跑去。 喂,妳知道阳子为什么去找我? 夏芝偷偷看了汤紫藤侧脸一眼,不知道啊。 阳子是来找闲差的,因为她想要三百八十元。 啊?笑声从夏芝脸上消失。 先生和阿彻呢? 对不起,都在楼上,阿彻明年要考高中,所以近来很用功。夏芝有意扯开话题。如果想升学的人能够全部升学该多好! 才三百八十元,给她嘛。汤紫藤不离本题。 我并没有说不给啊! 夏芝的确没有说不给,她只是说等一等,或今天很忙等,这就是夏芝的对付方法。 总之,这孩子是为了赚三百八十元而到我家的,夏芝,不应该给孩子不必要的烦恼。 夏芝到厨房看看炉火。 妳看,我就是这样忙,尤其早上更忙,所以搞忘了。不过,这孩子怎么可以去向妳要钱?这有点不老实。 这是大人不好,让这么老实的孩子受苦。妳从以前就有吝啬的毛病,想不到现在还改不掉。汤紫藤不愿认为夏芝有意欺负阳子。 啊!讨厌,我几时吝啬过? 夏芝从结婚前就很少回请别人,或回送别人礼物,这可能是由于生长于教授家庭,时常接受部属或学生的礼物,积久成习的缘故吧? 那么,是有意欺负? 太过分了,紫藤。夏芝半撒娇地说,我不是那种人啊! 夏芝温柔地笑起来,的确从她的笑容看不出会欺负人的地方。阳子走进起居室。 阳子,你怎么去向汤阿姨要钱呢?告诉妈妈,妈妈就会给妳嘛。 阳子眼睛一转,看着夏芝,她了解夏芝的苦衷,在汤紫藤面前不得不这样讲。 我打扫以后拿到工钱的,我以后想做事。 做事?夏芝求救地看看汤紫藤,但她佯装不知道。 是的,送牛奶或送报纸,卖甜豆也可以。阳子眼睛闪亮,好像讲着有趣的游戏。与其向夏芝催促要钱,阳子宁可自己赚钱。 嗨,算了,阳子,爸爸妈妈会被人笑话的,阳子是院长的女儿嘛。夏芝哀求似地说。 呀!好久不见啦。启造和阿彻下楼来。 赖大夫也在准备升学考试?汤紫藤开玩笑地说。 那里,那里。启造摸摸脖子。 夏芝到厨房准备晚饭。 阿彻长高了,几乎比爸爸还高。 只有四肢发达而已。阿彻的声音也变了。 汤小姐,今年春天可要大忙一阵子吧?启造与汤紫藤见面时,心情总是开朗的。 舞蹈虽然不容易,但麻烦的是杂事多,不过,有趣的是总是起居室那群家伙自动帮我做,譬如会场、入场券或节目表、宣传单的印刷等等,都是他们分别负责,所以还不算太忙。 这是汤小姐的德望。 开始吃饭后,阳子说: 哥哥,我想做事。 阳子,别再提这事啦。夏芝的声音严厉。 启造和阿彻都吓了一跳,夏芝讲话的语气很少这样尖锐。 阳子,妳什么事挨骂?阿彻似乎帮着阳子讲话。 不,我没有挨骂,我是说想送牛奶或卖甜豆。 夏芝不愿意被重提三百八十元的事。汤紫藤不看夏芝的脸。 工作并不是坏事嘛,我们的老师常说:工作是为人服务。不过,阳子,送牛奶是每天都要做的事,妳恐怕吃不消。阿彻皱着眉,显出沉思的表情。 是的,哥哥的话不错,工作跟游戏不同,不论下雨,下雪都不能停止。 启造和蔼的语气触怒了夏芝,近来启造对阳子讲话总是特别慈爱。 可是,我想做事,我们班上的吉田也在送报纸呢!我想我也能做。 阳子今天的态度与平时不一样,阿彻感到奇怪,他看看母亲的脸。 阳子,妳是赖医院家的孩子,怎么可送牛奶送报纸? 为什么不能?阿彻把夹起的肉放回盘里,露出无聊的脸。 因为夏芝求救地望望汤紫藤。 阿彻紧接着问:工作是坏事吗? 工作当然不是坏事。启造有意替夏芝解围。 是嘛,法律根本没规定赖医院家的孩子不能送报纸。 阿彻的话使夏芝产生反感,他已正面支持着阳子。 不过,如果阳子做这些工作,人们一定会笑话爸爸和妈妈。夏芝尽量以温和的语气说。 人家会笑?为什么?阳子天真地问。 贫穷人家的孩子才从小在外面做事。夏芝生气地说,她觉得阳子存心蔑视她。 妈妈的话我不同意。阿彻抗议说。 夏芝一阵难过,连阿彻也轻视我? 妈妈太瞧不起贫穷的人。阿彻毫不留情。 这次是妈妈失言。最先吃完饭的启造说。 夏芝觉得启造和阿彻都在谴责她。 那么,你的意思是阳子可以送牛奶、卖甜豆? 这并不是什么坏事,她想做,就让她试试。 啊!多丢脸。夏芝不由叫起来。 有什么丢脸的?我不懂。阿彻责问。 可是,卖甜豆嘛! 我就是不喜欢这种口气,卖甜豆有什么不对?医生是高尚的工作,卖甜豆是可耻的工作?妈妈的思想太守旧。 夏芝又看看汤紫藤,阿彻的话使她在紫藤面前丢脸。紫藤从刚才一直不开口,夏芝感到气愤她应该说一两句话帮帮我啊! 汤紫藤默然旁观看这一幕家庭辩论剧,心里想:这一个家庭应该痛痛快快地讨论一番。 不过,阳子,妳为什么想到找事做?启造打圆场地问。 我只是想做事。 撒谎!阳子想要钱吧?阿彻探视着阳子的脸。 需要钱可以向妈妈要。启造毫不知情。 夏芝坐立不安地耽心汤紫藤会把一切经过说出来,这三百八十元事件,不能让启造和阿彻知道。夏芝背着阿彻冷淡阳子,但阿彻敏感地嗅到了阳子找事做的原因。他心里在想:一定是妈妈不给阳子钱。 怎么办?紫藤。夏芝问。 想做就让她做嘛! 可是,人家 管人家怎么说?如果阳子真的给人送牛奶,我这个汤阿姨会第一个称赞妳。人家一定不会认为赖医院的小姐出来工作,是因为生活过不去。当然可能有人批评,但也会有人说伟大。不过,阳子,如果妈妈同意,不论什么工作都可以试试,不是做一天或两天就半途而废。要每天不间断地做。那才是真正了不起的孩子。这也是一门功课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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