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过去,进入二月,日历上已经立春,但低过零下二十度的日子却有好几天。
三月三日雏祭日(译注:未成年女孩子的节日)有游艺会。阳子放学回家就兴冲冲地对夏芝说。
嗯。夏芝对着镜子细心按摸。
我要参加跳舞。
哦。夏芝漫声应着,眼睛没有离开镜中的脸。
启造昨夜告诉夏芝,林靖夫从四月开始复职。启造跟总务课长商量,重新开张眼科,请林靖夫回来。总务课长大表赞成。
真的?林大夫要回来?总务课长高兴地说,他还记得林靖夫以前的成绩。
林靖夫刚患肺病那阵子,正是眼科患者最多的时候,不过,现在的赖综合医院,只靠内科、外科、耳鼻科,生意就已够好了,甚至忙不过来,因此,大可不必特意开设眼科,欢迎林靖夫回来。而且非拨出病房来给眼科不可,目前也没有懂得眼科的护士。
现在不必开设眼科嘛。有一部分人士反对。认识林靖夫的医生只有外科的田大夫,差不多的护士都不认识林。
有人认为院长对于生了七年病的林靖夫过于宽大,但内科的医生都赞成开设眼科,因为高血压、糖尿病、甲状腺异状等,都需要眼科的协助。又有的意见是:现在医院的生意兴旺,化一点资本开设眼科算不了负担。
启造也认为站在内科的立场来说,需要增设眼科,只是眼科不一定非要林靖夫不可。
启造从学生时代就与高木很投机,他总是希望自己是高木眼中完整的人,事实上再也没有比高木更赏识启造的人了。成为堂堂一所综合医院院长的现在,启造仍不愿意高木对他失望。想到也许高木知道夏芝和林靖夫的事,更不能拒绝林靖夫的复职。
启造心中并非不忧虑林靖夫和夏芝重修旧好,不过,七年这不算短的岁月多少减轻了他的忧虑。
妈妈,游艺会的时候我要穿白衣服跳舞。阳子困惑地望着热心地对着镜子的夏芝。
白衣服?夏芝只重复着阳子的话。林大夫回来时,我必需与七年前一样,或者比七年前更年轻、更美丽。
夏芝拿起小圆镜,挪近梳妆台的大镜子仔细对照着脸,鼻孔下面有一条若隐若现的横线,夏芝伸出手指轻轻按了按。
妈妈!
夏芝用手掌按着脸颊,皮肤还算相当细嫩,但似乎缺少弹力。阳子不安地看着她,不知道她到底听到没有。
妈妈,您要给我做白衣服吗?
白衣服?夏芝再度照照镜子,挂虑着鼻孔下面的皱纹。
自从发现阳子是石土水的女儿以来,已经三个月,夏芝对阳子的感情改变了一百八十度,连以前得意的阳子明朗的性格,现在也变为讨厌。这孩子骂她也不哭,脸皮真厚!
由于阿彻总是神经兮兮地观察着启造和夏芝的态度,所以表面上夏芝不敢怎样。虽然如此,以前她总是把阳子最喜欢吃的鱼留给她吃,现在却给她最不好的部分;而且只分一点点给她。在阿彻和启造背后,夏芝对待阳子的态度完全不同。
阳子以前一喊她,她便立刻放下手中的工作,热心地听阳子讲话,现在也完全转变了,为阳子做事的心情已经消失了。
她知道阳子是无辜的,然而总觉得仿佛是阳子杀害了小丽,而后大剌剌地侵入赖家来。
妈妈,到三月三日以前要做好。
三月三日?做什么?
夏芝的心房被林靖夫回旭川的事占得满满地。启造出卖我,我也要出卖他!夏芝明白要让启造苦恼的最佳方法,就是接近林靖夫。
想到这里,夏芝回头看阳子,阳子甜甜一笑。
妈妈要给我做,是吗?
做什么?
啊!白衣服嘛。
干嘛?
阳子这才知道夏芝没有把她的话听进去。
雏祭日的时候学校有游艺会,我要穿白衣服去跳舞。
游艺会的时候妳要跳舞?夏芝第一次真正看着阳子。
是的,要白的衣服。
大家要穿一样的衣服?
老师说,不能做的人可以说。
哦。也有不能做的人?几个人一块跳?
阳子在嘴里数了数,六个。
哦。夏芝重新对着镜子,轻轻按摩眉头。
妈妈要给我做吗?
穿着白衣服参加跳舞的不应该是阳子,而是小丽,夏芝想,她无意给阳子做白衣服。
三月三日要穿的吧?
是的。阳子高兴地对着镜中的夏芝点头。
只要是白色的就可以?
白毛线衣、白裙、白袜。
白毛线衣、白裙、白袜?好,知道啦。
夏芝挽起袖管,扑着乳液,白得带青的皮肤柔细圆滑,夏芝满意地轻轻捏了捏。
妈妈,游艺会的时候您要来吗?
唔,看看再说。
现在夏芝开始在颈项涂油质面霜,然后按摩。阳子默默地注视着她。她知道母亲心不在焉。
能去的话就去,妳现在到外面去玩,妈妈很忙。
夏芝露出雪白的手臂,手指不停地在颈间移动。她从镜中看到阳子怏怏地走出房间。一切错都在启造身上,她想,哪有母亲扶养杀死自己女儿的凶手的女儿?被欺骗了这么多年,把她当做亲生女儿扶养的辛酸,谁会了解?
不知不觉间,眼泪模糊了夏芝的视线。
妈妈,肚子饿了,有吃的东西没有?
阿彻放学回家,躺在沙发上对夏芝说。夏芝捧了一盘她亲手做的油炸甜饼放在桌上。
你今天回来晚了一点。
嗯,我们去布置明天的游艺会会场,六年级的学生可真管用。
那辛苦啰。
明天妈妈要来看吧?
唔,妈妈很忙。
可是,阳子要跳舞嘛,来看看嘛。
阿彻每次拿一块油炸甜饼,便在面巾上擦一次手。
阳子跳得很好呢。
哦。
她的姿态很美,拍手的时候,弯头的时候,都很美。
哦。
大家都要穿白衣服,今天她们就穿着白衣服在练习了,只有阳子穿不同的衣服。
明天阳子也要穿白衣服吧?
当然。
瞬间,夏芝脸上闪过异样的表情,阿彻敏感地停止吃油炸甜饼的手。
今天怎么不让阳子穿?
可是,游艺会的时候穿就可以了嘛。
白衣服做好啦?
夏芝迟疑了一下,今天会好。
今天?阿彻皱着眉想了想,哦,原来还没有做好,在哪家做的?妈妈。
阿彻的眼睛探寻地注视着夏芝。
旭日大楼的武田先生那儿,今天应该会送来。
哦。阿彻一只只仔细地擦着指头。
不必耽心吧,阿彻。
嗯。阿彻板着脸走出房间。
因为只有阳子一个人没有穿白衣服,阿彻很不高兴,但夏芝已经准备好借口了,就说武田先生忘了做,或说做好但送丢了。
夏芝必需考虑到阿彻的感情。不过,有时候她连听到阳子喊妈妈都会感到不耐烦,当然更谈不到特地为她缝制新衣服。夏芝想,让阳子一个人穿不同的衣服尝尝悲哀的滋味又何妨?
旭日大楼的武田服装部,阿彻曾随夏芝去过数次,他想去拿阳子的衣服回来,便骑脚踏车上街,他要让阳子惊喜。旭日大楼在旭川车站前面,距离赖家约四公里。
武田服装部在二楼,阿彻一脚跨两级登上楼梯,有四、五个客人在店里,女店员应付着他们,阿彻突然感到一阵胆怯,抬头观看着陈挂于橱窗的布料,五色缤纷的春天布料,从天花板垂挂下来。
这时一个店员笑容可掬地走近阿彻,她大概以为是顾客带来的孩子。阿彻涨红了脸。
我姓赖,我是来拿衣服的。
赖先生,请等一等。
那红脸颊的女店员和气地说着,走到柜台查看帐簿。这是阿彻不认识的女店员。
赖先生好像从新年以来没有订做什么,不过,请你稍微等一下,我去问老板。
阿彻感到不安。应该没有错,妈妈说是旭日大楼的武田先生嘛!
这时脖子上垂挂着布尺的女老板走过来。
啊,你不是赖家的少爷吗?听说你要拿订做的衣服?
是的。
这位脸型不大像日本人的女老板,闪动着大眼睛,亲切地笑着。
什么样的衣服?
白色的。
白色的?我记得今年以来还未看到令严。女老板斜着头想了想,我打个电话到府上问问,也许在别家订做的。
阿彻觉得当头一棒。
不必了,是我弄错了,再见!
阿彻一转身,抛下对他讲着什么的女老板,奔下楼梯。妈妈撒谎!他跳上脚踏车,用力踩着。妈妈撒谎!羞耻与愤怒冲击着阿彻脑海,他用力踩着车,眼泪一颗颗落下来。
太阳已经被山掩遮,三月的晚风冷冽。雪溶化的水薄薄地冻在柏油路面上,神经质的阿彻一向很谨慎,他并非不知道冻冰的柏油路是多么滑,多么危险,过去他从不曾像现在这样狠命地踩动脚踏车。
阳子真可怜,明天她要穿什么衣服跳舞呢?阿彻想着,忘了自己正置身于车辆川流不息的街道。妈妈真不应该!
想到母亲,阿彻不觉悲从中来,他一直以有一位美丽、温柔、高尚的母亲而自傲,可是,母亲却说了谎话,这使阿彻非常伤心。这样的妈妈不是我的妈妈!
这时阿彻刚好来到二丁目的交叉点,管制灯变为红色,阿彻没有注意到,他在想:妈妈为什么不给阳子做衣服?又不是没有钱他举起一只手擦擦眼泪。
卡基!一声紧急刹车,一辆卡车戛然停在阿彻面前。就在这一瞬间,脚踏车一滑,连人带车摔在路旁。
看到信号没有?混蛋!卡车司机因为没有发生事故而安心地高兴骂道。
行人围过来。幸运的是路面冻冰,阿彻只摔了一跤,要不是脚踏车滑到路旁,而撞着卡车,必然非受重伤不可。
阿彻摸摸发热的膝盖,站起来,脚踏车把手弯曲,不能骑,他摇摇晃晃地推着车,慌忙逃出人们的视线。
走了几步,阿彻才感到膝盖疼痛。报应!他想,这都是妈妈的错,她不给阳子做衣服。如果这次我被撞死,那么,是谁的罪过?
阿彻拖着疼痛的腿走着。上次阳子被人掷石头,又肿又青,但她没有讲,可是,我要讲。
车把不正的脚踏车沉重难推,半里之遥的路阿彻慢吞吞地走着,愈走对母亲的怒气愈增加。
好不容易抵达家里,夏芝已站在外面等候着他。
啊!阿彻,摔车啦?看!受伤啦。
阿彻不看母亲的脸,故意夸张地跛着脚走路。
啊,车子也摔坏了让我看看受伤的地方。
天已经黑了,在外面多危险,以后早点回来。
妈妈!我去了旭日大楼。阿彻丢下脚踏车。
我去了旭日大楼这句话活像一巴掌掴着夏芝耳朵,她张口结舌,无法回答。她暗自庆幸天已黑。
夏芝推起阿彻丢下的脚踏车,一面问。
你说去了哪儿?
旭日大楼嘛!
哦,你去拿衣服?辛苦了你。
阿彻掉头进入家里。
启造尚未回来,阿彻除了膝盖受伤之外,手也受了轻伤。夏芝关怀地问长问短,阿彻咬着因生气而微抖的嘴唇,一句不答。
哥哥的耳朵今天是礼拜天。阳子开玩笑地说,阿彻仍紧绷着脸。
怎么啦?阿彻,脚很疼吗?到医院去看看好吗?夏芝佯装不知道阿彻生气的原因。
别管我的脚!阿彻反抗地说。
怎么生这么大的气?哦,对了,你到旭日大楼去拿衣服了,怎么没拿回来?
会拿回来才怪!
啊,为什么?
妈妈说谎!阿彻的声音好像要哭。
怎么啦?阿彻,你怎么说妈妈说谎?夏芝温和地说。
武田先生说没有订做。
啊,武田先生这么说?夏芝似乎真的吃了一惊。
老板娘说妈妈今年没有去过。
夏芝的态度使阿彻狐疑不解。
那里,妈妈是给那个高个子的店员订做的,那时候老板娘不在夏芝重复地说谎,她现在不能惹阿彻生气。
高个子的店员?
就是你做大衣的时候,给你量身体的那位。
哦,我知道了,她好像不在,可是,怎么帐簿上也没记着?阿彻已经不再怀疑母亲了。
哦?那怎么行?一定是店员搞忘了,怎么办?阳子,明天没有白衣服穿啦。
没有做好?阳子略微失望地问。
可不是?怎么办呢?夏芝希望阳子说放弃参加跳舞。
只有阳子一个人穿不同的衣服,多丢脸!阳子真可怜。阿彻安慰地看着阳子。
妈妈,我穿什么衣服去呢?阳子抬起脸,没有责备夏芝的神色。
唔,我想想。这孩子怎么回事?只有她一个人没有衣服,怎么毫不在乎?这二、三天她应该高兴地等着新衣服啊!
可是,大家都穿白衣服,只有阳子一个人不同,很丢脸嘛!阿彻软弱地说。
不丢脸。阳子说。
什么?不丢脸?妳不丢脸,妈妈可丢脸哩。夏芝不满意阳子不在乎的样子。
妈妈会丢脸?
是啊!大家穿一样的,只有妳不一样,人家会笑妈妈,为什么不给妳做?
唔,不错,人家会以为我们的妈妈是犹太。阿彻说。
那我怎么办?
人家会说:赖家那么有钱,却是犹太。看到阳子不在乎,阿彻安心地开玩笑说。
真的,那阳子也很丢脸吧?夏芝有意让阳子感到羞耻。
可是,妈妈不是犹太嘛!我不觉得丢脸。
衣服不同也可以跳?
嗯,我不喜欢穿跟人家相同的衣服。
唔。阿彻感动地注视着阳子。
夏芝闷闷不乐地想:明天游艺会开始的时候,阳子一定会伤心。或者一年级还小,不懂得羞耻?
我饿啦。阳子说,似乎已把衣服的事忘得干干净净了。夏芝大感不悦。
翌晨,阳子穿着大红的衣服到学校,离家以前她一句也未提到衣服的事。在上学途中阿彻说:
真可怜,阳子,穿红衣服很丢脸吧?阿彻到今天早上又为阳子的衣服耽忧起来。
这红衣服很漂亮,我很高兴穿着它跳舞。阳子愉快地说。
铃声响了,学生们都在体育馆内集合。体育馆正面是舞台,舞台边铺着红毯的梯形台上,装饰着许多小娃娃。
阿彻挂虑着阳子,张望着一年级的方向。一年级学生都坐在靠近舞台的第一排。
铃声又响了,老师、家长们鱼贯地就座。
妈妈会来吧?阿彻注视着家长席,盼望母亲来临,但没有看到夏芝的踪影。其实阳子很希望穿白衣服,阿彻想,渐渐伤心起来,同时在心中默祷:希望妈妈来临
第三次的铃声响起,大家拍着手。黑幕掀开,舞台中央站着一个一年级男生。他穿着藏青色西装,露出雪白的领子,两手垂放,一付立正姿势。鞠了躬后,他的手搔着大腿。大家笑了,他莫名其妙地看着躲在幕帷后面的老师,大家再度笑了,他终于忘记了自己的任务,木然站在舞台中央。这男孩子是上台宣布开会的。
妈妈怎么还不来?阿彻移开视线,向家长席寻找母亲。
阳子她们表演的雪和友好小道的舞蹈节目是排在第三个。只有阳子一个人穿着红衣服,阿彻愈想愈不放心,终于站起来,走到阳子的级任老师面前。老师周围坐着一群衣服相同的女学生。
老师!
什么?哦,阳子的哥哥。老师和蔼地说。
阳子没有穿白衣服对不起。说着,眼泪不觉涌上来。
咦,怎么哭了?是老师不好。我的意思是说,既然大家要做一件衣服纪念这次游艺会,就做白色的。
可是阳子老师的温和更惹得阿彻悲悲切切地抽泣起来。
哥哥,不会丢脸的,我会拼命跳。阳子坚决地说。
阿彻点点头,擦掉眼泪。
阳子她们的节目到了,阿彻咬着嘴唇,握着拳头,注视着垂挂的幕帷,他的胸口忐忑地跳着。阳子真可怜!
铃声响了,幕渐渐拉开,阿彻不觉惊叫了一声。在六个穿着白衣服的学生中间,穿大红衣服的阳子像一朵火花,鲜明夺目。大家随着音乐的节拍开始跳,但宛如阳子一个人在雪中跳舞,吸住了大家的视线,阳子的红衣服令人以为是特地安排的。阿彻破涕为笑了。也许是阳子的衣服吸引人的关系吧,觉得她跳得最好,姿势最美,比其他的学生都可爱。
那红衣服的女生漂亮啊。
他是赖彻的妹妹。
嘿,比赖彻漂亮嘛。
功课比男生强哩!
阿彻听到周围的议论声,暗自得意。舞台上的阳子脸上挂着微笑,一心一意地舞着。太好了!阳子。阿彻为自己刚才的流泪而不好意思地笑了。
这女生太可爱了。
做你新娘好啦。
混蛋!
阿彻愉快地听着同学们的玩笑。
那红衣服女生是养女。
阿彻觉得不寒而栗,那是真的吗?他茫然地望着阳子她们鞠躬下台。
阿彻在校门附近等待阳子,在明亮的阳光下,雪溶化为冰水,阿彻觉得昨天摔伤的膝盖又疼痛起来。因为阳子是收养的,母亲才不给她做衣服?一定是的,母亲说谎,武田先生他们不可能忘记的。所以母亲今天才不来看游艺会。不过,母亲一向很疼爱阳子啊!阿彻想不出所以然来。
爸爸不疼阳子,看来阳子还是收养的。不过,也有人很疼爱收养的孩子嘛!如果阳子真的是收养的,那真可怜。那么可爱的妹妹再也找不到第二个!想到阳子不是真正的妹妹,阿彻觉得很遗憾。
哥哥!阳子从教室那边跑过来。哥哥!你在等我吗?
嗯,阳子,妳跳得最好。
真的?我真高兴。
红衣服很好看。阿彻在很字的地方加重语气。
很好看?真的?太好啦!阳子露出天真的愉快,妈妈有没有来?
妈妈?阿彻不知该怎样答覆,他不忍心告诉阳子实话。客人那么多,我不知道妈妈来了没有。
哦。阳子并不在意的样子,指着树林方面的天空说:看!有老鹰。
嗯。阿彻还挂意着母亲没有来看游艺会的事。
怎么啦?脚又疼啦?
嗯。
我背你。
傻瓜,妳怎么背得动?阿彻笑起来。
走到转角时,从一堆木材阴影下钻出穿着黑天鹅绒的汤紫藤。
我等你们好久啦。
阿姨!阿彻和阳子异口同声喊着。
阳子,妳跳得真不错。
阿姨来看啦?
两个孩子从两旁拉着汤紫藤。
当然看啦。汤紫藤用力摇了一下阳子的手,三个人仍牵着手走路。
阿姨知道阳子要表演?阿彻问。
当然知道。
为什么?
阿姨是千里眼。
千里眼是什么?阳子问。
一千里远的东西都看得见。
哦,阿姨真了不起。
阿彻闷闷不乐地沉思着。
阿彻,怎么啦?
没什么。
你走路怎么有点跛?脚疼?
不疼,只是无聊。
为什么无聊?
我跳得那么好,哥哥也觉得无聊?
不是。那倒是很愉快。
那为什么无聊?
唔,只是无聊。
好贪心,人只要有一件愉快的事,就应该满足了,我每天都很愉快。
哦?
你的个性是一生都过着无聊的日子吧。
可是,无聊的时候就是无聊,没有办法嘛!
是吗?阿彻,假使你丢了一百块钱,会觉得怎样?
那当然是损失。
阳子,妳呢?
不知道,我没丢过那么多的钱。很久以前,我丢过十块钱。
那时妳觉得怎样?
捡到的人一定很高兴。
那捡到的人很高兴,你不觉得无聊吗?阿彻问。
我很高兴捡到的人高兴,我想,如果是乞丐捡去的就好啦。
可是,丢钱是损失,我不会高兴。
阿彻,丢了十块钱是因为十块钱遗失了,当然是损失,如果你再念念不忘地想着损失、损失,那损失就更大啦。
哦,真的?
丢了一百块钱,应该要有一百块钱的快乐,只要想:幸好没有丢掉两百块钱,那就不会闷闷不乐了。或者也可以想:那捡到钱的人已经饿得快要死了,幸好捡到这一百块钱,挽救了生命。这不是很好吗?如果念念不忘那一百块钱,那才是大损失。
哦,那么脚受伤了,就要想:幸好手没有受伤?
对呀!
那么,假使我是说假使我是一个收养的孩子,那应该怎么想?
阿彻的话使汤紫藤停下了脚,假使我是收养的孩子这句话似乎含有弦外之音。
你不是收养的孩子,何必去想这个问题!这孩子已经发现了!我碰到了与十元或一百元的问题根本不同的问题了。
所以我说假使嘛。
唔,如果真的发生了困难或悲哀的事汤紫藤瞥了阳子一眼,她热心地追望着天上的老鹰,似乎没有留意他们的谈话。如果真的正面遇到困难,那就要好好想一想。
自己一个人想?阿彻心不在焉地问。
重大的事可以跟父母或老师商量。不过,年龄愈大愈会碰到没有人能够商量的事。
这时汤紫藤觉得自己非常浅薄,她不得不承认自己是个肤浅、平凡、敷衍过日的人,世上应该有具有更深刻、更智慧的人。她想起上次阳子出走,在她的家里过夜,她曾告诉阳子:对妳好的人,只要有一次做了讨厌的事,就会马上被妳讨厌。这也只不过是一种敷衍而已,事实上这讨厌的事也有各种性质,当时她没有发现,没有检讨而已。现在阿彻先细心地说假使,然后才说出假使我是收养的孩子而使她吃了一惊。
阿彻的话使她发觉赖家现在发生了什么,在此刻以前,她对夏芝没有出席参观游艺会的事并没有怀疑,现在已觉得不对劲了。同时觉得上次阳子离家出走,以及翌日夏芝无精打采的神情,都十分蹊跷。
我一向以为这是一个夫妇恩爱,孩子可爱的幸福家庭呢!汤紫藤想。她现在才嗅到了潜伏于赖家的危机。不过,她以为那只是平凡的不生育夫妇的悲剧而已。当然她再也想不到阳子是石土水的女儿。
啊!那老鹰终于飞到树林去啦。阳子看着紫藤说。
沉思了良久的阿彻说:如果没有人可以商量时,要跟谁商量?神吗?可是,神在哪儿?我从没有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