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阿彻是中学一年级,阳子是小学二年级。
明天林靖夫要回来了!晚饭后,启造倚着沙发,打不定主意是否要告诉夏芝。她正在厨房收拾碗碟。
阿彻对中学的新教科书趣味浓厚,近来天天躲在自己的房间用功。阳子在起居室,沉迷于童话书本。四周寂静无声,不知谁家的门铃声隐约可闻。
春天啦!启造喃喃自语,下雪的季节是听不见邻人铃声的。
夏芝一面解下围裙,一面走进起居室。
啊,我以为你在楼上。
没有。
启造看着夏芝,近来她的皮肤意外地柔嫩,启造觉得有些惊异,但他想:也许这是春天的缘故。他当然想不到夏芝为了与林靖夫重逢,而每天细心地按摩。启造注视着夏芝那细嫩得使人忍不住想伸手摸一摸的皮肤,很不情愿让她与林靖夫重逢。不过,另方面他想亲眼看看夏芝和林靖夫重逢那一刹那的情景。
阳子!妳还不睡吗?
夏芝在启造面前对阳子非常温和,阳子一翻开童话本,就沉醉于童话故事中,听不见旁边的人讲话。夏芝明知如此,心里仍不免焦急得不到阳子的反应。
才七点半嘛,现在睡觉还太早。启造说。
嗯。
今天高木打电话来,他说林大夫明天下午二时五十分抵达旭川。
夏芝低着头斟茶,看不见她的脸色。
哦。
妳也来迎接他吧?
好的。夏芝的声调自然,启造安心了些。
明天是星期日,我和总务课长及护士长三个人去接他。
高大夫也要来吗?
可能来,他很关心林大夫,他说过些时候要给林大夫找个对象。
启造的话出乎夏芝的意料之外,她一时不知所措,伸手按着嘴巴,佯装打哈欠,她的样子仿佛是对林靖夫的婚姻不感兴趣。
我要去洗澡。夏芝说着,走出房间。
夏芝离去后,启造突然觉得坐立不安。夏芝似乎仍对林靖夫藕断丝连,如果八年前她被林靖夫拥抱的事是真实的,那么,那是她婚后第一次不贞。婚后第一次的移情不可能轻易遗忘。
看来夏芝对林靖夫的情意未绝,启造想着,注视着热心地看著书的阳子。如果夏芝和林靖夫之间没有任何事发生,我不会下决心收养这孩子,可能永远不会和这孩子见面。现在这孩子却和假的父母在同一屋顶下生活了七、八年。
这样想着,启造不禁同情起阳子来。如果我没有收养她,她将在怎样的家庭生活!
启造站起来。阳子!
阳子刚好翻开一页。什么?
还不睡吗?八点啦。
啊!真的。她抬头看看挂钟,甜甜一笑。启造颇喜欢她的温顺。妈妈呢?
在洗澡。
哦,那我去睡了,晚安,爸爸。
阳子沿着走廊走去,她在浴室外面不知对夏芝说了什么?显然是道晚安。
启造登上楼。
I am a boy,I am a girl。
启造在书房门前伫足,倾听阿彻念英文的声音。他的心中回溯着二十余年前,自己少年时代的往事。第一次翻开那封面坚硬,书页雪白的英文课本时的喜悦心情,鲜明一如昨日。现在阿彻所住的房间,就是启造当年的房间。启造情不自禁地推开阿彻房间的门。
在用功?
启造难得进入阿彻的房间,因此阿彻不解地返回头。
什么事?爸爸。
没什么,刚刚听到你在念英文,使我想起往事,爸爸从前也是住这个房间。启造怀念地环视房内。
阿彻不理会启造的感慨,突然说:爸爸,我近来讨厌妈妈。
讨厌妈妈?那糟糕。启造温和地微笑着,内心想:我也有过这样的时期,这就是反抗期。
阿彻注视着父亲的脸:阳子是收养的吧?
你说什么?阿彻。
因为妈妈好像喜欢欺负阳子嘛。阿彻露出沉思的脸。
妈妈怎么会欺负阳子!她很疼爱阳子啊!
是吗?我并不那样想,游艺会的时候不给阳子做相同的衣服
不,妈妈说那是店员忘记的。
这一点暂且不说,游艺会妈妈也不去看,人家汤阿姨都去啦。进入中学后,阿彻讲话的口吻已像个大人。
妈妈可能刚好不舒服。
启造当然想像不到夏芝已经知悉了真相,他认为万一夏芝发现了阳子的出生,她绝不会容许阳子继续留在家里,同时会责问启造,总之,不可能维持如此平稳的日子。启造相信阿彻的态度,只不过是神经质的少年特有的态度而已。
还有哩阿彻住口不说。
还有什么?
嗯。阿彻仍不开口。
怎么啦?话怎么可以讲一半?
游艺会时,我班上一个女生说阳子是收养的。
是吗?别人的话比爸爸的话更可靠?
如果你不放心,可以到市政府去看户口,要是收养的,一定有注明。
启造说着,探头看看阿彻桌上的课本,阿彻突然一伸手,拿起一本什么塞入抽屉。
那是什么书?
没什么。
那为什么要藏?启造稍为严厉地说,阿彻不情愿地拉开抽屉。哦,作文簿,这有什么可藏的?
启造翻开目录看了看,游泳滑雪画图时间我是六年生等题目之中,被谋杀的妹妹几个字跳入启造眼中。
六年级的作文簿?
阿彻瞥了启造一眼,不要在这里看。
好。启造走出房间。
回到书房,启造屏着气,开始看阿彻所作的被谋杀的妹妹这篇文章:
我只有一个妹妹,本来有两个,假使活着,现在是三年级或四年级,她的名字是赖小丽。
昭和二十一年(一九四七)七月二十一日小丽死了,去年的七月二十一日家里来了很多客人,很热闹。孩子和大人都喝酒,吃好东西,很快乐。人死的日子是快乐的吗?我觉得很奇怪。妹妹阳子开心地说:
忌日好热闹,好好玩。
昨天是旭川的祭神日,阳子以为是忌日,妈妈说:
阳子,今天不是忌日。
妈妈突然哭起来,我觉得很奇怪,带阳子到外面玩。
妈妈怎样哭啦?阳子问。
因为小丽死了,妈妈很伤心。
死好久好久了嘛,怎么会哭?阳子不解地问。
想起来还是会伤心,小丽是在树林那边的河畔被坏人杀死的,所以更伤心。
我说。阳子脸色苍白。爸爸妈妈从未讲过小丽被杀的事,阳子以前都不知道。看到阳子脸色很难看,我后悔,但那是真的事,没有办法。
小丽是我五岁时被杀死的,她是三岁,那时的事我已不大记得,只记得大家都在河畔哭。
我不喜欢想小丽被杀的事,但现在我是六年级,最高年级了,所以我要慢慢想一想。
是谁杀小丽的?凶手捉到了吗?判死刑吧?为什么要杀小丽这样小的孩子?凶手是什么样子的?
想到这里,我的眼前就出现一张长着毛虫一样的眉毛,眼睛凶恶的脸。小丽的脸我已忘了,佛龛前面有小丽的照片,但我尽量不看,有时看一眼,觉得不大像小丽。
我坐在树林一株树下,想小丽和凶手,阳子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想到小丽死时不知怎样害怕,我的心一直跳。人死了到哪儿去?天国吗?真的有天国和地狱吗?有一次祭神日时,我看到地狱图。
被鬼追赶的地狱很可怕,小丽不会去地狱吧?因为她没有做坏事。如果真的有地狱,凶手一定会去地狱。我会去哪儿?还不知道。
要想的事太多,我希望早一点长大。
阳子采来露草花和荷兰莲花。
这些花要送给小丽姊姊。她说,我们两人便在林中用小石头造墓牌,这举动很孩子气,但阳子已采花来,我只好帮她造。阳子合着掌祷告了很久,我问她:
妳祷告什么?
希望小丽姊姊早一点重生,跟我们一道玩。
傻瓜!人死了,烧成灰后,不会重生啦。我说。
但阳子一本正经地说:会重生,一百年以后就重生。
阳子才一年级,所以还不懂事。被人谋杀的妹妹实在可怜,所以我要加倍疼爱阳子来补偿死去的妹妹。完。
看完阿彻的作文,启造不禁深深叹了一口气,他的少年时代只是上学、做功课、游泳、看小说等。过得很单纯、至少他的生活中,并没有一个妹妹被人谋杀另一个妹妹是收养的等等复杂的阴影。
阿彻真可怜!启造这时才责备自己不应该收养阳子。阿彻的将来是怎样的?启造想,他发现为了报复夏芝的不贞而收养阳子的阴影,现在正向赖家全家人包围过来。结果,对人报复的我将受到最惨痛的报复吧!
启造忽然觉得明天要回旭川的林靖夫令他不安,他有一种不吉利的预感。我为什么要答应靖夫复职?只是为了不使高木对我失望,我竟做了这桩傻事!现在看了阿彻的作文后,启造后悔不该收养阳子,林靖夫复职的事也是失措,他觉得自己愚蠢得可怜。
阳子的事,靖夫的事,我都希望逃避!
启造拨开绿色的窗帘,楼上突出的那间房子现在是阳子住的,阳子的房间已经黑暗,想像着这小学二年生的阳子独自在黑暗中睡觉的姿态,启造涌现了歉意。
假使八年前夏芝和靖夫没有赶小丽出去,小丽就可以避免恶运,不会碰到石土水,那么,阳子现在就和亲生父亲在一块生活吧!一切事的起因,还是系在夏芝和林靖夫身上。
黑暗的庭院突然撒出一片灯光,那是启造和夏芝的卧房灯光亮了,显然夏芝已洗完澡。她似乎在铺床,庭院时时出现晃动的人影。
夏芝在洗澡时,脑中想着什么?启造觉得现在夏芝的心房整个被林靖夫占据了。难道没有逃避目前这种生活的方法?启造的视线再度落在阿彻的作文簿上。
所以我要加倍疼爱阳子来补偿死去的妹妹。阿彻这句话穿过启造心头。不错,我明知阳子是石水土的女儿,但如果我、夏芝、阿彻都能够真心疼爱阳子,一定会很美满。
夏芝从内衣到外面的衣服,一身上上下下都是新的,那是她为了林靖夫的复职,而悄悄预备的,连脚上的袜子也是新的。这就是夏芝对林靖夫的一片心意,做为赖启造妻子不可原谅的心意,她却把这不可原谅的心意藏在新衣服之内,在火车站前面走出计程车。
启造和总务课长已经在那里谈着话,看到夏芝时,总务课长略微跛着足走过来。他的脚据说是天生的,不过相貌平凡的老总务课长另有一种威严的神气,令人望而生敬,他的为人谦虚而庄重。
啊,辛苦了,劳动妳的大驾
辛苦您了。夏芝毕恭毕敬地弯腰行礼。
启造看了夏芝一眼没有讲话,站在一旁的护士长对夏芝行注目礼,夏芝走近去与她交谈,她默默地微笑着,是个沉默、令人好感的人。
夏芝那一身启造不曾见过的新衣服使他不安,那沉静的葡萄紫和服及雪白的空花披肩,衬托出夏芝柔媚典雅的美,使周围的人都黯然失色,许多人偷偷地对她投射羡慕和妒嫉的眼光。
也许这将成为无法挽回的错误,启造想着,更急于要亲眼看到夏芝和林靖夫重逢的情景。这欲念强烈地从心底涌上来,流露于脸上。夏芝看到启造脸上的神色,不禁洋洋得意地揣想着与林靖夫重逢的情景。林大夫一定会为我的美而大吃一惊。
还有一分钟!夏芝诧异地发现一分钟竟如此漫长。总务课长对她讲着话,她神不守舍地漫声应着,甚至没有发觉启造以尖锐的眼光注视着她。
随着汽笛声,火车轰隆地进站。
旭川到啦,旭川到啦。播音器流出有节奏的声音,火车也逐渐减速,终于停止。
夏芝的手提包紧紧抱于胸前,眼睛注视着陆续下车的乘客。
啊,看见了!看见啦!
夏芝朝着总务课长指示的方向望去,高木扬着手笑着,但看不见林靖夫。
高木侧着高大的躯体,仿佛被人群推送着挤出收票口。林大夫呢?夏芝扫视着周围,但没有林靖夫的影子。
呀!辛苦诸位。高木大声说。
夏芝的眼睛接触着高木背后那臃肿的男人时,几乎啊!地惊叫起来。他就是林靖夫!不是从前那修长、英俊的林靖夫。
谢谢大家。这声音确实是林靖夫的,可是那浮肿的脸部轮廓,与从前判若两人。一眼看去,有一种微胖的印象,七年半生活的疲惫漂浮于那张浮肿的脸上。
我期待地想奉献身与心的男人就是他吗?失望的神色清清楚楚地流露于夏芝眼睛,她的态度一变而为冷若冰霜。这一切变化全部摄入启造眼中。
你的身体好吗?启造愉快地问候林靖夫,他的情绪舒爽得出奇。
启程的时候受了凉,有点伤风。林靖夫客气地跟启造招呼后,走到夏芝旁边,满脸堆着笑容。但夏芝的态度客气而冷淡。
夏芝所期待的并不是这臃肿微胖的男人,她揣想过无数次的重逢场面,都不是这样,那是更富于诗意,更戏剧化的一幕。
赖太太,靖夫又要麻烦你们照顾啦。高木轻松的声调使夏芝返回自我。
那里,那里。夏芝自然地敷衍着,内心却想:哼!看你满脸爽直,你究竟和启造策谋了什么?明知阳子是石土水的女儿,却把她递到我手里的就是你!
医院的车子载走了一行人,留下夏芝失神地站在那里。车子消失后,夏芝突然身心俱疲,茫然若失。这时候如果是男人,可能将借酒浇愁吧,四月的风卷起衣襟,吹拂而过。
从内到外都是新的夏芝自我嘲笑着,望望茫茫人海,不知何处是归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