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长,拜托拜托,让我过年以前出院。每年一到十二月,就有不少住院患者提出这样的请求。
这天也有三个病人连续提出相同的请求,启造有一种被追赶的疲倦感。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后仍不想立刻回家,在院长室心不在焉地抽着烟。
我的疲倦并不纯粹是为了住院患者的问题,启造想,他历历如见地忆起昨夜彻夜无眠的夏芝脸上的表情。夏芝真的那么疼爱阳子吗?他想,他做梦也想不到夏芝已经发现了阳子的出生秘密。他轻易地相信了夏芝谎造的阳子出走的理由。
我今天稍微严厉地骂了她,以前我没有骂过她,所以一定很伤心。夏芝这么告诉启造。
启造知道阳子是在汤紫藤家里而很放心,倒是阿彻的一句话阳子是收养的吗?刺疼了启造的心。无论如何非把阿彻和阳子当做同胞兄妹不可!启造重新下定决心。为此,必需抛弃惹引阿彻怀疑的态度,更像个慈父那样疼爱阳子。
整夜启造都为阿彻那句话而转动着他的大脑,因此没有发现夏芝已经知道阳子的出身,况且今天早上启造看到了夏芝和去而复归的阳子抱头痛哭的一幕,当时他心里想:真像一对真正的母女,想不到夏芝这样疼爱阳子!假使他知道阳子是石土水的女儿时会怎样?他不知道夏芝昨天就已发现了。看到夏芝彻夜无眠,启造责备自己的残忍,不应该让夏芝扶养石土水的孩子。分析了疲惫的原因后,启造终于无可奈何地站起身,打算回家。这时电话铃响了,拿起听筒,电信局的值机员说:
札幌高木先生打来的电话。
喂,启造?是高木依然充满生气的声音。
哦,你好?有何急事?
嘿,你怎么不大有劲?没有事打的电话却有乐意听的消息哩!高木愉快地笑着,启造也被惹笑了,疲倦消失了大半。好吗?
嗯,好!
好?那为什么没有轻松的声音?医院方面好吗?
嗯,托福,生意还不错。
托福?那好啊,医生和和尚生意好,似乎不是好事。
生意好却好在健康检查的话,还是赚不了钱。
可不是?等于是劳动,今天内科的门诊部就有三百多人,将近四百人。
高木不曾从札幌打过长途电话给启造,究竟有什么事?启造摸不着头脑。
四百人?七小时内应付四百人?那一小时将近六十人,一个人等于一分钟。
值机员通报一次的时间到了。
不,有两个医生负责门诊部,不过,另外还有打针和拿药的,所以一个人并没有一分钟哩。启造一本正经地说。
高木笑起来,看你还是老样子。如何?眼科的诊疗器具卖掉没有?
启造的脸略微一暗。没有。
唔,我也这样猜,所以才打这个电话。高木似乎忘了开头所说的没有事的电话。
靖夫这家伙明年春天可以出院了,他今天到札幌来了一趟,要开业嘛,条件不够,身体暂且不说,第一就没有钱。别的医院并不是找不到工作,不过,他认为按照顺序,应该先找你商量。你现在当然不能一下子重新开业眼科吧?
这不是可以马上答覆的问题。
哦,已经痊愈啦?
唔,差不多了。秋天的时候不是因为自然气胸险些死掉吗?有趣的是反而好了,再加上链霉素的治疗,空洞已经没有了。
哦,这是常有的例子。
这两年来都无菌,现在倒发胖了,出院的事已经说过好几次,这都是自然气胸的功劳,靖夫这家伙运气倒真不错。
你考虑考虑吧,不必现在回答。
好的,我先跟总务课长商量。
放下听筒,一阵凄凉感上心头,外面已经漆黑,只有灯晕内看到雪飘落着,在黑暗中飞来舞去。
多不像高木的作风!启造感到寂寞。刚才在电话中,高木没有以往的率直,声言没有事,却在闲谈间巧妙地提出问题,好像设阱套人,颇不舒服。这使启造有一种被人出卖的感觉。
启造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却因此很欣赏高木豪放磊落,一眼见底的率直。今天高木并未单刀直入地提出要求,而使启造颇为失望,更因为事关林靖夫,启造不觉感到一阵凄凉。
虽然如此,在不快中不能说没有安慰。对于每一件事情启造总是踌躇半天,说呢?不说?考虑又考虑,还是下不了决定。高木适得其反,一个思想进入大脑,马上从嘴里出来。想不到一向旁若无人的高木,现在也表现了踌躇不决的一面,这显示启造和高木差别的距离缩短了一步,因此启造多少感到安慰。
不过,高木为什么不率直地叫我雇用林靖夫?难道是因为他知道夏芝和靖夫的事?不,不可能,如果知道,高木不会希望靖夫复职,他不是那样的人。
启造穿上大衣,拉开门,事务员王瑞琦赫然站在门外。
怎么啦?
王瑞琦小小圆圆的眼睛露出恳求。我我认为不要让林大夫回来的好。
她怎么知道林靖夫的动向?
林大夫写信给妳啦?
王瑞琦的眼圈突然一红,启造默默地和她返回院长室。
林大夫并没有给我信,刚才我到总机室聊天,值机的明美小姐有点事离开,所以我代她接电话
那时刚好札幌来了电话?
是的。
于是偷听了电话?
是的。王瑞琦没有做了坏事的表情。
怎么可以偷听别人的电话?她是林靖夫的情妇吗?启造仍站着,不解地注视着王瑞琦。
院长,林大夫不会回来吧?
还不能决定。
王瑞琦看着启造,向前走了一步。
院长,您什么都不知道吗?
不知道什么?
王瑞琦不答,静静地咬着嘴唇,小得可怜的嘴唇。在灯光下,她的长发有一部分亮得像金发。
院长,您真的不知道?林大夫喜欢院长夫人!
还有吗?启造坐下来,他没有改变表情。
难道您不在乎?
启造点燃瓦斯炉,青色的火焰静静地摇动。
我来煮一壶咖啡。
我才不要喝咖啡!王瑞琦生气地说。
原来妳愛着林大夫?启造问。
王瑞琦睁大眼睛注视着启造好一会儿,然后倒在椅上抽泣起来。
怎么回事?启造莫明其妙地问。糟糕!
启造开始感到焦急,这像什么话呢?如果被人看到怎么办?
不要哭啦。他的声调略微重些。
是。意外地,王瑞琦顺从地抬起了脸。
启造想起数年前有一次在上班途中遇到王瑞琦,那时也让她哭了一次。这女孩子怎么回事?这么好哭,她到底为什么哭了?
启造熄了炉火,王瑞琦低着头擦眼睛。
还在哭?
没有。王瑞琦拿下手绢,放在膝上,抬起脸对启造笑了笑,无邪的笑容。
这女孩子究竟几岁了?应该有二十六、七了吧?
怎么哭了?多不好!
王瑞琦孩子气地点点头,对不起,可是,您说我爱上林大夫嘛。
喜欢林靖夫才哭?还是不喜欢才哭?启造不了解女孩子的心理。他温和地说:
总之,回去罢。
是。她仍垂着头,请您不要让林大夫回来。
林大夫可能回来呢!启造反感地想。也许这是一种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