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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十六激流

冰点 三浦綾子 6698 2023-02-05
这天,屋内撒满阳光,气温很高,不像是十二月中旬的气候。 天气温暖的日子总有祥兆,夏芝想。窗门一推就开,不像往日那样被冰冻结着,推也推不动。 夏芝手里撢着鸡毛帚,心情轻松愉快,渴望着弹奏钢琴。音乐的旋律从她的体内涌出来,流到指尖,变成了遏止不住的冲动。这是小丽死后不曾有的现象,自从那天以来,夏芝没有开过钢琴盖。砰那声金属物的声音,直接与小丽的死连在一起。 不过,现在已经可以弹奏了,时间流逝了七年了!夏芝想,她从很久以前就在考虑让阳子学习钢琴。 决定重新开始弹奏钢琴后,夏芝的手仿佛中了魔术,极有节拍地撢着鸡毛帚。打扫完毕,关上窗。 书房约有八席大小,入口一边的墙壁和靠窗那边的壁上,全部是书架,从父辈遗留下来的医学书籍,启造的德文书、法文书等,洋洋可观地排满两面墙壁。

启造一向爱整齐,他的书桌从不让夏芝碰手,一个环抱的大地球仪,一盏略微褪色的蓝伞台灯,以及木舟形的爱奴族雕刻墨水盘等,数年如一日,摆设于相同的位置。 日记簿摆在墨水盘旁边,这也是从结婚以来不变的习惯。启造从小学三年级开始写日记,几十年来不曾间断过。 高木曾引用某名人的话说:继续写三年日记的人,将来一定成器,继续写十年日记的人,一定已有所成就。然后嘲笑说:这样说来,启造这家伙应该已干下轰轰烈烈的大事了! 启造的日记简单、扼要,有几分像备忘录的性质;文中夹着德文和英文。新婚时,夏芝偷看过几次启造的日记,但日记中既无扰乱夏芝心思的东西,亦无勾引夏芝情绪愉快的东西。因此,夏芝渐渐对启造的日记失去兴趣,其后连摸一下都不想摸。

日记簿始终放在桌上,但它和墨水盘一样,在夏芝眼中,只是一样摆设品而已。 这天,夏芝难得地拿起日记簿,翻开来。这可能是因为此刻夏芝的一颗心轻飘飘地,全身松动的缘故吧! x月x日星期x 晴 药房的外务员二人来访,推荐肺病新药。护士明美结婚,提出辞呈。 x月x日星期x 阴 营养师,入院患者要求改善膳食,商谈有成果。另有开会。 x月x日星期x 雪 近来x光照片技术欠佳,警告技师。 一面看着,夏芝不觉泛起了微笑,丈夫的日记,不论格调或字体,都与十年前一样。 不过夏芝的视线离开日记簿寻思着,为什么日记中不写我和孩子的事?难道说,事业比妻儿更重要? 夏芝不认为丈夫的事业心重于家庭,七年前小丽遭遇不测时,他悲痛之余,对夏芝异常冷淡、粗暴,但现在他依然是个温柔的丈夫。当然夏芝不知道启造是由于领养了石土水的女儿,才努力温柔地对待夏芝。

启造这孩子,没有人知道他的内心。有一次启造的岳父夏教授说,不过,这是证明他自制能力坚强。 看他时常不自觉地落入沉思,大概是一心操想着医院的事,夏芝想。丈夫经营一所规模宏大的医院,我怎么可以再要求他多关心妻子儿女?不过,我们女人不论在清扫的时候,或洗衣服、烧饭、购物时,都无时不惦记着家人。 男人想念妻子儿女的时候,究竟是何时?夏芝胡乱地翻动日记簿,再看多少页,都与十年前一样的格调。夏芝感动和讶异参半地正要把日记簿纳入封套时,从封套中掉落一张折叠的纸,夏芝无心地打开,那是以赖医院专用的信笺书写的一封信。 夏芝没有任何期待地阅读信上的内容,如果没有这满屋的和煦阳光,说不定夏芝不会想看它,而把它重新收回原来的地方呢。

启造笔画工整的字迹,一字字端端正正地排列于信纸上。夏芝愈看脸色愈苍白,起初她是站在桌旁看着,却慢慢瘫痪,后来竟蹲在地板上。摒着气阅看的夏芝,张开嘴蠕动了几下,但说不出话来。 高木,上次你从斜里归途顺道来舍间时,我原想告诉你,但后来还是又吞回肚里。这件事是秘密,除了对详悉内情的你倾吐之外,无处可吐露。 我烦恼、痛苦,阳子已经七岁了,七年的岁月也许不算长,但在我是漫长的,酸楚的。不管有什么理由,我都不应该领养谋杀我女儿的凶手的女儿! 高木,我绝对忘不了小丽死于溪畔的姿态,一想到当时的小丽姿态,我就憎恨阳子。 那时我曾可耻地告诉你,我将把爱汝之敌人当作终生的任务而努力 看到这里时,夏芝觉得迷迷惘惘,还不了解丈夫信中的含意,于是重新看了一遍。明白了信的内容时,夏芝瘫痪于地板上。

我努力着去疼爱阳子,我想:世界上怎么不可以有这样的人?我肯定地确认了我的生活目标。 老实说,阳子是个善良得令人生气的孩子,想到这孩子体内流着杀人凶手的血液,我不禁要怀疑人究竟是什么? 说来脸红,我从不曾抚摸一下阳子的头,我再怎么努力,手却伸不到那孩子头上,这与其说是生理上的原因,毋宁说是根深的嫌恶感在作祟。 不过,前些日子,我终于抚摸了她的头。她跟平日一样出来迎接我,对我说:爸爸回来啦,我不觉伸出手抚摸了一下她的头。但事后却懊恼莫及,因为我立刻想到了小丽死掉的姿态。想到疼爱阳子可能引起小丽的不悦,我就难过和不安。 顺便对你告白一件事,我是个耽在爱汝之敌的硬壳中的卑鄙男人,我欺骗了你和我自己,因为我不能宽恕夏芝。现在我坦白告诉你,我领养阳子,是由于我心中盘踞着要让夏芝扶育石土水女儿的残忍念头。

高木,七年前夏芝背叛了我。小丽被谋杀那天,她和林靖夫单独在一个房间,只要想到他们在那里所做的事,我的一颗心就像被火焚烧着。而且其后夏芝仍继续和林靖夫通奸。当然我从未当场目睹,但林靖夫趁我不在时来访那天晚上,却被我看到了夏芝颈项印下的吻痕。懦弱的我,没有勇气追问他们两人到底做了什么事。我渴望知道事情的真相,而缺乏知道这事实的勇气。从此我所受的痛苦,你恐怕不会想像得到,我曾想杀死夏芝而后自杀哩。 总之,我并非为了怜爱阳子而领养她,我是要观察不知道阳子是石土水的女儿,而扶养她的夏芝动态;我要看知道了阳子是石土水的女儿时,夏芝的愤怒;我要看为石土水的女儿操劳半辈子的夏芝的悲哀!总之,高木,我这人

信到此中断,到底是一封未写完的信,抑或已打算不投邮的信,不得而知。处处有模糊的字,显然是泪痕。 夏芝茫然地席地而坐,眼前毫无来由地出现一幅海景,那是少女时候去过的苦前海水浴场,天卖岛和烧尻岛活像脸上的两条眉毛,浮在蔚蓝的海面上,夕阳正将下沉。 夏芝的脑子好像突然患了麻痹症,一片空白,不能思索,也不能考虑。不知过了多久,夏芝苍白干燥的嘴唇微微蠕动着。 多可怕 夏芝一直坚信启造爱着她,她从未怀疑过启造的爱情。他是个不嫖不赌,行为检点的忠厚丈夫。 夏芝自己曾被林靖夫的诱惑,一时意乱情迷,但那只是短暂的迷情,并不至于抛下启造投入林靖夫怀抱。夏芝不认为她对林靖夫的感情若被启造得悉,会受到苛酷的谴责。因此,她始终相信自己是被丈夫深爱的幸福女人,万料不到丈夫从七年前就憎恨她,让她扶养石土水的女儿!

骗人!阳子不是石土水的女儿。启造的信使夏芝大惊失色,但她不相信那是事实,更不相信阳子是杀人凶手的女儿,不管原因是什么,绝不可能收养杀死小丽的石土水的女儿。难道启造不是小丽的父亲?夏芝无法相信这封信的内容全属事实。 夏芝重新把信看了一遍,找不出开玩笑或虚假的地方,这时夏芝才知道原来她的颈间印过林靖夫的吻痕。 不过是个吻痕她想,但假使启造也带个别的女人的吻痕回来,我一定不会原谅他。这么想着,夏芝觉得完全了解启造的愤怒和嫉妒。但同时夏芝发现没有任何足以证明她的清白的证据。 从启造想杀死她而后自杀这句话,夏芝并非没有感到启造的爱情,但不论原因是什么,夏芝不能原谅启造欺骗她,让她扶养杀害小丽的石土水的女儿。

阳子真的是石土水的女儿吗?夏芝猛摇着头,那么聪明,那么可爱,而且那么善良的孩子,怎么可能是石土水的女儿? 夏芝眼前出现了阳子明澈、闪亮的眼睛。不会的!阳子不会是石土水的女儿! 夏芝觉得恍如置身于梦中。雪融化成水,不断地从屋檐流下来,远处传来屋顶上的积雪掉落的声音。是的,我一定是在梦境。 夏芝又把视线移到信上。启造发现了我和林靖夫的事,但从未当面质问我。想到这七年来的夫妻夜生活,夏芝感到非常不舒服。我只不过被林靖夫吻了一下,小丽就被谋杀,而且我又被骗扶养凶手的孩子,难道我的罪竟大得非受如此苛酷的责罚不可? 夏芝又想起惹人疼爱的阳子。不,一定错了,一定有什么地方错了,她想。她认为她所领养的阳子即使是任何死刑犯的女儿都不要紧,只要不是石土水的女儿就好了。如果阳子真的是夺取小丽生命的凶手的女儿,我绝不能再收养她!小丽应该拥有的位置,怎么可以被石土水的女儿占据!

想到阳子生病时,连续数夜守在病床前面,启造一言不发地欣赏着,夏芝感到四肢发冷。 对了!启造是幸灾乐祸地等待着我发现阳子的出生,受到打击和痛苦。啊!多残忍的人。 夏芝终于发现了丈夫对待她的存心,一下子从恍惚中清醒过来,两只美丽的眼睛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前面。她什么也没看,只摒气凝神,不动地坐着。她痛恨丈夫启造。她含辛茹苦,做为小丽的重生而扶养的,不是阳子吗?但阳子却是谋害小丽的石土水的女儿! 夏芝在凝神之间,对启造的痛恨迅速加深,她觉得自己变得像个女魔鬼那么可怕。她那张美丽的脸苍白狰狞,令人望而生惧。 突然,夏芝的脸由苍白变为血红,她睁大眼睛,用力咬着嘴唇,肩膀大大地耸动了一下,扑倒在地板上。 小丽,呜呜鸣夏芝悲痛地嚎啕大哭。 夏芝觉得对不起小丽,她竟不知道阳子是谋害小丽的凶手的女儿,而疼爱阳子。七年前小丽死时,她曾抱着尸体痛哭;但现在比那时不知更悲痛多少倍。 小丽,原谅我。夏芝喃喃地说。想到启造正得意地在等待她悲哀的日子来临,夏芝悲痛欲绝。 阳子是那么聪明,那么可爱,怎么可能是石土水的女儿!夏芝不相信,但发觉自己已在不知不觉间渐渐相信了。阳子,再见了,我们只好分别了。 夏芝泪水盈眶,视线模糊,小丽已死多年,现在她所疼爱的是阳子,因此,想到要与阳子生离,其伤心一如死别。 高大夫应该知道阳子是石土水的女儿,为什么连他也帮着隐瞒我?现在夏芝才明白每次提到阳子的出身问题,高木便顾左右而言他的原因了。启造迟迟不给阳子办理户口,以及从不抚摸一下阳子的头,现在都知道原因何在了。 丈夫、高木、阳子,都一个个离我而去了!夏芝顿时感到形单影只,好不孤独。不过,幸好还有阿彻和紫藤。 有一次阿彻说要阳子做他的新娘;启造勃然大怒,掴了阿彻一巴掌,夏芝现在已明白原来启造早知道阳子是石土水的女儿,不能与阿彻结婚。当然在户籍上阿彻和阳子是兄妹,但他们没有血缘关系,仍可以结成夫妇。 不过,现在还是要阿彻相信阳子是同胞妹妹。不管愿意与否,夏芝必需仍旧充当阳子的亲生母亲。 或者,把一切都告诉阿彻吧!夏芝想,但无法预料敏感的阿彻反应如何。 夏芝用冷水一次又一次在洗涤红肿的眼睛,冷冻如冰的水从眼睛冻至心底。 洗好眼睛,夏芝冷静地坐在梳妆台前面,自从结婚以来,夏芝天天在这面镜子前面欣赏自己的风姿。看到镜中的人,夏芝吓了一跳,她没有想到自己竟有一对如此锐利灼亮的眼睛。我做梦也想不到有一天会怀着这样复杂的心情,坐在这面镜前。 夏芝注视着镜中人,开始细心地化妆。我已不能继续扶养阳子,不过,过去我一直很疼爱她,如果现在突然送还,人们势必会产生疑问。别人尚且不去管他,恐怕阿彻就第一个不答应,他知道了阳子不是同胞妹妹时,到底会怎样? 这个问题已在夏芝脑中萦绕了许久,她瞪着镜中的自己,在眼皮上面抹了一层淡淡的红眼膏,这样就掩饰了刚才哭过的痕迹。 我绝对不让启造知道我已发现阳子的出生秘密,而且痛哭过!夏芝仔细地描画着眉毛,唇膏也比往日涂得艳红。启造想要看我发现真相时的悲痛姿态,我偏不让他看到! 化好妆,夏芝的心情已恢复平静,她想:化妆也许是女人的武器。启造不原谅林靖夫的事,而让我抚养石土水的孩子,现在我也绝对不饶恕启造。他既然因误解林靖夫的事而苦恼,就让他误解到底好了! 夏芝决定在启造面前,要假装比以前更疼爱阳子。 然后,我要找个机会,真正背叛启造!夏芝像对着镜中人发誓地说。话出口后,奇妙地产生了力量,她相信自己一定会背叛启造。 林靖夫那张充满寂寞、空虚的脸突然浮现在夏芝眼前,她情不自禁地涌出了思念之情。七年不见了!他的宽阔前额,细长手指,略微前俯的躯体,全都勾起夏芝的怀念。 为什么对淡忘了七年的人,陡生思念?因为我收养了阳子,因为我把她当做小丽,贯注全部心神扶养。一想到阳子是石土水的女儿,夏芝的心情就翻腾。 我回来啦!阳子愉快的声音说。 阳子的声音总是明朗、轻快的,夏芝不觉屏住呼吸,刚在脑中思念的林靖夫,顿时消逝得无踪无影。喉咙干燥,想吞一口口水,但没有半滴唾液,整个的人坚硬如石膏像。 纸门轻轻拉开,背著书包的阳子映入镜中。 啊!妈妈好漂亮。阳子跑过来,抱住夏芝两肩,脸颊偎着夏芝脸颊,对着镜中的夏芝微笑。 这是阳子,跟昨天以前相同的阳子!夏芝楞楞地瞪着镜中的阳子。阳子发现夏芝与平日不同,探视着夏芝的脸。 妈妈生病啦? 这孩子的父亲是谋害小丽的凶手?真不能叫人相信,刚才看到启造那封信的事,仿如梦境。 怎么了?妈妈,生病了吧?阳子担忧地看着夏芝。 阳子!夏芝握着阳子的手,声音沙哑,她双手捧着阳子面孔,注视着她那美丽的浓眉,射着光芒的乌黑眼珠,薄薄的嘴唇。这孩子身上也流着可怕的血液吧! 妈妈,怎么啦?阳子困惑地问,然后站起来说:我要出去玩,好吗? 这时不知怎么,一股热流突然在夏芝体内往上一冲,全身力气集中于两手。 阳子,跟妈妈一块儿死话犹未完,两手已扼住阳子颈项。 不要,不要!阳子挣扎着喊道。 夏芝看到阳子的眼睛流露着恐怖。 不要,不要!阳子又喊道。 死吧,我们两人一块死! 看到两具尸体,惊慌狼狈的启造面孔浮上夏芝眼前。夏芝觉得精神恍惚,内心疲乏,手的力量逐渐增加。启造惊慌的脸,意外的脸,然后阿彻哭了 啊!夏芝突然松了手。 阳子口中吐着泡沫,喉咙咕噜地响了几声,然后哇地哭了。 啊,阳子!夏芝不觉紧抱着阳子,阳子也搂着她哭着。 我究竟对这无辜的孩子做了什么?真正意识着自己所做的事时,一阵恐怖袭上她的心,身体瑟瑟发抖,她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动手杀人! 夏芝和阳子拥抱着痛哭,阳子哭了很久,她很少哭,但现在哭声刚停,哽咽了几下又哭起来,与平时判若两人。夏芝既没有道歉,也没有安慰她。 阳子一定忘不了今天的事!想到长大成人后,阳子仍记得今天的事,夏芝感到烦躁不安。 片刻后,夏芝到厨房准备午饭,一切都迷迷惘惘像在梦中,脚步飘飘荡荡,一点不踏实。 烧好午饭回到起居室时,阳子手抚着颈项,茫然地坐着,一脸凄凉无告的表情。夏芝不禁歉然说: 阳子,对不起。她握住阳子的手。 阳子哭肿的眼睛平视着夏芝,妈妈为什么生气啦? 妈妈不是生气,一定是在做梦。 醒着也会做梦?阳子的声音没有往日的撒娇语气。 嗯,大人不睡觉的时候也会做梦。夏芝结结巴巴地回答。 可是,做梦的时候为什么要杀死我? 啊!杀死你? 夏芝确实扼住阳子的颈项,但被阳子当面指责她蓄意杀人时,眼泪不由掉了下来。我并不是恨妳。但她寻找不出适当的词汇对这七岁的孩子解释。 今天的事阳子会告诉启造或阿彻吧?这么想着,不安陡生,立感危险。 阳子,今日的事不要告诉爸爸和哥哥,好吗?夏芝可怜兮兮地恳求。 阳子困惑地看着夏芝。好的,不告诉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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