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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十三支笏湖

冰点 三浦綾子 5393 2023-02-05
时间过得真快! 启造和夏芝并肩坐在湖岸高台的凉亭,湖面倒映着蔚蓝的天空,清澄美丽。 什么?启造从刚才一直眺望着对岸一片红叶的山岳,山顶上宛如戴着头盔,圆圆地,姿态壮美,一朵白云浴着秋阳,白光闪闪。 我是说阳子,已经七岁啦。 唔,我也正在想着这事。 赖启造一家人,这天是到支笏湖来度假。 妈妈! 听到远处阳子愉快的呼唤声,夏芝扭头望去,穿着白色毛线衣,黑短裤的阿彻,和穿着奶黄色毛线衣,褐色裙子的阳子,朝这边跑过来。 爸爸,妈妈,看!我们捡了这么多贝壳。阳子把白手绢包着的一包贝壳摊开给启造和夏芝看。 啊!真多,阳子好会捡。 不是,妈妈,不是我一个人捡的,哥哥也捡啦,不是吗?哥哥。

嗯。阿彻微微一皱眉,看着启造。阿彻从小就有皱眉的习惯。 启造只瞥了一眼阳子手中的贝壳,就转脸俯望着湖水。 妈妈要不要去捡?阳子天真地伸手拉着夏芝。 七年来夏芝早已看惯了阳子的眼睛,但她每天至少有那么一次在心里自问:这是一对什么眼睛?阳子的眼睛像一对燃烧的火焰,深邃而吸人。 妈妈不去了,已经够多啦。 阳子,我们现在去捡落叶好吗?阿彻的个子已经超过启造的肩,但声音仍清嫩,是个十二岁少年。 好哇,我要夹起来。阳子说着,拔腿就跑,动作敏捷,像一个跳跃的皮球。 阳子的动作真轻巧。夏芝的容貌与七年前没有多大改变,只是讲话的语气和态度沉着了许多。 嗯。启造的眼睛追逐着扬起白浪行驶的游艇,他的前额比七年前略微高了些,也略微胖了些。

启造,你好像还不能做阳子的爸爸。 启造故意以开玩笑的口吻说:是吗?我觉得我是个标准的父亲哩。 可是,你刚才只是冷淡地看了一下阳子的贝壳。 关于上学的事也夏芝突然住了口。 从游艇停靠站传来播音员的声音,游艇要起驶了。 为了阳子的上学问题,启造和夏芝的意见冲突,两人争执了一番,启造主张让阳子进入附近的神乐小学,夏芝却坚持让她就读旭川艺专附属小学。 何必舍近求远?上神乐小学就好啦。 不,附属小学的设备完整,学生的成绩也优良。 那插入一个成绩坏的学生怎么行? 可是,教育最重要的是环境,有热心的老师,成绩优良的同学,自然而然会变成好学生。 不知怎么,凡是关于阳子的事,夏芝的意见总是特别多,而且特别起劲。

是吗?启造不为所动。 当然是的,那里很少贫穷人家的孩子 是吗?那么,我们还是应该上神乐小学。启造不答应夏芝的建议。 唉!我应该怎么说你才会了解? 我告诉妳,我希望孩子就读有贫穷人家的孩子、有成绩不好的孩子上学的学校。今日的日本有各式各样的孩子,能够结交各种孩子,是一件重要的事。 没有能力的孩子要鼓励他。贫穷人家的孩子,往往比富家子弟更具独立心,这一点必需模仿。对软弱的孩子要格外和气,这是应该的啊。 不论哪种人都不要拒绝,重视每一个人这就是教育的根本。好像有人说过:不重视人,就是罪恶的根源。有各色各样的孩子就读的学校有什么不好?大学也一样,越是所谓名门,优越感愈强,结果只有越瞧不起人而已。

好,明白了,不论哪种人都不要拒绝,要重视每一个人,是吗?那么,你愿意多重视一下阳子吧?夏芝冷笑了一声。 启造言尽词穷,默然不能置答。 自从收养了阳子以来,启造一直努力疼爱阳子,但他抱都不愿意抱一下阳子,在心理上,无法接受她。他想:阳子是石土水的女儿,所以我更需要疼爱她。他也认为这是他终生的任务,然而,愈是这样想愈不愿抱阳子。 阳子还不到三岁的时候,有一次她坐在夏芝膝上,大声朗读着图画故事,那是夏芝给她读过许多次的图画本,因此,夏芝不在意地听着。忽然阳子问: 妈妈,这个字是读ㄒㄧㄠ'吗? 什么?阳子,妳会认字啦?夏芝惊讶地指着图画本问:这个字怎么读? ㄅㄞ 这个字呢?夏芝的声音兴奋。

ㄊㄨ 阳子不知几时已熟记了这么多字,夏芝情不自禁地用力抱着阳子,脸颊摩擦着她的脸颊,一面对启造说: 启造,阳子会认字! 启造的眼睛仍留在报纸上,露出厌恶的表情。 小丽和阿彻在这个年龄都不认识字,我认为上学以后或者要上学的时候认字就可以啦。 呀! 我喜欢那样的孩子,那才是正常。 夏芝错愕地看着启造,你这人多冷淡!我宁可跟你分手,也不愿意离开阳子。夏芝的话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成分。 虽然如此,启造仍无意摸摸阳子的头,称赞一句:阳子,妳好聪明。 阳子比一般小孩学话学得早,而且很快就会讲得很准确和完整。 爸爸,上班啦。 爸爸,回来啦。 她每天被夏芝抱着,送启造出门,迎接启造回家。然而,这发音清晰,语调可爱的话,却刺激着启造的神经。他常常对自己说:今天我要抱一下阳子,摸摸她的头。然后回到家里,一看到阳子,就忍不住皱起眉头。阳子对启造却毫无芥蒂,天真无邪,已经是小学一年级的现在,依旧每天送启造上下班,她似乎是天生具有把他人的恶意视为善意的本性。

回旅馆吗?夏芝说。 凝望着游艇,落入回忆之中的启造,这时才返回自我。 天气转阴啦。 刚才清澈的湖水也在不知不觉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略微呈出铁灰色。看到他们两人站起来,阿彻和阳子便跑过来。 啊,好累。阳子一面喘着气,一面抓着夏芝的手。 别跑嘛。 起初,夏芝是把阳子当做小丽的替身而收养了她,但渐渐地,觉得如果小丽仍活着,可能没有阳子这么讨人疼爱。小丽的最后一句话:我讨厌妈妈,讨厌林大夫,谁也不跟小丽玩偶尔掠过夏芝的心,她便猛然打个噤,对夏芝而言,再也没有任何言词比这句话更尖锐锋利的。每次忆起小丽,悲哀的成分胜过怀念,于是便迷失于伤心、痛苦、酸楚之中。 然而,对于阳子却有着非担负不可的责任,不得不被人收为养女的命运,引起夏芝的同情。而且阳子被责骂时,从不会说我讨厌妈妈而跑出去。在外面玩耍时,阳子的声音总是比任何孩子来得开朗、愉快。

启造从不摸一下阳子的头,阳子却不耿耿于怀,也不畏惧。阳子对人不畏惧,对狗、猫等动物也不畏惧,她常骑在邻居一只大狗的背上,嘴里唱着: 嘿,嗬,嘿嗬,小马,小小马。 她的动作常惹得大家发笑。 累了,我们回旅馆洗澡。 我还要坐一次游艇。阿彻余兴未尽。 你不是已经坐了两次吗? 嗯,可是,我还想坐。阿彻嘟着嘴。 哥哥,我们到浴室游泳好吗? 也好。 不知怎么,阿彻总是顺从阳子的话,这使得启造很气恼。两个孩子手牵着手跑了,启造和夏芝也开始走。 幸好两个孩子很和好。 启造答非所问地突然说:林大夫大概快死啦。 啊?夏芝的脚被地面上的榆树根绊了一交。 昨天高木来,说他接受气胸治疗,很痛苦。这是把空气打入肋膜腔,使肺受到压迫,确实很痛苦。

好可怕! 我们叫部计程车,现在就去洞爷看他如何? 夏芝脸色沉郁,可以把孩子们带到疗养院吗? 现在阿彻和阳子在夏芝心中的份量重于林靖夫。 孩子们不进入病室就不要紧,妳也应该去探一次病才对。 时间虽然过了七年,启造却没有忘记林靖夫和夏芝的事,只不过是回忆的次数减少而已。很久以前的往事,启造仍能够清清楚楚地回忆,有时甚至觉得比当时更深刻。也许启造具有保持往事永远鲜明的某种东西吧。 想起林靖夫便联想到王瑞琦,她为什么还不结婚?不过,事实上独身的不仅王瑞琦而已,高木和汤紫藤至今仍独身。汤紫藤得到了一笔庞大的遗产,单单不动产已非常可观,加上教授跳舞的收入,人们都不怀疑她为什么迟迟不结婚。

高木已经三十八岁了,但还不结婚,启造多少有些羡慕独身的高木。 我想,你还是一个人去探望林大夫吧,阿彻会晕车。 唔。启造并不坚持他的提议。 回到旅馆,阿彻和阳子已在旅馆前面玩着石头,等候他们。进入房间时,一盆暖洋洋的火炉迎接着他们。 妈妈今天不洗澡。一进房,夏芝便说。 为什么?阿彻和阳子从两边拥着夏芝。 妈妈有点累。夏芝对启造使了一下眼色。 真不凑巧。启造苦笑着。 坐汽车坐累了,头昏沉沉的。 阿彻和阳子顺从地被启造带出房间。 夏芝坐在露台栏杆旁边,眺望着湖水,忽然忆起四、五年前的事。 记得是阿彻二年级的时候,那天是十月二十七日,阳子三岁的生日。晚饭后,夏芝带着阳子进入浴室,这时阿彻推开浴室的门进来。

我也要洗澡。 阿彻,你不是跟爸爸一块洗过了吗?夏芝奇怪地问。 可是,又冷啦。 那时候的阿彻比一般同年的孩子瘦小和天真。 阳子,哥哥抱妳。阿彻说。 好。阳子顺从地伸出白胖小手,搂着阿彻的颈项。 夏芝含着笑看着浸在浴池中的两个孩子,一面把香皂抹在自己身上。 阳子,妳今天三岁了,是吗? 嗯,这样,阳子在阿彻面前比着三只手指,哥哥几岁? 八岁。 阳子自己洗。阿彻说,哥哥长大要娶阳子做新娘。 夏芝突然一惊,停下洗澡的手。 好,阳子要做新娘。阳子天真地回答。 夏芝时常觉得阳子是她在寒冷的月夜生产的,这可能是因为小丽是在冬天出生的缘故吧。阿彻的话使夏芝觉得数年后,长大成人的他,可能会对她提出相同的要求。夏芝一直把阳子视为她的亲生女儿,不过,如果阿彻娶阳子为妻,她认为也并不坏。 我的新娘是阳子。洗完澡后,阿彻天真而得意地对启造说。 什么?正在收听广播的启造关掉开关,眼睛严肃,改变声调说:阿彻你已经二年级了,好好听着,阳子是你的妹妹,妹妹绝对不能做妻子。 为什么? 长大以后你就会懂。 不要,阳子是我的新娘!阿彻哭丧着脸。 胡说!启造拍地打了阿彻一个耳光。过去启造从没有打过孩子。 挨了打的阿彻怔怔地望着启造,一时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挨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啊!你怎么可以打孩子?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值得发这么大脾气 听到夏芝的话,阿彻才哇地哭了。 这种事非得在孩子的时候教明白不可,听着!阿彻,阳子是妹妹,无论怎样都不能做你的新娘。 夏芝注视着启造铁青的面孔,觉得丈夫的态度异常。 阿彻,要永远记着挨打的事,永远记牢! 启造的语调为什么如此激动?夏芝大惑不解,虽然当做兄妹养育他们,但即使发生了万一,也不必如此慌张激怒啊。 这时启造心中正在想:假使阿彻发现他和阳子并非同胞兄妹,而发生恋爱时怎么办?万一发现了阳子的父亲是谁时怎么办?想不到竟演变成这么糟糕的事态,但无论如何我绝不答应,因此,非视阳子为亲生女不可。 夏芝注视着启造盛怒的脸,却看不见启造的心。 又过了四年了!坐在旅馆露台,回忆着四年前往事的夏芝,感慨地自语着。 当启造告诉她林靖夫将死的消息时,她只感到单纯的惊骇,没有任何迫切的感情。林靖夫到洞爷疗养院养病以来已经七年,夏芝的全部精神完全贯注于阿彻和阳子身上。 夏芝对林靖夫的感情,不过是一时的迷惑而已,夏芝不至于执爱已经离开她生活圈子的人。人家爱我,我当然也要爱人家夏芝具有这种单纯的性格。对林靖夫的记忆总是连结着小丽的死,因此她从不曾暗自思念他。 夏芝最信赖的人还是启造,这与其说是对启造的爱情,毋宁说是一种利己主义。不过,夏芝相信这就是爱情。 宽大的旅馆静悄悄地,对面那一栋似乎有团体旅客,但那边的声音骚扰不到夏芝。 真像置身于深山中!夏芝想,她觉得非常满足,医院的经营已经相当顺利,没有任何烦恼。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是阳子。 妈妈,好一点了吗? 夏芝微笑着点点头,抱起跑过来的阳子。刚洗过澡的阳子体香沁入夏芝鼻孔,她轻轻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浓而美,夏芝相信目前的幸福会永远保持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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