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早餐,启造说:阿珠,今天好像冷多了。
是,怕要下雪。
不会吧?今天才十月十六日,不过,妳给我找件冬衣吧。
是。阿珠答应着,但没有把握地说:请问冬衣箱是放在堆物间,还是在衣橱上面?
我不知道,妳也不知道吗?
对不起,衣服都是太太收放的,不过,我去找找看。
阿珠歉然说着,即登楼到堆物间寻找。好半天仍不见她下来,启造还坐在残肴未收的食桌前面的沙发上。
爸爸,报纸。阿彻倚到启造怀里。
嗬!昨天上川第一次下雪。翻开阿彻送来的报纸,启造说。
下雪?上川在哪儿?
我们去过层云峡吧?你还记得有大浴池的地方吗?就在那附近的一个城镇。
旭川几时下雪?
唔,旭川大都在十月二十日过后下,所以再过十天就下雪啦。
哇!好开心。下雪妈妈就要回来吧?
嗯。
妈妈生妹妹,肚子疼吧?
是的。
妹妹从肚脐砰!跳出来吧?
好疼,是吗?妈妈真可怜。
爸爸,真可怜,是吗?
阿彻才可怜呢。
为什么?我的肚子不疼嘛。
妈妈不在,阿彻很寂寞。
嗯,是寂寞。
启造抬头看看挂钟,耽心着上班时间,阿珠终于进来了。
真怪,找不到冬衣。
找不到?
五只放冬衣的箱子都是空的,不会是被偷走了吧?
不会吧!可能是放在衣橱里面。
不,衣橱里只有秋衣。
怪事。启造神经质地剔着牙,一肚子气。
对不起。
那里,妳并没有不对,不对的是夏芝,衣服放在哪儿,应该交代一声。不过,奇怪,或许真的被偷啦!
启造比平时离家的时间晚了一些,外面也倒不十分冷,但有一种被遗弃的悲凉味道。穿好鞋,正要走出大门时,阿珠才慌慌张张赶来说已经找到了,但牺牲了早餐要检查肝脏的患者在医院等候着,启造即以身上的秋衣走出家里。
夏芝一向整齐清洁,家里的东西都收拾得整整齐齐,即使偶尔停电,她亦能在黑暗中找出所要的东西,由于她的洁癖,一切东西都由她自己收放,尤其是衣类,从不曾假借阿珠的手。像今天这样的事,过去从未发生,因此,启造倍觉不快。
巴士站杳无人影,显然巴士刚开走,下一班车是在一小时后。
哑子吃黄莲,有苦难言!启造苦笑着,只好徒步上班。宽阔的道路那边,是高大的松树林,另一边是参差不齐的木造住宅。
启造走过这些参差不齐的住宅前面,家家户户屋檐下,都挂着一串待腌的萝卜,这些洗净的萝卜,在秋天的朝阳下反射着白光。
今年我家没有腌萝卜,启造想,这条路很宁静,汽车稀少,一辆载满白菜的马车追过启造,那缓慢的马蹄声寂寞地沁入启造的心湖。
没有冬衣,只穿毛线衣也可以过冬,启造心里说。一个穿着旧军服和旧军鞋的青年,与启造错身而过,启造不禁因拥有四季服装而感到惭愧。这是一般人都以衣服换米吃的艰苦时代。
院长,您早。
启造身后突然有个年轻女性的声音,讶异地扭回头一看,是王瑞琦。莹莹发亮的眼睛平视着启造。
咦!妳住在这附近?
不,王瑞琦的长发摆动着。我昨天在朋友家过夜。
王瑞琦和启造并肩走了几步,忽然停脚说:
啊!好美。她正站在一家铁蹄店前面,那里有数只马蹄,店里没有人。
什么?
您瞧,那火焰!一朵打铁蹄的红色火焰,在微暗的店中闪烁。
火焰为什么美丽?王瑞琦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铁蹄店的火焰,从她的绿色风衣领口,露出了白色毛线衣。
无聊的问题!启造径自走开。
院长,火焰为什么是美丽的?王瑞琦追上来,靠着启造的肩。她脚上的白色运动鞋没有脚步声。
不知道。启造离开王瑞琦。
因为它在燃烧吧?燃烧的东西很快就变成灰烬,变成白烟,然后就无踪无影了,所以它才这么美丽?王瑞琦自言自语地说着,又挪近启造。启造马上向右边移开一步。
院长,火焰是
王小姐!
是。王瑞琦的牙齿像一粒粒编排整齐的洁白贝壳。
妳走路的时候别靠得太近。
啊!王瑞琦的脸红到耳根。对不起,我怎么没想到?我常常被提醒这个。
王瑞琦跟在启造背后,默默地走了一会儿,启造有些过意不去。
你不必跟在我后头嘛,只要别靠得太近就好啦。回过头,看到王瑞琦眼圈红红的,启造不自在地问:怎么啦?
这时林靖夫有一次对启造说的王瑞琦迷恋着院长这句话,突然掠过启造的心。
走到市区,杂货店、食品店、餐馆、五金行、药局、市场等,在路两旁低矮的屋檐下,栉比鳞次地排列着,这里也有铁蹄店。行人逐渐增加。
听说府上添了千金?王瑞琦的眼睛还稍微湿润,但她含笑说。
是的。
林大夫说她迟疑地住了口。
林大夫?大清早就谈这话题,好不痛快!启造加速脚步。
王瑞琦追上来,林大夫说,院长太太已经不能生孩子了。
妳去探望林大夫的病?启造想起曾经看到王瑞琦和林靖夫单独在医院的药局,他想:野猫般的女人!
王瑞琦不答腔。不知几时她又紧靠着启造肩膀走着。
拉开前门,无人出迎。夏芝不在家已经一个月,启造仍改不了老习惯,对回家没有人迎接感到愁闷。阿珠大都在厨房,她也没有出来迎接主人的必要,阿彻则因夏芝不在,无伴可玩,总是在外面玩到天黑才回来。
咦?这双皮鞋是谁的?
一双黑色高跟鞋整齐地摆在那里,它的主人是谁?王瑞琦吗?启造脑中浮起早上红着眼圈的王瑞琦。这时纸门开了。
想不到您回来这么早。出乎意料之外,是汤紫藤,她穿着黑色套头羊毛衫,灰色窄裙。
嗬,吓了我一跳。启造走进起居室。
什么事吓了您?
妳的洋装啊!第一次看到妳穿洋装。
汤紫藤走到沙发前面坐下。那里,是您健忘我要打网球嘛。
哈哈哈!启造突然高声大笑。
怎么啦?
想起来了,离开学校以后妳就很少穿洋装啦,今天是第一次吧?穿洋装的汤紫藤与和服姿态判若两人。总之欢迎妳光临。
太太不在家很无聊吧?您脸上这么写着。
想不到她在札幌生了孩子。
紫藤低下脸弹烟灰,似乎充耳不闻的样子。这时阿彻从外面回来,看到穿羊毛衫的紫藤,一时楞楞地看着她,但马上奔过去,抓起她的手,倚在她的膝上。紫藤说:今夜阿姨在这儿睡觉好吗?
真的?阿姨。阿彻高兴之余,离开紫藤,在榻榻米上翻滚。
哦,妳要在这里过夜?启造也愉快地说。
不必高兴,这是夏芝托我的。汤紫藤粗声说。她每次做了令别人高兴的事,总是表示那不是出自她的心意。启造了解这一点,感激地浮起微笑。
吃晚饭时,阿珠把一盘除去鱼刺的鱼肉摆在阿彻面前,汤紫藤问:
阿彻,你几岁啦?
五岁。
你不会自己吃鱼?
不会。
为什么?
我还没有上学。
没有上学就不会自己吃鱼?
鱼刺会刺着喉咙。
如果不刺着喉咙就会吃?
嗯,不过,我害怕。
阿彻,我教你,你不要乱嚼,把鱼轻轻夹在舌尖,就知道有没有刺。紫藤故意夹起一块有刺的鱼,塞入阿彻嘴内。有刺吗?
有。
把它轻轻抽出来。
嗯。
这一餐晚饭阿彻终于自己吃鱼,自己抽鱼刺。
启造想到夏芝,她总是一小块一小块地找鱼刺,把它抽干净,再把鱼肉撒在阿彻的饭上,她从不曾像汤紫藤这样严厉地对待过孩子。
阿彻,你看过鱼笑起来像什么样子吗?
鱼会笑吗?阿姨。
会笑。可不是?紫藤转向启造。
这我不清楚。
芭蕉先生(译注:松尾芭蕉,诗人,元禄时代三文豪之一,一六四四一六九四年)不是有句诗春去鸟泣鱼流泪吗?鱼既然会哭,当然也会笑。
汤紫藤大声笑起来,启造觉得这天的电灯比往日亮得多,这个家已经好久不像个家了,他想,但总觉得不大自在,这是为什么?哦,对了,夏芝的位置坐着汤紫藤。就是这一点不对劲。汤紫藤热闹地谈笑着,维持着愉快的空气。
带着阿彻回卧房睡觉后,汤紫藤重新下楼,对启造致歉。
对不起,我太多管闲事。
管什么闲事?
让阿彻自己吃鱼。
那里,应该谢谢妳哩,夏芝太宠爱孩子。
母亲总有母亲的教导方法,这一点应该了解。紫藤稍微懊悔地说,然后直爽地加一句:不过,今天我还要管一件闲事。
什么事?启造莫明其妙地问。
大清早不可以和女孩子亲热地散步。汤紫藤的眼睛含着笑意。
大清早?
今天早上,您不是和一个长头发的女孩一块儿走路吗?
原来是指王瑞琦,启造不觉苦笑了。
妳在哪儿看到的?
这个您别问。不过,我先声明,并不是夏芝托我监视您的。那女孩子好像有点怪。
可不是?于是启造把王瑞琦倚着别人走路的癖性,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紫藤。
唔,的确是怪癖性,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坏事。
是吗?
嘿!看您马上满脸得意!她轻轻瞪了启造一眼。
启造忽然想起王瑞琦从林靖夫那儿听来的话,夏芝的避妊手术,医院里也有人知道,那么尽管强调是自己所生的,人家也不会相信,汤紫藤当然也知道,怪不得刚才提到生孩子的事时,她佯装听不见,启造明白那是她对他的好意,不觉脸上一阵红,很不好意思。
婴儿的事启造重新提起,但汤紫藤立刻阻止他。
我知道,我知道,夏芝说是她生的,那就好啦!
可是,她动手术
避妊手术也会失败嘛。不过,您太太是傻瓜,什么七个月生的啦、很像她啦,摆了一大堆理由,傻得可怜,叫人流泪,我们要不相信她,帮她的腔,未免可怜。汤紫藤一面斟茶,一面说,小丽的事,使她打击很大,她在信上表示,要把婴儿当做小丽的重生。
她不至于知道收养的是凶手的孩子吧?启造心里想,却自言自语似地说:
养是养了,只不知会养成怎样的孩子?
汤紫藤忽问:哦,那孩子怎么啦?
哪个孩子?
就是那叫石什么的凶手的女儿,不是被高大夫他们的孤儿院收养了吗?
哦。启造尽量以自然的语气答应。高木是否把真相告诉了她?如果是,那么,夏芝很快就会知道。
那孩子不知养得怎样?
我也不清楚。启造说,然后佯装开玩笑的口吻:真该收养那孩子。
汤紫藤拿到嘴前的茶杯一顿:您不会收养她的,赖大夫。
启造放下一颗心。要是妳,会吗?
我想都不会想。
是吗?我倒认为像妳这样的人会收养她的。
我才不至于那么糊涂哩,我还算有几分自知之明。
启造觉得正如被当头一棒。
是吗?但总不能说绝对不能收养吧?
要是我,绝对不能。自己的孩子被杀死,却要收养凶手的孩子,疼爱那孩子,这怎么办得到?如果人类能够这么做,这世界应该更理想才对。
我认为世界上可能有一、二个这种人。
我不相信人会那么伟大,自己的孩子都难于养育,难于使他们满意,怎么能够收养凶手的孩子?我对人类的估价不像您那么高。
妳依然词锋犀利,看这情形,如果妳未来的丈夫移情别恋,妳不会干休吧?
还不知道,也许会蓬头散发,大哭大吵,也许是不声不响,一刀送他上天,也许会洒洒脱脱,毫不在乎,反正事到临头才会知道。
事到临头才会知道,不错,的确如此。启造觉得深具同感。在夏芝移情林靖夫以前,我是个宽容、温柔的丈夫,但现在不同了。
我自己是男人,所以男人对女人的感情虽然了解,女人对男人的感情却不了解。汤小姐,妳是不是也有被男人迷得飘飘然的经验?
什么我也有?这是什么意思?汤紫藤含笑吐着烟雾。
啊,对不起。
当然对不起。我不但也有这经验,而且经常被男人迷得轻飘飘地,忘了自己哩。与其跟聪明的女人讲话,宁可陪留过级的男人谈天,所以什么时候会做出怎样的事是没法预料的啊!
真的吗?妳都这样,那夏芝说不定也会在什么时候做出意想不到的事吧?不,说不定已经做了哩。启造假装开玩笑地说。
怎么搞的?今天老讲这些无聊话,想不到您也会讲笑话,我似乎应该改变对您的看法。汤紫藤露出一双美丽的小腿。
说不定汤紫藤也知道夏芝不贞的事!启造想,他觉得紫藤有意闪避他的话题。
汤小姐,妳很老成,是不是因为妳是舞蹈教师的缘故?看起来不像未婚小姐。
这话是褒奖?是不是要我谢您?什么不像未婚小姐!好难听,我还等着出嫁哩。汤紫藤站起来,晚安,赖大夫。她一笑,登上楼。
上床后,启造觉得很累,很快就迷糊入睡。
正蒙蒙胧胧欲睡时,卧房的门被轻轻拉开。
汤小姐
启造的头离开枕头,想坐起来,脸颊触着女人的头发。
不,我是王瑞琦。
那女人的身体向他挤过来,她穿着白色运动鞋。
为什么不脱掉鞋子?
那女人不答腔。
把鞋子脱掉嘛。
那女人仍旧不开口,启造不忍心地伸手搂住她,那女人却变成了夏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