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高木商量妥当后,启造立刻打电话给夏芝。他耽心若不立刻打电话,他自己很有可能会改变主意。一个钟头后,札幌的电话才与旭川接通。
我马上去。夏芝也耽心启造改变主意,所以不敢问第二句。
高木进入手术室后,启造感到坐立不安,他走出医院,在橡胶树下徘徊,枯黄的橡胶树叶不时飘落下来,天空很低,阴霾不晴。
街道转角一家店铺前面,排了一行长蛇阵,似乎在配给食品。在那行列中有一个小女孩,启造一惊,停止脚步。他以为是小丽。那女孩子牵着母亲的手,不知在讲些什么,那瘦长的后颈和圆圆的后脑,和小丽一模一样。
启造痛苦地离开了那里,觉得回旭川时,小丽似乎会在门前玩耍。然而,在溪畔所看到的小丽尸体,却清晰地浮上脑海。
小丽被谋杀了,现在我要收养这凶手的孩子,这是办得到的吗?不!绝对办不到。是吗?绝对办不到的吗?我不能爱护凶手的女儿吗?
夏芝颈间的吻痕出现在启造眼前,妒嫉使他的脸色苍白。
我要让夏芝扶养石土水的女儿!
不知几时启造已坐在路旁的长凳上,一个男人背着大包袱,被太阳晒黑的脸笔直地朝着前面,走过启造面前,可能是个送米的。接踵而来的是个西装走了样的男人,他蹲下去捡起了一个东西,拂了拂,衔入嘴里,原来是香烟。启造把视线移开。
这是个战败国的社会,可是,我却沉浸于个人的仇恨和悲哀中,启造感到几分惭愧,站起来,举起飘浮不稳的脚步。他不知道夏芝抵达札幌的时刻,即使知道,也无意到车站迎接她。
启造两手插入风衣口袋,慢慢走着,九月中旬的风有几分寒意。报时台的钟声随风传来,隐约可闻。
不知夏芝会不会中意石土水的女儿?说不定是个活像猴子一样的婴儿哩。这么想着,启造开始耽忧他的计划能否实现。一阵风夹着沙尘吹来,冲入他的裤脚管。
夏芝抵达医院,是在过了七点的时候,太阳已经完全西沉。
现在小公主要驾临啦!从孤儿院回来的高木,一进客厅的门便大声嚷道。他的口吻宛如婴儿会独自走进来,夏芝不觉微笑了。但启造笑不出来,要来的终于来了!他想,胸部噗噗跳着,觉得心脏像要麻痹了。
太太,妳肯疼爱她吗?
是个什么样的婴儿?
可能比妳更漂亮。高木冲着垂头而坐的启造咧嘴一笑,启造,怎么无精打采的?不愿意的话,可以取消。
不启造软弱地挤出笑容,摇摇头。
我们看了以后再做决定吧。夏芝不明白启造的用意。
对,不中意的话就算啦。高木坐在暖气机上面,点了支香烟。
到底是谁的孩子?
太太,孩子的父母不能查问,不管是谁的孩子,都无关紧要,希望妳认为除了妳以外,没有第二个母亲。
可是
孤儿院的孩子都有各自的不幸,换言之,都没有值得夸耀的父母。
可是,我总应该知道她的父母是什么样的人啊。夏芝的口吻像是对兄长撒娇。
那当然。好,趁现在详细告诉妳吧。启造慌张地看着高木,高木一本正经地说:父亲是医学博士赖启造,母亲是出名的美人儿夏芝。
不来了,您取笑我。
是吗?好,重头来,父亲是大学生,母亲是有夫之妇,是个私生女。如何?满意吗?高木开玩笑般地说。
高大夫,您真会恶作剧。
恶作剧的是那一位。我们孤儿院的规则是不能泄漏孩子的父母,同时父母也不能知道孩子被谁收养。不过,放心好了,这孩子的父母是正常、善良的人。其实凡是人的孩子都一样,妳大可放心。高木又对沉默不语的启造瞪了一眼,启造,怎么啦?收养孩子是喜事啊,怎么一脸消沉?
随着敲门声,一个圆脸护士走进来,接着一个保姆抱着用毛毯裹住的婴儿,静静地走进来。高木熟练地从保姆手中接过婴儿,那保姆行了一个礼随即走出客厅。
请妳在休息室等一等,这两位说不中意时,要还妳们。保姆返身点点头。
夏芝走到高木旁边探望婴儿。啊!好可爱,这对小眉毛真漂亮。夏芝伸手要抱婴儿。
要是不中意,就还给她们。高木不放手,恶作剧地说。
夏芝恨恨地瞪了高木一眼,来,还给妈妈抱。她已决心要收养这婴儿。啊,笑了。几个月啦?
好像是三个多月。
三个多月?喂,你来看看,真可爱。
启造依然不动地坐着抽烟,他不敢看石土水的孩子。
啊,又笑了。喂,你来看看嘛。
夏芝走到启造身旁,启造胆怯地看了婴儿的脸,想不到眉目清秀,相当漂亮。启造想起从报纸上看到的石土水面貌,浓眉宽额,和这婴儿很相像。那两道又黑又长的眉毛,简直不像是三个月的婴儿该有的,启造感到很不舒服。
这位是爸爸。很可爱吧?
婴儿的眼睛又圆又亮,活像动物的眼睛,它仿佛看穿了启造正为爸爸的称呼而不自在的心情。
我不是这孩子的父亲!启造内心正这么叫着,这一对眉毛太像石土水。启造看着毫不知情的夏芝满心欢愉地抱着婴儿,心里感到很痛快。
这孩子叫什么名字?
我们叫她澄澄。
澄澄?这名字很可爱,不过,我们重新给她取个名字吧?夏芝转问启造。
澄澄就澄澄好啦。启造不耐烦地说。
不,要取个新名字,她是我们的孩子嘛。好,现在要给爸爸抱啦。夏芝把婴儿递到启造面前。
算了,不必抱了,这么小的东西,掉了怎么办?启造的手不伸出来。
高木嘻嘻笑着。太太,如果不想养的话,可以随时还给我,妳似乎不会虐待养女,启造却叫人不放心。
坐在计程车内后,夏芝仍喋喋不休地对着婴儿讲话,启造想不到她竟这么喜欢婴儿。
没想到是这么可爱的婴儿。她说。报上刊着石土水的照片时,她正因神经衰弱而住到疗养院,所以没有看到报纸。即使看到,也绝不会想到怀中的孩子是石土水的女儿。
现在好像还有一班往旭川的火车。启造说。
没有了,快九点了嘛。
不,最后一班车好像是九点多,我们还来得及。
启造。夏芝挪近他身旁,放低声音。
怎么?
帮我找家旅馆好吗?
我们还来得及嘛。
可是,我不想回去。
我有医院的工作啊。启造看看表。
夏芝不理启造,径自对司机吩咐:
请在那边拐弯,开到报时台附近的源林旅馆。
怎么啦?累啦?
嗯,有一点。
但夏芝的脸毫无疲惫的神情,而显得若有所思。车子停在旅馆门前,启造焦急地随着夏芝下车。进入房间后,夏芝坚决地看着启造。
到底怎么回事?启造又看看表。
对不起,我暂时不回旭川。
什么?不会是想与我离婚吧?或许启造面前出现了林靖夫的脸。
启造严厉的表情使夏芝讷讷不敢开口,她低下头看着婴儿的脸。
为什么不回去?讨厌我吗?
哎呀!夏芝噗哧一笑,半放心半娇嗔地说:讨厌?我怎么会讨厌你?我是为了这孩子,打算不回旭川,暂时留在札幌。
夏芝的口气像是说,这样的事你都不知道?这时启造才恍然明白,原来夏芝的心房已全部被婴儿占据了。
可是,为什么为了婴儿不能回旭川?
因为如果现在把这孩子带回去,大家马上就知道是收养的。
当然是收养的,为什么怕人知道?启造怕人知道的,只是这孩子的出生秘密。
啊!你好残忍,这对孩子太可怜啦。
可是,总不能隐瞒啊。
不,有办法隐瞒。我自从想收养孩子时,腹部就开始缠布,已经有人问我是不是有喜了?
启造诧异地把眼睛移到夏芝腹部,她抱着熟睡的婴儿坐着,看了看婴儿的脸,又说:
因此,我认为可以对人说这孩子早产,七个月就生下来啦。
可是,这孩子已经三个月了,人家一看就知道。
所以我暂时不回旭川,就说是在札幌生的,两个月以后再回去。
启造看着表,最后一班车怕搭不上了。
傻瓜,两个月以后这孩子已经五个月,谁也看得出来啊。启造笑了。
但夏芝不让步。不,两个月后已经十一月中旬,那时天气寒冷,这孩子不带出外面。
不过,会有人来祝贺,那时怎么办?
就说孩子伤风,或找些别的借口,不让任何人看到她。同时对人们暗示,这孩子可能是小丽的重生,比一般人发育得更快等等,想办法隐瞒到明年三月。
那时候应该出生半年的孩子,却已经是九个月啦。
到那时候一定还有别的办法,一定有!请你告诉阿珠和阿彻,我生了一个女孩子。如果这孩子长大后,知道自己是养女,未免可怜,所以我拼着命也要隐瞒。
对一个才见面的婴儿,会产生母爱吗?启造感到费解,同样是人类,女人的感情却如此奇妙。
总之,为此我起码两个月不能回家。夏芝注视着婴儿的面孔。
这孩子竟这么讨妳喜欢!启造叹了一口气。
咦,你不觉得这孩子很讨人喜欢吗?
好傻,刚刚见面,怎么会喜欢不喜欢的?
不,我从决定收养时,就很喜欢她了。
嘿,只看到脸就喜欢。
启造忽然感到非常疲倦,便在床上躺下来。夏芝把服务生送来的茶端到启造旁边,微红着脸说:
女人从怀孕的时候,就对腹中的孩子产生感情了,男人却不同,自己的孩子出生后,还不觉得已经做了父亲。我从想要收养这孩子时,就觉得她好像是我亲自生的。
好温柔!启造想,温柔得出奇,这就是母爱吗?启造看看夏芝。不,我宁可称它是自爱。
启造觉得夏芝这类似母爱的情感极不合理,也许在这情感中,蕴藏着某种冷酷可怕的情愫。
那么,这两个月之中,阿彻怎么办?启造原想这么问,但闷在肚子里,想到今夜那松树林旁边空旷的家里只剩下阿彻和阿珠两人,启造愈发不了解夏芝对婴儿所表示的热情。不过,启造约略明白这超乎寻常的感情,是从小丽去世的悲哀和悔恨而来的。
如果知道这孩子是石土水的女儿,夏芝会怎样?启造伏在床上点燃香烟,他没有发觉这思想是做为一个丈夫不应该有的最残忍的思想。他不觉又把视线移到夏芝雪白颈项,昨天的吻痕已经淡了许多。
好像是要在出生的地方报户口吧?
夏芝的话使启造猛然从床上跳起来。
户口?要报户口?
当然嘛,高大夫不是说这孩子没有户口吗?我们就做为现在刚出生,马上报户口吧。
对了,还有户口的问题哩!启造为自己的糊涂而慌张。
不过,又不是我们自己亲生的,报什么户口?启造注视着婴儿那对与石土水相似的眉毛。
不!我生的,是我生的,我们既然要收养她,就非把她当做亲生的不可。
糟糕!启造想,他了解夏芝性格中所隐伏的倔强,但没想到竟是偏于固执。我自以为可以疼爱石土水的女儿,但我赖启造的户口下,却不允许填入谋杀小丽的凶手的女儿的名字!
从窗口遥遥可见的报时台,在月光下呈现着青蓝色。
喂,你想取个什么名字好?
不是叫澄澄什么的吗?
不,那是别人取的名字,我不要嗯,叫她小丽,可以吗?
小丽?开玩笑!启造不禁怒声嚷道。
可是,我想把她当做小丽的替身。眼泪簌簌沿着夏芝面颊落下来。
本来启造看到夏芝抱婴儿,依偎婴儿的亲热样子,心里就老大不高兴,几次忍不住想责问她。夏芝,妳已经忘了小丽?但夏芝的眼泪使他吞下了已跳到嘴里的话。
夏芝无声地哭着,泪珠一颗连着一颗滚落。
小丽是小丽,还是另外想个名字才好。启造柔声说,夏芝顺从地点点头。
老实告诉妳这孩子的底细吧。启造想这么说,但接下去怎么讲?
叫启子好吗?就是取你名字的一个字。
开玩笑!好是好,但再想一个更好的。
那么,太阳的阳,阳子好吗?我从小时候就很喜欢这名字,光明,亲切,有一种温暖的感觉。
阳子?不错,要像太阳一样光明正大。只要不是小丽或启子,管她叫什么名字?
决定叫阳子啦?啊!太好了。
名字倒无所谓,我是想这孩子还给他们吧。
什么?你怎么讲这种话?
老实说,有原因,妳听我说吧。
夏芝畏怯地注视着启造的脸,但旋即抱起婴儿,摇摇头。
不,阳子不还给他们,绝不给任何人!
不过
不,不过,即使有一千个理由都不还!可不是?阳子。夏芝坚决地拒绝了启造,把嘴唇挪到婴儿额上。
启造不容许妻子亲吻他和阿彻以外的人,夏芝却伸长她那嫩白而略嫌瘦长的脖子,吻着婴儿,这姿态引起启造揣想着她亲吻林靖夫的姿态。
小丽被杀死那天,夏芝,妳到底和林靖夫干些什么?而且还执迷不悟,昨天又再度做出那样的事!启造的眼睛像两只箭,射到夏芝颈项已褪色的吻痕,默默地站起来。
夏芝!这孩子是石土水的女儿,与石土水一模一样的女儿,妳要疼她就请罢。启造心里叫道,但他说:
跟妳开玩笑的嘛,夏芝,我只是要试探妳,看妳是不是真有意收养她。
你真坏,吓了我一跳。
抱歉抱歉,我可要走啰。启造取下衣架上的风衣。
可是,已经没有火车了。
只好搭计程车回去。
计程车太贵
夏芝,家里只有阿彻和阿珠两人,妳难道不觉得阿彻会寂寞吗?事实上启造是想说:妳以后的膳宿费才贵哩!区区计程车费算得了什么?
夏芝歉然说:是的,我对不起阿彻不过,这时候他已经睡了,睡了就不会寂寞了。
只要想像阿彻一个人入睡的姿态,就感到可怜。一阵不安突然向启造袭来,说不定这时候阿彻正遭遇着与小丽一样的不幸,把时间花费在石土水的女儿身上,家里也许已经发生了不幸
启造眼前浮现了树林旁边的家。
请你记着报户口。
夏芝站在启造背后,帮着穿上风衣。启造不答,急急走出房间,看也不看夏芝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