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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九旋转椅

冰点 三浦綾子 4514 2023-02-05
林靖夫昨夜又咯血,所以延期启程。 天晓得真的咯血没有!启造认为那是他留在旭川的借口,非常不高兴。一个人抵达札幌后,在车站打电话给高木。他不在家,便打电话到医院。 哦,启造,是你?依然是开朗、愉快的声音,这声音感染了启造。 我想看看你。 想看我而打电话找我的总是男人,顺便带个女人来嘛。 哦,哦。启造只哦了两声,有些不知所措。 高木咯咯大笑着,有事吗? 嗯。婴儿的事在电话中不方便讲。 什么事?到医院来嘛,今天虽然是星期日,下午还要开刀,很忙。 放下听筒后,启造立刻搭上电车。札幌美丽的阿拉伯橡胶树夹道,抚慰了启造的心。学生时代,我常与夏芝在这条路上散步,启造回忆着。穿着大学生制服的启造,陪着长发披肩的夏芝散步时,路上的行人莫不回头多望一眼美丽的夏芝,启造为此而感到骄傲和幸福。然而,现在夏芝移情别恋了。

被高木愉快的声音,和夹道翠绿的橡胶树所抚慰的启造,重又烦闷忧郁,他觉得自以为娶得美丽的夏芝即可获得幸福的想法,是多么愚蠢! 如果我说要收养石土水的女儿,高木会怎样?以上次情形看来,他绝对反对。看来希望渺茫,但总能够想法子说服他吧,爱汝之敌人他总不能反对吧?虽然如此,高木并不大重视这句话。 启造显然忘了对夏芝也应该像对凶手那样原谅她、爱她,在启造眼中,对他不贞的妻子,比敌人更可恨。他也恨林靖夫,但他不是他一向所爱、所信任的人。夏芝却不一样,她是严肃的启造最热爱、最珍贵的妻子,她的不贞,使他产生比对于林靖夫和凶手更强烈、更复杂的憎恨。背叛了他的妻子,比敌人更残忍。因为她的行为使他的生命根源枯萎、死亡,相较之下,石土水或林靖夫,都没有损伤他的心灵。

出差?高木粗鲁地推门走进客厅。 这是间狭窄的客厅,只容纳一张图桌和两把旋转椅。高木穿着白色诊疗服,倒也有几分像医生。学生时代,同学最喜欢批评高木。 高木这家伙一点不像医生,倒更像个侠义剑客。 不像,你看他那满脸聪明相,不是很像电影导演之流的人物? 那里,那家伙是只熊,一只德语流利的大熊。 启造和高木却很谈得来,高木所讲的话,启造往往具有同感。 进入九月后,天气凉多啦。高木喷着烟雾,眯着眼睛说。 唔,快十月了,下雪的季节也将到啦。 是啊,我今年非换个暖炉不可,你说什么样的暖炉好? 我也不大清楚,令堂知道嘛。 家母才不懂哩。你可能也不知道,因为你们家有壁炉设备,从小不曾挨过冻,我们穷人可没有那么舒服。

聊了半天,高木却不问启造有什么事。启造想,就这样聊聊算了,别提抱养的事了。想到未来的日子,要与谋杀小丽的凶手的女儿,在同一屋顶下生活。启造觉得他无法忍受这一个事实。现在,不论选择右边或选择左边,我的人生都将全盘改变。 想到这里,启造踌躇不决了。 靖夫去洞爷了吧?林靖夫的名字像一把钻子戳入启造胸膛。 没有,据说又咯血,要延期。 哦,那糟糕。高木粗浓的眉毛结成八字。 糟糕的是我哩!启造内心叫道,又浮忆起夏芝脖子的吻痕。夏芝自己没有发觉,林靖夫为什么不告诉她?他应该知道有吻痕啊,或者他是有意旁观因这吻痕而引起的夫妇的纠纷? 这么一想,启造觉得林靖夫已正面对他挑战了。 你不是说有事吗?看到启造不愉快的表情,高木搔着颈项问。

嗯。启造还下不了决心。 被嫂夫人吵着要婴儿吧?高木咧着嘴笑。 启造点点头,不说话。 想不到嫂夫人也有固执的一面。从前她剪着短头发,一张白白圆圆的脸,是个可爱的女学生,讲话声音温柔,待人和善,很讨人喜欢。高木怀念地说。 唔,是个讲话声音温柔的女人。 那里,不但声音温柔,性格也温柔,你跟别的女人比比看,没有人像她那么温柔,就拿她吵着要孩子这点来说,就表示她是个多温柔的人。 你这样想吗?启造对高木的称赞很不以为然。如果我告诉他,夏芝跟林靖夫通奸,他会做何感想? 你的口气好像是说嫂夫人并不温柔?高木不满意地说。 没有,她的确温柔。她对谁都温柔,尤其是对林靖夫,启造内心说。 高木人高大,心宽厚,容易相信他人。

如果嫂夫人一道来看婴儿就好了,现在我们两人去看吧?既然启造远道而来,高木也就不反对了。 不,不必看。 怎么可以不看?高木不解地看着启造。要委托我挑选吗?有个很可爱的哩。高木眼睛闪着光。 不,我想要石土水的女儿。启造终于毅然说,那紫色的吻痕正烧灼着他的眼睛。 石土水的女儿?就是那凶手的孩子?你在说梦话吧?对不起,我帮不了忙。高木把旋转椅骨碌一转,背对着启造。 为什么?启造的声音平静。 不为什么!高木又一转椅子,正面朝着启造,抬起两条腿搁在桌上,抱着双臂。 启造平静地迎接着高木锐利的视线。 你干嘛要收养那孩子?固然她是杀人凶手的女儿,但这孩子本身并没有罪,她与普通人一样,具有生存的权利。

是的,所以我要收养她。启造微笑说。 我不了解你是什么意思,反正我声明在先,虽然我不像你那么聪明,但我有的是热情,不管是杀人凶手的孩子,或贵族的孩子,只要收容在我手下,我一定要好好保护他们。世界上哪有人愿意收养谋杀亲生女儿的凶手的女儿?我耽心你对这孩子的态度。 你的话很对,世界上没有这样的傻瓜,但如果现在有一个又何妨?启造觉得自己仿佛能够做一次傻瓜,收养凶手的女儿并非为了要对夏芝报复。 呸!大傻瓜。高木骂道,但忍不住以含着几分感动的眼光注视着启造。 是的,我是个傻瓜你眼中的大傻瓜。像夏教授那样德高望重的人,都说爱敌人是困难的事,我当然更困难。不过,上次我已对你说过,我现在只剩下两条路可走,就是终生怀恨凶手,或努力实行爱汝之敌人这句话。怀着仇恨而生活是悲哀的,我宁可爱那孩子。

高木仍抱着手臂,仰头瞪着天花板。 这种难以用言语形容的心情,除非自己的女儿被杀,我想不能了解。 爱汝之敌人哦,对了,你从前出入过教堂。受过洗礼吗? 没有,我不是教徒。从前是为了向那位传教士学习英语。所以跑了两年教堂,也许那时候所接受的东西,现在还留在我脑中。 真是,已经三十岁的人了,那时候所接受的东西还会留着?不过,你确实从以前就是高唱爱啦、永恒啦的人,想不到已经做了两个孩子父亲的现在,还要提倡爱汝之敌人,实在很可佩。 高木没有笑,不霎眼地注视着启造的脸,片刻后,突然两腿一缩,放回地下。 好!明白了,不,不明白,只是信任赖启造这个人。还有,这件事嫂夫人知道吧? 启造觉得脸上热辣辣地,刚才长篇大论的一番话,连自己都相信已真正疼爱石土水的女儿了。不过,他对夏芝的报复心理却不能告诉高木,收养凶手女儿的目的,是要使夏芝痛苦这句话,当然不能对高木说。夏芝颈间的吻痕又清晰地浮上眼前。

从你不讲话看来,表示嫂夫人不知道吧? 启造只好点点头。 哦,不知道?那就是说嫂夫人不知道收养的是凶手的女儿,却要付出感情来养育她。高木说着,忽左忽右,不停地转动着转椅。 她还不能受到刺激,如果现在告诉她,怕会晕倒。 那当然,即便不至于晕倒,也不能对她说,谁会想到像你这样的人会有这种傻主意?嫂夫人想要一个可爱的女孩子,这才是正常的,因为要把她当做小丽的替身。 也许是的,不过,反正要收养,就趁这机会收养石土水的孩子,我想并没有什么不对。夏芝也不是傻子,有一天知道我的用意后,相信会愉快地表示同意。 嘿,这样吗?高木说着,闭上眼睛,不知在想什么? 启造一向认为自己是个一句谎言也不会讲的人,别人也都说他老实,想不到却面不改色地讲了一大篇谎言像我这样胆小的人,不会撒小谎,却会撒大谎哩。

启造!高木突然站起来。 什么? 你宁可对妻子怀着大秘密,收养凶手的孩子? 是的,对我而言,收养那孩子是我这一生的任务。秘密并不是永远保持下去,我想伺机告诉夏芝,她一定会谅解。 这是谎话,谁也不相信。 是吗?你真是个残忍的人,嫂夫人不知道内幕,一定会付出感情疼爱她,那也不要紧吗? 关于这个,我有我的打算,我们夫妇两人之间的事,请你放心好了。启造自信地说。 高木笑了笑,重新坐下。好,明白了,你既然考虑得这么周到,我不再干涉啦。 你终于了解了? 不了解。不过,我跟你不同,你是个严肃的人,我虽然不了解,但相信你,相信可不是了解哩。启造对高木的信任感到惭愧。不过,启造,既然事情已决定,应该绝对保守秘密,当然也不要告诉嫂夫人,因为凶手的孩子也有权利生活,要绝对忘记她是凶手的女儿,绝对保持她出生的秘密。

好的。 对嫂夫人也绝对守秘。 绝对守秘! 阿彻长大后也一样。 当然。 对石水土的女儿也不要道破。 当然嘛。 对我呢? 你?你不是知道吗? 不,我不知道,从今天以后我要忘掉。你也一样,不要记着她是凶手的女儿,只相信她是收养的,是你们的女儿,肯吗? 我知道。 你也是男子汉,必需绝对保守这秘密。 好噜苏,不信任我吗? 不,我虽然爽直,但噜苏的地方比别人更噜苏。愿意守秘吗? 好了,知道啦。启造渐渐感到不安,他怕高木过分追问,秘密会泄漏出来。高木,你也不要告诉他人。 那当然嘛。 也不要告诉林靖夫。 干嘛要告诉那家伙? 启造突然耽心秘密被林靖夫获悉。 高木脚一动,旋转椅转了一圈,停在启造面前,他站起来,在这狭小的客厅内踱方步。过了一会儿,走到启造面前,粗声说。 我还有一个要求,孩子在没有爱的地方不会成长,你要答应我,无论如何必需绝对疼爱这孩子。保守秘密和疼爱她,这两点,肯答应吗? 好的,我答应。启造坚决的答覆使高木感到满意,孤儿院的孩子,收养的人相当不少,每次我都很不放心,但从未像这次这样不放心,因为是要交给敌人。 最后一句话是以开玩笑的口吻说的,高木露出了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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