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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八骤雨

冰点 三浦綾子 4568 2023-02-05
乌云沉重地凝在树林上。 要下雨了吧!从外面归来的夏芝,站在后门口,仰头望着天空。乳白色和绿色的衣服很调合,在阴霾的天空下,显得柔和美丽。 打开厨房的门,阿珠正在泡茶。 哦,回来啦? 有客人吗? 是,林大夫来啦。 林大夫?夏芝微微皱着眉。阿珠,妳先端茶出去,我一会儿就来。 是。 林靖夫表示要去洞爷后,已经半个月,但夏芝没有去看他。 阿珠拿着空茶盘回来。 阿彻呢?夏芝问,每次提到阿彻的名字,夏芝的声调就特别柔和。 在冯家玩,要不要去接回来?阿珠仰望了一下窗外的天空。 也好。到冯家约有三百公尺远。 好像要下雨了,太太。 是啊。夏芝不想和林靖夫单独见面。快去快回来。 是,马上回来。

阿珠带着雨伞走后,夏芝坐在起居室的沙发上,没有勇气走进客厅。想起小丽被杀那天被林靖夫吻了脸颊的事,觉得很内疚。现在阿珠和阿彻都不在家,夏芝感到坐立不安。她打算在阿珠他们回来以前,让林靖夫一个人等待。 起风了,玻璃窗咔哒咔哒地响着。阿珠和阿彻就要回来了,夏芝对自己说,仍不安地坐在沙发里。 夏芝对前面的镜子窥探了一下,也许是紧张吧,脸色比平时苍白,眼睛不安地大大睁开,显得格外漂亮迷人。她终于站起来,整整衣服,毅然走出起居室。 启造下班的时间已快到了。这天是周末。 自从小丽出殡那天以来将近两个月,今天是第一次见面,夏芝站在客厅门外,深吸一口气,然后轻轻拉开门。 林靖夫不在那里,已经走了吧?但阿珠送来的茶也不在那里。难道是阿珠把他引进小客厅了?夏芝一颗心忐忑地跳着。小客厅是榻榻米式的,只接待亲密的客人。

夏芝正想返身回起居室,听到林靖夫在小客厅咳嗽了一声,她随即改变主意,拉开小客厅纸门,林靖夫端正地坐在小圆桌前面。 妳不在家的时候擅自进来,非常对不起。林靖夫恭恭敬敬的一鞠躬,语气陌生。 那里,让您久等才对不起呢。林靖夫的态度使夏芝感到困惑和不安。听说您身体违和,还没登门探望 林靖夫并不比以前消瘦。 不必了,谢谢妳。林靖夫没有改变生硬的态度,夏芝觉得他是在责备她没有去探望他。 请随便坐吧。 嗯,谢谢。林靖夫面无表情,恍如陌生人。 这个人现在把我当做什么了?夏芝想,林靖夫冷淡的态度,夏芝多少感到惋惜,她似乎已忘了自从小丽的事以来,已疏远了他,而且刚才见到他以前还感到胆怯。 夏芝几乎不曾被人冷落过,所有的人都唯恐讨不到她的欢心,林靖夫曾经也是其中之一,现在也应该如此。林靖夫的改变态度,使夏芝渐渐失去平静,觉得像是受到莫大的侮辱。

窗外,树枝被风吹得东摇西摆。 明天就要出发了,所以来辞行。林靖夫开口说。 啊,明天?夏芝发觉自己的声音含着媚意,她想知道林靖夫的冷淡是否只因没有去探望他。 蓦然,像一把小石头撒在屋顶上,拍拍作响,接着哗地,雨落下来了。大滴的雨点落在地上,打在玻璃窗上,门窗发出咔哒咔哒的声音。 好大的雨!夏芝不安地说。这么大的雨,阿彻和阿珠恐怕不能回来了,启造一定也躲着雨,无法回家。 庭院一下变成了水池,夏芝忘了林靖夫的存在,全神贯注于这一场豪雨。忽然有一只手放在她的肩上,她大吃一惊,林靖夫却在她耳畔说: 原谅我,也许我们将从此永别啦。 不,放开! 风猛烈地打着窗。 我不放开!林靖夫急促地说。

求求您,放开我。夏芝懊悔让阿珠出去。 不,死也不放开!林靖夫注视着夏芝,仿佛要吃下她。 小丽死掉那天的事眼睛已泪水模糊了。 要我记起吗?林靖夫没有改变表情。 小丽死了,您怎么她想说:您怎么可以这样? 小丽不是我们杀死的。他猛然抱住夏芝。 放开,放开!她挣扎着。 别挣扎,我绝不伤害妳。 那么,放开,启造就要回来啦。 不管,这是最后一面,我要仔细看看妳。 最后一面! 林靖夫眼中突然涌上泪水,像一粒晶亮的小石头滚下来。看到他的眼泪,夏芝停止了挣扎。 雨声更急更密了。 妳是个又冷淡又温柔的人! 夏芝也情不自禁地环抱着林靖夫,林靖夫猛吻着夏芝雪白的脖子。 启造这天意外地很晚才回来,他一面换着睡衣一面说:

今天的雨真大,马路都像小河啦。 今天林大夫来辞行。夏芝想起林靖夫晶亮的眼泪,觉得林大夫这称呼很难于启口。 他说明天走吧?启造自然地说。 是的,明天。 自从小丽死后,夏芝觉得看到林靖夫就会痛苦,但想到他说因为我有肺病,不敢吻妳的嘴唇而吻了她的颈项,不得不被他的真情所感动。 今天本来打算只看看妳的脸,所以尽量装出冷淡的态度,可是,这场骤雨扰乱了我的决心。林靖夫这样说。夏芝一次又一次地回想着在这场骤雨中,所发生的一幕。 妳想什么时候去抱婴儿?启造先钻入被窝,温柔地问。 啊,你答应了?夏芝一面把启造脱下来的衣服挂上衣架,一面说。 唔,我想了想,既然妳喜欢,就抱一个来养,不过,看妳这几天不再提起,以为妳已经打消这主意啦。

不,我一旦想要做的事,很不容易放弃。夏芝背过身,松开衣扣。 这一点我们两人很相像。 是啊,紫藤也这样说过,不过,听说夫妇两人不要太相像比较好。她只扭过头朝着启造,不晓得高大夫会给我们找什么样的婴儿?好开心。 先去看看再说。 启造伏在床上欣赏夏芝更衣的姿态,当衣服滑下夏芝的肩背时,启造的眼睛突然停在夏芝的颈项,那里有两块清晰的紫痕,启造明白那是什么。 启造开始想像林靖夫来访,夏芝接待他的情景,他几乎要大声嚷道:那是什么?他知道如果让自己的怒火爆发,一定会发生不可收拾的后果。他时常看剪刀、镰刀、钻子之类的东西,不知怎么,就会联想到当他盛怒时,可能会拿它们做为伤人凶器。因此,平常他总是把那些尖尖亮亮的东西收放于视线所不能及的地方。

你几时去找高大夫? 启造没有回答,静静地闭着眼睛。 哦,睡着啦。夏芝自语着,钻入她自己的被中。 哼!好不容易决心既往不咎,相亲相爱地过日子启造想,觉得愈来愈不了解夏芝,如果她认为对小丽的死该负责任,就应该不会做出脖子留下吻痕的事。 夏芝,妳这也算是小丽的母亲?启造在心内骂道,胸口剧痛,像是鲜血汨汨流着。 夏芝熄灭了灯。启造在黑暗中瞪着她,刚才看到的紫色吻痕浮上他的眼前,夏芝和林靖夫亲热的姿态历历如见,夏芝的姿态妖冶、淫贱。 启造落入了绝望的深渊。小丽被谋杀,夏芝红杏出墙,我一天到晚拼命工作,有什么目的? 突然他觉得一切都索然无味,毫无意义,白天自以为了不起的医生工作,现在也觉得空虚、无聊。新的病人来到,要验尿、验血、诊断、处方、处置,数日后痊愈了,但新的病人又来临,永不间断。今夜启造已没有了拯救病人生命的骄傲,只觉得一切都是空虚的,夏芝的背叛,夺取了启造生活中的希望之光。

现在眼睛所及,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杀死夏芝,然后自杀吧!启造想。然而即使杀死了夏芝,却不忍心杀阿彻,但又不能抛下阿彻一个人,自己先死。担负着许多病人的医院院长赖启造,是不能轻易自杀的,活着及继续活下去的责任,启造多少该担负。 夏芝!妳到底做了什么?启造无声地喊着,不知道该如何对付带着紫色吻痕,在他身旁熟睡的夏芝。哼!才不让妳抱养孩子哩,我原想让妳高兴,答应妳的要求,重新开始建造和平幸福的家庭。现在凡是能让夏芝高兴的事,他一件也不会答应。 高木曾说:别傻了,哪有人收养凶手的孩子?第一,你要怎样对嫂夫人开口?对了!就这样告诉夏芝,她若听到要收养的是凶手的孩子,一定会气得发疯。然而不行,如果她现在发疯,启造的生活势必受到威胁。

对了!不告诉她。她毫不知情,一定会疼爱孩子。等到有一天发现这孩子是凶手的女儿,一定会气炸了。愈是疼爱,打击愈大,想起过去数年来花费心血抚养的人竟是凶手的孩子,将会多不甘心啊!不过,那也不错嘛,疼爱凶手的孩子,等于是爱汝之敌人的考验,也许明白内幕的我,会比毫不知情的夏芝更痛苦哩。但我要咬牙忍耐,等到夏芝知道内幕的那天,哼!就有她好看的啦! 启造幻想着那时夏芝悲痛的情景,发现自己的心中有个无底深渊。我究竟打算对最亲爱的妻子做什么?这可怕的思想,正从那深渊中卷上来。 不过,启造觉得不论是他自己或是夏芝,以及任何人的心中,都有这种黑暗的无底深渊。 翌日,启造认为非在昨晚的决心未动摇之前付诸实行不可,于是,早餐后他对夏芝说:

我今天去找高木,反正礼拜天没事做。 好哇! 夏芝高兴得双手捧着自己的脸颊。这种天真的姿态,启造第一次看到,觉得又新鲜又可爱。不过,他认为这是由于她和林靖夫恋爱,才变得如此活泼、娇媚。 我也一道去吧! 有了消息,马上打电话给妳。还不晓得有没有适当的孩子哩。 夏芝雪白的脖子上的紫色吻痕,今晨仍跳入启造眼中。除了病人,我从不曾握过女人的手,夏芝为什么要背叛勤勉、温柔的我? 新婚时,启造有一次不小心,给夏芝吻出了紫痕,后来每次接吻时,总是小心翼翼地,避免留下吻痕。只轻轻吻着她的喉咙或是颈项,她就沉醉地闭上眼睛。想到她也对林靖夫做出这样的表情,启造的心就骚动起来。夏芝似乎不知道自己身上印着吻痕。 尿布啦什么的,都有小丽用过的,所以只要打个电话给我,随时可以去抱回来。拜托你尽量找一个聪明、可爱的婴儿。夏芝张着形状优美的嘴唇说。这是张不专情的嘴唇,她究竟与林靖夫的哪部分接触?启造呼吸沉重。 当然,当然,一定会找个最漂亮,最可爱的。启造装出轻松的表情回答,忽然想起今天是林靖夫启程的日子,即以自然的声调说:我要顺便送林大夫到札幌,妳也到车站来送送我们。 夏芝立刻垂下眼睛,我应该怎么办? 当然要送。她垂着眼睛想什么?启造的身体一抖。 嗯不过模棱两可的答覆。她手中的抹布返覆地抹着桌上同一个地方,不知想着什么? 要送吧?启造的口吻含着几分责备。 夏芝抬起脸,摇摇头。不。 为什么? 医院的人都知道我住过精神医院,不好意思看到他们 听到夏芝巧妙的借口,启造默然离开饭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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