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绝不去探望林大夫!启造带着阿彻出去散步后,夏芝坐在神龛前面,注视着小丽的照片,喃喃自语。当启造告诉她,林靖夫要去洞爷时,她突然发起抖来,她自己也不明白这是何故。她并不同情他,也不为他悲伤,她觉得该受到同情的是她自己。
那天要不是林大夫来,小丽就不会死了,夏芝想。她想忘掉那天是她叫小丽出去的,同时想把责任转嫁给林靖夫,借此减轻内心的负担。夏芝没有发现自己的自私。
那时我受到林大夫的引诱,固然不对,但小丽的死不是已经惩罚过我了吗?她认为只是被轻轻一吻,就受到这么悲惨的惩罚,未免不公平。自从失去小丽后,夏芝才了解每天平安无事的度过,是比什么都重要。从那天以来,启造失去了温柔,态度冷淡,使夏芝难于忍受。
不应该的是林大夫那天所讲的话,她想。她忘了她曾期待林靖夫对她吐露爱慕之意。人对自己的过失总是容易遗忘,夏芝也一样,她想嫁祸给林靖夫,她想:林大夫应该受点惩罚。她觉得受到惩罚的,只是她一个人。也许是这思想支持着她,她的健康才恢复得如此迅速。人类的自私可能也是一种自卫本能。
晚上好。
冷不妨被身后一个男人的声音吓了一大跳,回头一看,肩上搭着旅行袋,身穿撇领衬衫的高木站在那里。
对不起,吓了妳一跳。高木大声说。
啊!高大夫,请坐。
明天已经九月了,今天还这么热。启造呢?高木一屁股坐下来。
带阿彻出去散步。
哦!散步?高木抽开旅行袋的绳子,把它一翻,威士忌、巧克力、牛油等撒满一桌。
啊!看到这堆小山似的巧克力,夏芝不觉惊叫起来。金色和银色的纸,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想不到吧?高木满意地说。
是的。可是,为什么有这么多
你猜猜看。
我猜不着多难得的东西啊!而且这么多。
这是妇产科医生悲哀的代价。
啊?夏芝不解地看着高木。
那些妓女们和美国大兵要好,有了孩子,于是来找我。高木顿了顿,又说:我需要杀死那些不会逃,不会躲的腹中生命。他们是无辜的,妳看,我是多么残忍的杀人凶手!说到这里,高木突然住了口。
可怜!夏芝的眼睛大大地睁着,眼眶含着泪水。
对不起,我真粗心。高木歉然说。给我一杯茶好吗?不,开水也好。他抓起一粒巧克力糖,急急撕去银色的纸,塞入嘴内。
夏芝端着茶盘返来。太残忍啦。眼中已无泪水。
罢了,别再提它了,我有时候想,不必干这种罪过的事也可以活,不过,干久了自然而然会感到不在乎。实在可悲。这不像是高木所说的话。
哦,高大夫,我有件事想拜托您。
我?夏芝突然转为严肃的眼睛,使高木感到不安。
是的,您肯答应吗?
要先听听看嘛。
我想要一个婴儿。
哦,我以为什么事,原来是要婴儿,这要跟先生商量啊!
不来啦!夏芝红了脸,我是要收养一个婴儿。
嗬!为什么?
我很寂寞,我想当做小丽收养。
算了,别动这个念头了,当做小丽扶养也不会变成小丽。高木严肃地说。要婴儿可以自己生嘛。
不过我已不能生育啦。夏芝低下头。
动过避妊手术。
高木粗浓的眉毛突然一扬,若有所思地望着黑暗的庭院。
所以,我想请您在孤儿院给我找一个女孩子。
不是痛过肚子生的孩子,不容易养,太辛苦啦。
我明白,不过,我寂寞得简直要发疯。
寂寞当然寂寞,不过,寂寞会随着时间淡薄,收养的孩子却随着时间长大,要是养不好即使养得好也很辛苦。
您好像很有经验。
我虽然是光棍,却看过很多婴儿哩。
是的,我知道。不过,您为什么还不结婚?
被妳拒绝了嘛。
您还提它!那么多年以前的事了。
老实告诉妳,我独身的理由是因为我的手相是独身相,所以没有法子啊!高木轻松地笑起来。
高大夫,您跟从前一样,老是开玩笑。
是啊。哦,来,我相相妳的手看。高木伸手抓住夏芝的手。
如果是林大夫,态度一定不会这样自然,夏芝想。她对高木毫无警戒心。
唔,这条是美女线。高木一本正经地说。
不来啦!
不,不,等一等,这条是结婚线,这里显示妳最好跟启造离婚。高木瞥了夏芝一眼,笑着说。这条是要收养孩子的线。
啊,真的?
噢,会收养一个很聪明、可爱的女孩子。咦,从这条线看来,妳似乎用情不专。高木放下夏芝的手,使妳移情的人生病了吧?
啊?夏芝惊讶地注视高木。
靖夫是个风流种子,不过,他对妳倒是一往情深。我刚才去看了他。林靖夫和高木是远亲。娶了人人垂涎的漂亮妻子,看来启造也是烦恼。
呀!什么风把你吹来的?启造发出愉快的声音,走进屋内,与出去时刚好相反。阿彻已在他的背上睡着了。
夏芝轻轻抱过阿彻,指着那堆巧克力说:你看,高大夫送了那么多巧克力糖。
嗬!这么多?怎样搞的?
还有威士忌和奶油呢。
谢谢,谢谢。启造点了一下头。
不必,威士忌是今夜要喝的,可不是给你一个人享受的,这是上好的伏特加酒。太太可以先下去休息,我讨厌漂亮的女人,看到漂亮女人的脸,我就未饮先醉啦。高木自说自话。
妳对高木提过收养婴儿的事啦?启造温柔地问夏芝,得到肯定的答覆后,对高木喊了声糟糕,然后又对夏芝说:以后的事叫阿珠做,妳可以先去休息。
不过
不要紧,妳还是早些休息好,都快九点啦。
那么,婴儿的事,请你拜托他帮忙。
夏芝上楼后,高木和启造即以阿珠煮来的玉米作为佐酒菜,喝起威士忌来。
嘿,你们的玉米可真好吃。
哦,阿珠是乡下姑娘,玉米和番薯煮得特别可口。
不错不错,技术真好。高木把奶油涂在热呼呼的玉米上,一大口一大口地吃下去,同时不住地喊着好吃,好吃。
你从以前就喜欢这种吃法。启造一面拨着玉米,一面说。
你呀,从以前就不懂得这种一大口一大口猛吃的妙处,依然慢吞吞地吃着。
周围很静,虫声啾唧,葬礼以后,今天是高木第一次来访。
近来好吗?
啊?
你近来好吗?
马马虎虎。
靖夫患了肺病,你受累啦。
那里,我总觉得是工作太忙,累出病来的。
才不哩,那家伙爱玩女人,一定是玩坏身体的。
什么?靖夫会玩女人?
我想是的,他也爱搓麻将。
不过,工作倒很认真。
为了你,他还是离开的好。
为什么?医院人手不够哩。
靖夫并不是坏人,只是太风流了。高木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这伏特加好醇,怎么入手的?
妓女送的。刚才我粗心地对嫂夫人谈打胎的事,害得她流了眼泪。
她还不能受到刺激。
她说想要孩子,我开玩笑地说,这事应该找你商量。
她确实很想收养一个。
你呢?
我不想看到女孩子。
是啊,嫂夫人为什么会想收养女孩子呢?
女人实在难于了解。
可是,她是你的太太嘛。
夫妇也是一样,就像住了多年的家里,突然发现有一间完全陌生的屋子那样,我完全不懂夏芝为什么要收养女孩子。
女人的思想可能和男人不同吧!高木说着,然后睁大眼睛说:算了,打消收养婴儿的主意吧!
启造若有所思地放下手中的酒杯。
怎么啦?满脸神秘。
哦,我想起了一件事。
什么事?
启造迟疑了一下,终于毅然抬起脸。
听说你受嘱托的孤儿院,收容了凶手的女儿?
高木欲言又止,只是瞪着启造的脸。
汤小姐告诉我的。
哦,是她?她可真凶,我被大骂了一顿,因为我说你从前老是高唱爱汝之敌人,现在可不敢收容凶手的孩子了,她替你辩解,说那只是对朋友讲的话。
这时楼上有响声,高木缩缩脖子,指着楼上说。
是不是听见啦?
不会吧?她是睡在我从前住的房间。
哦,就是前门上面那间?那我们在这里大叫,也不至于听见吧?
是啊。阿珠的房间也离得很远。
不过,凶手的事还是低声讲吧,受到刺激可不好。想不到爽直的高木有时倒比启造更细心。
唔
什么?还念念不忘?
嗯。
不会是收养凶手女儿的事吧?
不,正是这事。
喂,喂,别开玩笑啊!
不,不是开玩笑。
高木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启造。
奇怪吧?我第一次想起这事时,也是很不舒服。刚才我到小丽被杀的溪畔去了,这是小丽死后第一次。我恨凶手恨得手脚发抖。
我了解。不过既然那么恨他,为什么要收养他的孩子?这岂不太奇怪?
是的,很奇怪。不过,就是因为恨凶手,才想到这事,想起来自己的孩子被杀死已经够悲哀了,还要终生怀着仇恨无法发泄的仇恨,这岂不太傻?我不愿意在这种痛苦中度过终生。要避免这样,唯有不怀恨凶手,要怎样才不恨他?那么,只有表示爱。
真是!像你这样一本正经的人,不能随便开玩笑。高木猛然拔了一根数天未修的胡须。罢了,罢了,别再想收养凶手的孩子了,天大的傻瓜也不会这样做。
是吗?
当然嘛!世界上哪有自己的孩子被杀死,却要收养这凶手的孩子的人?或者你是想欺负那孩子,作为报复?
开玩笑,我会好好抚养她。
你和嫂夫人现在都有些失常,那件事才发生不久,脑筋还不大正常。第一,你刚才才说过不愿意看到女孩子,现在就反过来说要收养女孩子,我不了解。而且,你想嫂夫人会答应吗?你要怎样对她说?
启造无词以对,是的,要怎样告诉夏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