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夏芝出院后,家里窗明几净,整洁了许多。
太太,妳可以这样劳动吗?夏芝整天辛勤工作,使阿珠颇感担忧。
动动身体比较好,免得胡思乱想。
夏芝一向有洁癖,门啦,窗啦,经常抹洗得发亮。在他人的眼中,赖启造一家已经恢复了平静的生活。
夏芝顺着阿彻的要求,刚吃过晚饭,就在院子里点烟火。这时天尚未黑。
启造走出浴室,坐在走廊的藤椅上看着院子。夏芝曾指着说小丽在七灶树下的那棵七灶树,直挺挺地耸向天空,坐在屋内看不见树梢。它的高度约有十来公尺。旁边那棵从春天叶子就呈红色的枫树,浴着夕阳,显得格外明亮。望着池中的铁线莲美丽地开放着,启造想起自从战争爆发以来,已经许多年不曾请专家来修整庭院了。
在医院整顿完成以前,那是不可能的事,而现在,由于林靖夫的疾病,医院又将遭受损失。在疗养期间,薪水必需照付。关于递补的医生,已经托总务课长物色了。这件事启造已经考虑过很多次,是否要告诉夏芝。因为他害怕夏芝不知会有怎样的反应?
启造把视线移到正和阿彻放着烟火的夏芝侧脸。浓密的长睫毛非常美丽,经过一场深刻的悲哀后,夏芝增加了一层忧郁的美。
夏芝突然抬头看启造,发现丈夫注视着她,温柔地露出微笑。夏芝含笑时,樱唇显得很艳丽、动人。
这两片樱唇吻过林靖夫吧?这思想使启造非常妒嫉,刚才还在踌躇不决该不该讲的话,立刻冲口而出。
林大夫要去洞爷。
夏芝睁大眼睛,似乎吓了一跳,但马上把视线移到手中的烟火。
哦。声音很平静,没有问什么?也没有问何时出发?
启造对不表示反应的夏芝感到怀疑。听到去洞爷的消息,应该知道是有肺病啊,为什么不表示惊讶?
不行嘛,妈妈,手不能动啊,火点不着嘛。
阿彻的话使启造发现夏芝的手在颤抖,启造的眼睛射出严厉的光芒。
阿彻,等天黑以后再放吧,天这么亮,一点儿也不好玩。夏芝说。
阿彻顺从地点点头,好的。
阿珠在挖番薯,你也去帮忙吧。
挖番薯?啊!太好啦。阿彻丢下烟火,跑出后门。
夏芝若有所思地坐下来,启造焦急地注视着她。
夏芝,妳在想什么?
夏芝抬起脸,你猜猜看。她稍微撒娇地说。
猜不着。不会是想着林靖夫吧?启造想,静静地放下扇子。
夏芝走过来,坐在启造身旁,突然说:
我想要一个女孩子。
女孩子?
是的,我想要一个女孩子,一个小女孩。
夏芝为什么不问林靖夫的事?她应该问林靖夫为什么要去洞爷啊。可是,她却突然说要一个女孩子,这是为什么?她是我妻子,我却抓不住她的意向。也许她说要一个女孩子,是心不由衷的话,只是用来掩饰她的心意而已。
不管要女孩要男孩都一样,妳不能生育了嘛。
噢,我不是这个意思。夏芝脸上升起红晕。她在生小丽后,因患肋膜炎而动了避妊手术。有阿彻和小丽的话,我就不想要别的孩子啦。
在外表上,夏芝是个性柔弱的人,但她已经决定的事,却不容易放弃。年纪尚轻,却不能生育,做为丈夫的启造总觉得不是味道,仿佛被遗弃了似的。现在小丽去世才四十九天,她就想要个女孩子,因此启造才忍不住指出她已不能生育的事实。
是的,我不能生育,所以想收养一个来代替小丽。夏芝恳求地说。
可是,小丽才死四十九天啊!
是的,所以我很寂寞,寂寞得简直要疯了,如果收养个刚出生的婴儿,我想多少会安慰些。
启造还不能同意夏芝的意见。我告诉她林靖夫要去洞爷,她一句话不问,却提出收养女孩子的要求,难道是因为林靖夫不在会寂寞,所以才要收养孩子?启造总是根据理论来推测人的意向。
我不了解妳的心情,妳講这话,怕又是神经疲乏吧?
不,我的神经衰弱已经痊愈啦。夏芝眼睛湿润。
可是,夏芝,妳說寂寞得要发疯,就是证明妳还很疲乏。
不,每一个做母亲的人都跟我一样,一定会寂寞,悲哀得发疯。你有工作,所以已经不会思念,也不会流泪了。
在夏芝眼中打转的泪珠掉下来,启造看到眼泪,不敢再开口。为了避免夏芝旧病复发,不能再刺激她。
我要收养女孩子,我非常渴望收养一个女婴,求求你,答应我。
启造心里想说,为了求得安慰而收养孩子,人家的孩子可不是玩具!但他默然不语。夏芝又说:
求求你,这是我这一生唯一的要求。领养个女孩子,把她当做小丽,作为对小丽的怀念。
启造不希望看到女孩子,尤其是与小丽差不多大小的女孩子,每次看到她们,他就心如刀割。因此,看到她们,他总是急急转开眼睛。
可是,近来夏芝一看到小女孩,就盯住她们看,抱抱她们,跟她们讲讲话,然后才恋恋不舍地离开。启造不了解夏芝这种感情,他想,女人都有这样难于了解的感情吗?
求求你,小丽的四十九日过后,给我抱养一个婴儿。
启造忆起夏芝的父亲夏教授的遗容,夏芝一点也不像她父亲,可能她是像早逝的母亲吧!启造注视着夏芝的脸,心想夏教授一定与我一样烦恼。
夏芝,妳知道,我不愿意看到任何女孩子。启造温和地说。夏芝点点头。
我了解,不过,我想要一个女孩子。
夏芝看到女孩子也很难过,不过,看到和小丽差不多大小的女孩子时,总忍不住要跟她们讲讲话。她们具有与不能复活的小丽共同的地方,譬如可爱的龋齿,柔嫩如绢的皮肤,含着日晒臭味的头发,发音不清晰的话等。跟她们说着话,就会勾起强烈的母爱,这母爱超过了难过。
总之,在共同点之中,只有几万分之一的成分与小丽完全相像,夏芝也要看一看,她留恋着这微乎其微的相像处。
收养女孩子,在启造看来是异想天开,而对夏芝来说,却是自然的意念。不论以任何形式,夏芝却要再度与小丽相聚,那才能弥补逼使小丽遭害的自责。夏芝不容易把她的心情清清楚楚地向启造说明,而且她觉得即使不说明,做父亲的启造也应该了解,若不了解,夏芝反而觉得不可思议。
夏芝凝神沉思的眼睛霎也不霎一下,直直望着庭院。启造感到不安,不会是神经错乱吧?于是他只好妥协。
收养孩子可不是收养猫儿,先让我考虑考虑。
啊,真的?你愿意考虑?
嗯。除了答应,别无他法。
问问高大夫怎样?他跟孤儿院有关系。
高木吗?启造想起前几天晚上与汤紫藤讲过的话。
是的。我想他也会赞成的。
唔,也好。
啊,西瓜大概够凉啦。
启造以复杂的视线,投向朝厨房走去的夏芝背影,那纤细的腰肢,在丈夫眼中仍然美妙如昔。
吃罢,很甜呢。夏芝把一大盘冰冻西瓜放在启造面前的桌上。孤儿院有许多不幸的孩子,收养一个这样的孩子,我一定会当做小丽复活,好好疼爱她。
启造吃着西瓜,心里想说:这时候妳再怎么做,小丽都不会复活啦!刚才妻子诱人的背影,使他联想起林靖夫,他希望知道那天靖夫和夏芝究竟发生了什么?他想:我已告诉她靖夫要去洞爷,她却一句话都不问,这未免奇怪。
阿彻、阿珠,快来吃西瓜!夏芝站起来喊道。
夏芝重新坐下时,启造终于忍不住说:
林大夫有肺病,需要疗养,他咯血啦。
夏芝点点头,但没有开口。
现在没有肺病特效药,除了到气候良好的洞爷安静疗养之外,没有其他方法。
阿彻从后门进来。啊!红西瓜。
去洗洗手。夏芝对阿彻和蔼地笑着。
好。阿彻愉快地向厨房跑去。夏芝又沉默地低着头。
洞爷太远了,去了以后恐怕不容易去探望,妳愿意代我去看看他吗?趁他还没有走以前。
夏芝抬起脸看着启造,摇摇头。
不愿意?启造竭力保持平静。
嗯。
可是,那是院长太太的任务啊!
是的,不过夏芝呐呐地住了口。
那天一定有事发生!启造仿佛被人击了一下,注视着夏芝,内心想说:妳怎么会不想去看林靖夫!但阿珠和阿彻已经走过来,启造便不再开口。
阿彻,挖了多少番薯?夏芝含笑拿西瓜给阿彻,启造一肚子气。
阿彻,我们去散步。吃完西瓜,启造站起来说。
真的?阿彻拍着小手。看到阿彻天真的欢跃,启造一阵难过,从小丽的事以来,阿彻多寂寞!
当然真的,烟火也带来。
啊!太好啦。阿彻的眼睛发亮。
这么开心!启造摸摸阿彻的头,不禁暗自决心要努力让这唯一的孩子得到幸福。
妈妈也去罢。阿彻拉着夏芝的手。启造抢着说:
妈妈下次去,因为现在有些不舒服。刚才他叫夏芝去探望林靖夫,而夏芝不肯的事,启造仍余怒未息,因此,他才想出去散散心。
回来的时候,天恐怕黑啦。阿珠递手电筒给启造。
好好走啊。夏芝发现启造不快,温柔地说。
走出大门,启造朝树林的方向走去。这是小丽出事以来,第一次到植物园。
爸爸,我怕。知道要去植物园时,阿彻放开启造的手,往后退缩。
傻瓜,怕什么?有爸爸在这里嘛。
启造拉着阿彻的手走进植物园,树林上面浮着几片淡红色的晚霞,高大的松树梢在风中摇摆,一小圈一小圈地对着天空画圆圈。
要走到哪儿?
溪畔。
溪畔?
阿彻胆怯地紧抓着启造的手,启造一面摇着阿彻的手,一面高声唱:
夕阳西下,黄昏到
阿彻也随着启造唱起来。
走了不远,有一道木桥架在干涸的小溪上。小丽是牵着凶手的手,走过这条路和这道木桥吧?她从此不再生还。想到这里,启造的眼睛涌起了泪水,停止唱歌。阿彻一个人继续唱着,听着这稚嫩的歌声,眼泪迅速地潮湿了启造的面颊。
走过桥,是垄起的堤防。小丽一个人爬不上去,凶手是拉着她上去,还是抱着她上去的?
启造脑海里充满了小丽的影子,拂也拂不掉。他想,早知如此,不该来散步,然而他控制不了那双脚,仍继续往前走。
堤防上面一片牛草随风摇摆,月见草开放着黄色花朵。踏着草走下堤防,又是一片松树林。太阳下山前的林间幽暗,从枝间看到的金色天空显得很遥远,山鸠低声啼叫。
有鬼吧?爸爸。阿彻悄声说。
不会,不会有鬼的。启造回答着,却不自觉地环视了一下,好像真有鬼出现似的。不过,他更期待的是看到小丽站在松树下。
这时启造才发现白天在自己家里看到小丽幻影的夏芝母爱,是多么深刻。夏芝疼爱小丽的事实,感动了启造,他想到自从小丽死后,他对夏芝非常冷淡。
启造在小丽走过的林中走着,惭愧万分。
走完树林,红色的天空扩大,美瑛溪在望。沿着溪流有条小径,两旁芦竹繁茂。启造背着阿彻,穿过芦竹。不一会儿,走到洼地,脱下木屐,来到沙洲。
爸爸,小丽就是在那儿死的。阿彻指着前面说。
启造默默地伸手扶着阿彻肩膀,在小丽死的地方慢慢走着。像做梦一般奔过小径冲到这里,是四十九天前的事。
父子俩在满地石头的沙上坐下来。
乌鸦啼呀,乌鸦回山
启造突然停止歌声,因为眼泪又涌上来了。
阿彻,你知道这支歌的意思吗?他掩饰地问。
不知道。阿彻不感兴趣地离开启造身旁,向溪中抛石头。
阿彻兴趣盎然地把一粒粒石头抛入在夕阳下闪闪发光的水中,启造嘴中衔着香烟,擦火柴。但在稍微强烈的风中划了好几根火柴仍点不燃,启造却觉得自己体内卷起了大风。
小丽就是在这条溪畔,这个地方被杀死的,现在我既然能够在这里,那时为什么不在这里救她?这是毫无用途的想法,启造却反反覆覆地想个不厌。不管是什么原因,夺取三岁又数个月的小丽生命,未免太残酷。想像着小丽在这里哭着喊妈妈,妈妈!启造心如刀割。
好可恶!他咬牙切齿地骂道,身体不禁微微抖动着,觉得从不曾像这一刻这样憎恨石土水。
爸爸,你也来抛石头嘛。阿彻叫唤他。
好,等一会儿。
好哇,我一定不会输。阿彻兴奋地捡起五、六块石头。
已经西沉的太阳又重新射出最后一道光线,然后渐渐被山遮住了,溪畔的风骤然转冷。这时启造忆起数年前一个黄昏的事来。
那是启造十七、八岁那年的夏天,他和邻居一个八、九岁的女孩子在这条溪中游泳游完要回家时,周围已经没有人影,夕阳照射着岸上的柳树,启造突然拥抱了一下那女孩子,然后威胁地对她说:
不许告诉任何人!
那女孩子惊骇地睁大眼睛注视着启造,没有哭。从此她一看到启造,拔腿就跑。她就读初中时,启造已是大学生,两人偶尔碰面,那女孩子便浮起冷笑。那时启造盼望那女孩子突然患急病死掉,甚至想偷偷杀死她。和凶手石土水,究竟哪一个比较凶恶?也许石土水是比我更善良的人,当时假使那女孩子哭了,说不定我也会扼住她的脖子。启造垂下了头。追根究柢,医学博士赖启造,和杀人凶手石土水,都是同类人物。
这样想着,启造觉得很伤心,同时想起高木对汤紫藤所说的启造是个伟大的人而颇为惭愧,也许高木真以为启造有勇气收养石土水的孩子。启造不愿意使高木失望,他宁可让所有人失望,也不愿意让高木失望。
大学时代有一次高木到启造的宿舍,看到他正在阅读卢骚忏悔录,而大为感动。
这么硬的东西你也看得下?你脑筋好,品行好,又用功,真了不起,不像我一看到女孩子就想追。
事实上,启造并非不喜欢女孩子们,只因不敢开口对她们献殷勤而已。他很羡慕高木那种豪放潇洒的性格。
高木曾经追过夏芝,但被夏芝的父亲夏教授所婉拒,当时高木说:如果是嫁给启造以外的人,我绝不甘心。
这件事高木本人对他说过,系里的同学也都知道。也许由于这件事,启造才勇气百倍地追求夏芝,终于击败了众多的追求者。
因此,启造不愿意使高木失望,这是他对高木的友情,也是一种意气,一种伤感主义。
就收养凶手的孩子吧!数天前闪过启造脑海的思想,这时重新出现。疼爱谋杀我的孩子的凶手的女儿,是绝对办不到的事吗?
启造发现自己心中悄悄期待着高木拍手赞成而对自己很生气。不过,启造是个固执的人,一旦想起的问题,非得思索透澈不肯罢休。
周围已苍茫昏暗。
爸爸,快点烟火嘛!阿彻过来摇启造的膝盖。
父子两人并肩挡着风擦火柴,擦了好几根才好不容易点燃,烟火发出若隐若现的细微火花,散落下来仿如小丽短促的生命,那么微弱、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