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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三小丽死了

冰点 三浦綾子 5227 2023-02-05
小丽脸朝下地伏着,小小的背上白色围巾的结好像一只白色蝴蝶,在风中摆动。 小丽!启造跪着,把小丽抱起来。小丽的脸苍白无色,但不像是已经死了,按了按脉,可是手发抖,按不准。 啊!在跳动。 然而,跳动的是跑了一程的启造指尖的脉搏。 随后跑来的林靖夫,伸手翻开小丽紧闭的眼睑,瞳孔没有任何反应。没有血色的小嘴唇微微张开,只剩下一点点的龋牙显得可怜兮兮的。启造茫然地想:我是在做梦。 这时夏芝扑到启造眼前,搂住小丽。 小丽!小丽!夏芝猛力摇撼着小丽。 啊!这是什么?外科医生田大夫蹲下来查视小丽颈项,院长,小丽是被扼死的! 田大夫叫道。小丽的颈间确实有被扼的痕迹。 小丽是被人杀死的?启造做梦也想不到小丽是被人谋害的,他以为是心脏麻痹之类的急病致死的,不知怎么,他茫然这样想。

被人杀死的?夏芝叫着,同时全身瘫痪地倒下来。林靖夫急忙伸手扶着夏芝。 我讨厌林大夫,也讨厌妈妈,谁也不跟小丽玩这句话仿佛正清晰地在夏芝耳旁响着。 看到夏芝昏厥于林靖夫膝上,启造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他的大脑似乎停止了活动,迷迷糊糊地,什么感觉也没有,连眼泪也流不出来。虽然如此,心中的一隅却翻腾着,而另一隅痛苦得像是麻木了,无边无际,静静地扩大。 身为医生的启造,已目送过好几十条生命的消逝,然而小丽的死比任何死法、任何人的死都不确实,不能令人相信,我在做梦,是的,这是梦境。 启造茫然抬起脸眺望天空,白云慢慢浮游。 今天也是个大热天。启造喃喃低语着,同时下意识地看看表。也许在临终时看表,是医生的习惯吧?六点五分。他又喃喃念着。下女阿珠和不知几时赶来的一群邻居,低声啜泣着,接着也许因大人异样的态度而受到惊吓吧,阿彻突然高声大哭。

阿彻哭了!启造吓了一跳,返回自我,突然意识到小丽的死是真实的。我必须做点什么,但我要做什么?他只楞楞地呆坐在溪畔。田大夫小心地把小丽放在地上,夏芝被林靖夫和另外几个人搀扶着离去。启造仍然坐在那里,茫然看着他们。 院长!田大夫探视着启造的脸,似乎有事。 嗯。 已经跟警察连络过了,我想一会儿就会赶来 院长! 院长!警察 哦哦,谢谢。启造心不在焉地回答,他觉得自己像是在水中,动作缓慢地握住小丽的手,小小的冰冷的手。 死啦!我的手指是暖的,活的,隔着一层皮肤,小丽的手指却是冷的,死的。启造感到大惑不解,这是为什么?死啦!启造喃喃地说。 我的孩子被人谋杀这不可能的,残酷的现实,应该如何反应,启造茫然不知。从结婚至今,他一次也不曾预感到他们的将来会有可怕的日子,现在启造第一次觉得不可知的未来是可怕的。

阿彻的哭声渐渐远去,启造扭头一看,看到被阿珠搂着肩,一面哽咽一面走路的阿彻的背影。 谁杀死小丽的?启造终于返回自我,喃喃自问。为什么要杀死小丽?到底是谁杀死这无辜的小丽?这样想着,启造感到愤恨在他全身的血液里沸腾着,从每一个毛孔喷出来。他抬起头望着从清早就灼热如烧的太阳,在这光明的太阳下,有个谋杀小丽的凶手,这家伙一定躲在什么地方。想到这里,启造陡地站起来。 美国的飞机从启造他们头上,编队扬着隆隆声飞过,那是冷酷无情的声音。 小丽埋葬后约十天,从医院提早回来的启造,坐在楼上书房的桌前想着小丽。谁杀死小丽?为什么要杀她?这从小丽死后已不知想过多少次的问题,这时又萦绕在启造脑中。 在葬礼那天,当司仪叫着林靖夫的名字,轮到他进香时,他站起来,头垂得很低。那时启造不由得睁眼注视他,瞬间,他怀疑凶手是林靖夫。

现在启造回想着那天的情景。他从书房窗口可以眺望十多公尺远的松林,他凝视着昏暗的树林,想像着被凶手牵着手,毫不知情地乖乖从林中小径走去的小丽。他现在仍觉得凶手似乎是林靖夫。启造不自觉地揣想着高瘦的林靖夫牵着小丽的手,微微弯着背走路的姿态。 除了他,会有谁带走小丽?启造虽然这么想,但找不出林靖夫谋杀小丽的理由。 虽然如此,却无法消除他对林靖夫的怀疑,甚至林靖夫那双又白又大的手扼住小丽颈项的情景,都仿佛历历在目。 正胡思乱想时,窗前突然飘来一只黄色气球。这只塑胶制气球曳着一条白线,飘呀飘地被风吹过窗前。启造突然热泪满眶,把脸埋在桌上。他觉得那只黄色气球就像小丽可怜的小灵魂。小丽被谋害的悲哀,在十天后的现在,才渗透在他身上每一个角落。或许妻子、彻、地位,一切的一切全部一下子失去,也不会比现在更感到悲哀,他忍受不了三岁的小丽,孤独地在这昏暗的树林那边的溪畔被人谋害的悲哀,他咬着牙根,饮抑着声音哭了。

案件发生的前一天早上,小丽拉着要出差的启造的手,跟平常一样依偎着他。 爸爸的手好大。小丽的小手压在启造的手上,那时启造不知怎么,突然觉得这两只白嫩的小手隐藏着不幸,想不到这是他与小丽的永诀。 爸爸的手好大这句话,成了小丽短促一生中对启造所讲的最后一句话。启造把拭着泪水的手帕,按着眼睛,片刻后抬起脸,凝视着自己的手。 启造一直凝视着自己的手,这双手挽救不了小丽的生命,徒有一双大手,却没有一点用途。小丽说:爸爸的手好大时,是不是对父亲的这双手感到安心?或者只是惊于它的体积之大?启造这双手,对小丽的记忆很少,他试着回忆是否曾安安闲闲地抱过小丽。 昭和十八年(一九四二年)春天出生的小丽,恰逢战争中医院经营最艰难的时期,启造的父亲因人手不足,积劳成疾,二十八岁的启造即继承了经营赖医院的担子。在医生、护士、药品以及粮食不足之中,有一段时期启造甚至考虑关闭医院。战争结束后存款被冻结至改换新钞票之间,经营更加困难,若非有二十年经验的总务课长精明能干,说不定已无法渡过难关了。美丽的医院庭园改为马铃薯园,住院病人的伙食也改由他们自己负担。医院内外垃圾处处皆是。

因此,启造早上提早上班,晚上工作到很晚以弥补人手不足。所以在那段充满烦恼和辛劳的日子里,启造从不曾安安闲闲地抱过小丽。想到小丽仅仅三年的短促生命,即被战争的阴影所笼罩,启造愈觉悲哀不忍。他注视着自己的双手。很少被这双手抱过的小丽,跟我的缘份多淡薄,幸福多稀微,多可怜啊,同时想到那稚嫩细小的颈项不知被谁扼杀时,启造几乎要大声狂叫起来。 扼死小丽的手,究竟是怎样的手?启造重新想起林靖夫,不过,在医院看到林靖夫,跟案件发生以前没有什么特别变化。启造对这毫无根据的怀疑,感到可耻而站起来,他想下楼探望夏芝。夏芝从小丽死后,一直躺在床上。 已经站起身来的启造,又踌躇不决了,他忘不了那天林靖夫和夏芝在一间屋里,而把小丽赶至炎热的户外。启造极想痛责妻子,斥骂她一顿。但他把这意念压抑至今,因为夏芝一直卧病不起。

然而,今天因同情小丽而流泪的感情正高昂,启造比往日感到更加痛恨妻子。夏芝在溪畔昏倒于林靖夫怀中,这事现在才勾起了启造的妒嫉。 自从娶了貌美如花的妻子以后,启造天生的妒嫉似乎有增无减。平时夏芝从外面回来,脸上显出生动的神色时,启造就疑神疑鬼地想:咦,在外面做了什么事?其实他蛮可以用轻松的口吻问: 怎么?看妳满脸兴奋,可有什么得意的事? 然而,他只要有一丝疑念,便憎恨起自己来,终于不能开口问她。夏芝是不大爱讲话的,除非问她,她也就懒得开口,这常使得启造烦恼、痛苦。 现在启造仍念念不忘小丽被谋害那天,夏芝和林靖夫单独在客厅的事。 虽然没有亲自下手,但小丽还是林靖夫和夏芝害死的。启造对自己说着,走出书房。

走下楼梯是走廊,走廊右边有客厅、起居室、厨房,走廊下端通至后门,走廊左边则是小客厅和卧房,再过去转个弯,直接到达下女的房间。 走入卧房,夏芝正背着门坐在床上,她没有发觉启造进来,静静地注视着树林的方向。 夏芝!启造厉声叫道。但裹着睡衣的夏芝,肩上突然飞起一只白蝶。那是夏芝肩膀的一部分,却给予启造白蝶翩然起飞的印象。这只白蝶在屋内飞来飞去,有二、三次像要停下来,最后终于穿过卧房,飞出明亮的庭院。 夏芝!启造的声调变为温和。他觉得妻子也是可怜的,当然憎恨并未全部消除,但看到显然消瘦了不少的妻子肩上,白蝶飞舞的刹那,胸中不自主地充满了爱情。 显然妻子也在深切的悲哀中,因懊悔林靖夫的事而受着痛苦的煎熬。每次想起小丽,启造对林靖夫和妻子的憎恨便加深,但现在夏芝是可爱的、可怜的。听不见呼唤,依然注视着树林,沉浸于冥想的夏芝的悲哀,似乎真切地传到启造心中。

夏芝!启造再次呼唤妻子时,起居室的电话铃响了。 我是警察局,姓何,赖大夫,有消息了!这是因小丽的案件而认识的何刑警。 凶手抓到了?凶手?启造脑中闪过林靖夫的名字,声音不由紧张起来,两只脚瑟瑟抖动着。 何刑警的声音忽然变小了。 啊?什么?凶手是谁? 喂喂,电话怎么啦?声音好小,听得见吗? 听得见,凶手是谁? 石土水。岩石的石,泥土的土,水火的水。认识这样的人吗? 凶手不是林靖夫。没有任何根据,启造却以为会听到林靖夫的名字。他的内心想,凶手不一定是林靖夫,但又似乎偷偷期待是他。这期待落空的瞬间,启造茫然了。 石土水?这名字似乎听到过,为数不少的病人姓名当然无法一一记牢,但若说是否有印象,像是有又似无。

认识吗?因启造沉吟不答,何刑警有些焦急! 不,不认识也许是给我看过一次病的患者哩,不认识三个字离开启造的嘴后,他才觉得说不定是认识这人的。 一点儿印象也没有吗? 我想没有,请容我查过病历卡以后再答覆您。石土水是什么地方的人?现在在哪儿? 说话之间,启造全身燃起了对这不曾谋面男人的怒气和憎恨之火,这火焰急速蔓延、增加,感到全身膨胀。他要扼死那个人!他觉得这样做是没有罪的,但这没有罪恶感的杀机却使他握着听筒的手发起抖来。 不过,石土水已经死啦。 死啦?启造怀疑自己的耳朵,正想使出浑身力气扼杀那人,那人却死了,这岂非无的可放矢! 对不起,是在拘留所上吊的。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不会是开玩笑吧?启造咬着嘴唇。那家伙有什么仇恨,要杀死小丽? 这消息是从札幌打电话通知的,详细情形还不知道,我们知道了马上告诉您。 启造仍把听筒按着耳朵,茫然伫立着,过了许久,发现对方早挂断了电话,才慢吞吞地离开电话机。 为什么小丽会被陌生男人杀害?他依然不了解,为什么小丽会跟那样的人去溪畔?启造无论如何忘不了那天所发生的事,家里没有别人,只有林靖夫和夏芝而已。下女和阿彻不在家时,做为妻子和母亲的夏芝,不是更应该亲近小丽吗?没有其他人在家里,不应该招待男人的。 夏芝曾说:小丽真是个乖孩子,只要陪着她玩,可以整天关在家里。显然要把小丽留在家里玩并不困难。 逼使小丽落入陌生人之手的,岂不是林靖夫和夏芝?凶手石土水当然可恶,但这可恶的家伙,在启造未发泄半句咒骂以前自杀了,因此,启造只有把怒气移至林靖夫和夏芝身上。 返回卧房时,夏芝与刚才姿势相同的坐在床上,隔着走廊的起居室电话铃声,夏芝应该听得见,但她一动也不动地坐在床上。难道她不想知道凶手是谁?以憎恨的眼光看着夏芝的启造,感到不安,再仔细看时,启造心里一惊,从刚才一直保持同一姿势的这个背影,简直不像是活人的背影。 启造轻轻走过去拥着夏芝的肩膀。 夏芝! 那是一对空虚的眼睛,比死人更空虚的眼睛。 凶手已经查到了! 夏芝微微摇摇头。 凶手死了! 夏芝慢慢转头看启造,然后视线又移回庭院,空虚的眼睛放出奇异的光彩。 瞧,小丽在那儿!夏芝指着庭院,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傻瓜!启造赶忙抱住夏芝。 让我去找小丽,瞧,她就在七灶树(译注:蔷薇科落叶乔木,高六至九公尺,羽状复叶,初夏开钟形小花,秋天红叶极美)下面。 启造探看夏芝的眼睛。 夏芝,妳疯了?小丽已经死了,怎么会在院子里?启造不禁紧紧拥抱着夏芝瘦嶙嶙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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