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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四灯影

冰点 三浦綾子 4889 2023-02-05
凶手自杀后已经过一周,这时启造仍坐在书桌前阅读这一周来已不知看过多少次的报纸。金色的西空浮云慢慢变成紫色,林梢乌鸦成群,呱呱啼叫。 杀死小丽的凶手,竟在拘留所自杀看到这段标题,启造胸中就发痛。要自杀的人,何必谋害小丽?启造痛苦地自言自语,眼睛无法离开报纸。 <正在搜查扼杀旭川市郊区医生赖启造长女赖小丽(三岁)的札幌警察局,于八月二日下午,在札幌市逮捕了嫌疑颇重的旭川市神乐町的工人石土水。但石土水于承认杀害小丽后,即在该局拘留所中,以其身上所穿的衬衫上吊身亡。 该警察局于二日早晨,接到石土水所宿客栈老板张宿通报说:有个带着婴儿,行动可疑的男人来投宿,即于午后三时许,趁石土水外出时予以询问,但他却拔腿企图逃走,幸获行人相助,不久即予逮捕。

起初石土水说:我没做坏事,只想跑走而已,但经警察指出,你是否每夜做恶梦,呻吟乱叫?他终于供认于七月廿一日,在旭川市美瑛溪畔,扼杀了小丽的事实。 > 楼下传来歌声。 Come come everybody,How do you do,and How are you。 这是战败后流行一时的英语童谣,阿彻正在唱着。启造记得小丽也常随着阿彻咬音不清地唱着,他期待地想:现在小丽稚嫩的歌声是否也会传来? 启造又把视线落在报纸上,那里刊着石土水的照片,看起来比二十八岁苍老,像是三十五、六岁。石土水茫然望着前面,没有失魂落魄的样子。不过,他的表情和他那结实的体格不相称,显得有些软弱、寂寞。脸形意外地端整,宽额浓眉,有几分聪明相,厚厚的嘴唇也颇忠厚,不像个生活坎坷的人。

就是这家伙杀死小丽的?启造锁着双眉,注视着照片。怀着再多的敌意和憎恨来看,这凶手脸上仍没有凶恶的表情,难怪小丽会跟着他去。 照片下面是凶手石土水的经历: 据石土水说,他出生于东京,幼时双亲于关东大地震时同时去世,被伯父收养,住在青森县乡下,十六岁那年因饥荒,被卖至北海道某包工头手下做苦工,其后辗转于各包工头间。昭和十六年(一九四一年)应征入伍,败战后回北海道,定居于旭川市神乐町做工人,并于是年结婚,妻子于生下长女时即告死亡。 这段新闻启造已经看得滚瓜烂熟,背得出来了。同时每次看到死者父亲赖启造面带沉痛说:警察已经告诉过我,现在无话可说的记载时,就又涌上悲哀。 晚霞已经变成灰色,启造望着漂浮着暮色的天空,回忆着何刑警告诉他石土水的话。

孩子刚落土,太太就死了,第一个发生困难的问题就是喂奶,而且尿布非换不可,非洗不可,婴儿哇哇直哭,简直不知所措,况且不工作就得饿肚子,幸好房东太太很慈祥,常常帮忙给婴儿洗澡。那天是祭神日,道路工程停工,天气闷热,婴儿哭个不停,他烦躁地冲出家里,想出去游一下水。经过府上时,小丽刚好从后门出来,这时他想:要是我的孩子也长这么大,就不会吵了。他停脚看小丽,小丽也站着看他。好可爱的小女孩!他问她去不去溪畔玩,小丽点点头。可是到溪畔时,也许大家都去看热闹吧,没有一个人影,小丽寂寞地哭了。他已经脱了衣服准备游泳,所以哄小丽不要哭,但小丽哭着喊妈妈,妈妈!愈哭声音愈高。据龚刑警说,可能被婴儿的哭声吵得神经衰弱。自己的孩子已经够吵了,还要听别人的孩子哭!因此一时火起,扼着小丽的颈子要吓她,想不到小丽一下子瘫痪了,他就慌忙逃走。石土水自供后,疲倦地说,他的女人死了二十天,他一直睡眠不足,希望能够睡一会儿,所以就给他关在拘留所里,想来他是因神经衰弱引发的自杀。

与何刑警这番话相同的内容,报纸上也刊登过。 简直像着了魔!启造喃喃地说。假使小丽迟一分钟走出家里,就不会碰到凶手石土水吧?这只能说是小丽的命运而已。不,对石土水而言,可能也是不幸,如果没有碰到小丽,他也就不会犯下杀人行为了。这样一想,偶然的可怕使启造不寒而栗。 醒觉时,屋内已幽暗,刚才在林梢啼叫的乌鸦,已经寂静无声。启造捺了一下台灯开关。想起何刑警所说的小丽哭着喊妈妈,妈妈,心里很难受。 夏芝,小丽哭着喊妈妈时,妳和林靖夫在干什么?启造真想这样责问在精神病医院住院疗养的妻子。 当夏芝指着窗外说:小丽在七灶树下时,启造想想夏芝疯啦?他吓了一跳。不,或许是精神分裂症,夏芝的性格一向不随和,所以很有可能患精神分裂症。不过,据精神科医生沈大夫诊断的结果说:

这是强度的神经衰弱。神经衰弱也有幻觉的病例,但住院电疗,我想半个月就可以出院。 沈大夫的话使启造放下一颗心。会看到小丽的幻影,可见其悲哀之深,启造不禁同情起夏芝来。对这么痛苦的她,我却在心中责备她虽然没有亲自下手,但杀死小丽的是妳和林靖夫。我是多么冷酷的人啊。他想现在一切都要原谅她,三个人相亲相爱地过日子。 然而,夏芝恢复得比预期更迅速,一天好似一天,连医生都感到意外。看到食欲增加,比从前稍微发胖的夏芝,启造反而想:为什么?他对这迅速恢复的病情,无法真正地感到高兴。 多么迟钝的神经,竟可以不发疯!启造甚至这样想。他发现自己对刺激已够深的妻子仍无法原谅,而感到无可奈何,瞪着眼睛,茫然注视着扑向台灯的大飞蛾。

过了一会儿,启造重新把视线移到报纸上,石土水确实可恶,不过,想起来他也是个可怜的人 爸爸,我可以跟阿珠去隔壁玩吗?阿彻在楼下问,打断了启造的思潮。 哦,好,可是不要太迟回来啊。近来启造不陪阿彻玩,连晚饭都草草吃一点,就一个人关在书房。阿彻一定很寂寞,他想,但这时他却没有心情陪他玩。 启造重新落入沉思。 仅十六岁就被卖给包工头做苦工的石土水也是可怜的。学生时代他曾在一次旅行时,看到打着赤膞,只穿一条短裤,在做道路工程的工人,他惊骇地想,世间也有这样可怜的人!据说,这些苦工如果因忍受不了奴隶般的生活而逃走,持枪督工的工头们,就放出受过训练的狼狗搜索,万一不幸被捉回来,为了训诫其余的人,即被倒栽入河中浸水,或在背上用烙铁烧熨等惨不忍睹。因此,石土水虽然是可恶的凶手,但他在十六岁时即被养父卖为苦工,却颇令人同情。

从苦工生活进入军队,到前线作战,这个人几乎不明白自由的社会是什么。 启造一直怀恨石土水,在这天以前他不曾想过石土水的遭遇,现在设身处地替他想一想,觉得结婚不到一年,妻子便抛下刚出生的婴儿,撒手西归。石土水的悲哀,他似乎能够了解。 石土水可能无意杀害小丽的,他想。由于多年劳动和军队生活,他那双手一定力气很大,所以稍微一捏,力气就太大了。 启造不愿意想到被杀这字眼,他情愿认为那是石土水的过失,因为充满仇恨,怀着杀意用力扼杀的死法,对于小丽未免太残酷了。他相信石土水没有凶恶的长相,以便相信那时小丽没有丝毫恐惧。这想法多少可以减轻一些悲哀。 正沉浸于胡思乱想时,楼下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说:

没有人吗?我可要偷东西啦。 哪一位?启造拉拉衣襟问。 哪一位?这也要问,快下来,连汤小姐的声音都听不出了。这开朗的声音对这刚办完丧事不久的家庭,显得有些不礼貌。她是夏芝的同学汤紫藤。 哦,对不起,原来是汤小姐。启造安心地走下来。 怎么大门小门都开着?阿珠和阿彻呢?我倒该偷几件夏芝的衣服。汤紫藤笑也不笑地坐在神龛前面。 上次承妳帮忙,非常感谢。启造严肃地一鞠躬。 汤紫藤拿出烟,点了火才说: 别提了,何必客套?我不作兴这一套。她递给启造一支烟,眯着眼睛吐出烟雾。 好惨!这是流露着同情的声调,启造默然点头,但紫藤重新恢复开朗的音调说:是的,很惨,这句话就是这个时候该用的。小丽死了,夏芝病了,还有什么比这更惨的事吗?刚才我去看夏芝,她说您这两天没有去,希望您去看看她。

紫藤以美丽的手指弹弹烟灰。阿彻呢? 跟阿珠在隔壁玩。 唔,阿彻也怪寂寞的,不过,您呢?紫藤温和地说,她那满月形脸容,令人有一种易于亲近的感觉,一对双眼皮眸子清澈如水。 汤小姐,妳今天可以多留一会儿吗?启造恳求地说,他觉得在紫藤面前,他的心情非常宁静。 紫藤答非所问地说:中元节还未到,天气已经凉多了,走廊的窗还是关起来罢,来,您也来帮帮忙。 但启造只目送着紫藤走出走廊的背影。 窗关闭后,越过玻璃看到的夜,突然浓了许多,紫藤端来茶,轻松地坐下来。 哦,对了,三、四天前我去了札幌,在西村咖啡馆碰到了高先生,他问起您,摇头说可怜。他的话令人颇有同感。 高木好吗? 很好,这个人总是好得可恨,那天也讲了很可恨的话紫藤突然住口。

他讲了什么? 有勇气听吗?紫藤稍微显得严肃地问。 这个 唔,你们是好朋友,我想说说也无妨。高先生不是也在搞孤儿院的事吗?他说那凶手的女儿现在收容在那儿。 启造拿一张卫生纸,捉住停在他膝盖上的飞蛾。 是吗?何刑警好像也说过凶手的女儿被市立孤儿院收容了,原来就在高木那儿。 他说这是奇缘,可恨就可恨在这里,他说:启造这家伙从学生时代就老是口不离爱汝之敌人这句话,现在他总不敢说要收容凶手的孩子吧? 启造的眼睛自然地转到挂在神龛内小丽的遗像,小丽穿着白色小洋装,蹲着指着花,甜甜地笑着,好像马上会站起来向他走来的样子。 胡说!谁会收容凶手的孩子?启造险些脱口说出这句话,但他勉强咽了回去,因为他记起不久前阿彻问他什么是敌人时,他曾回答敌人就是非跟他和好不可的人。 看到启造沉默不语,紫藤安慰地说: 我对他说,那是对朋友说的话,赖先生说爱汝之敌人时,是他没有敌人的时候。但他却说:他是个伟大的人哩。 启造仍默默不答,紫藤也默默地喝着茶,沉默弥漫整个屋子,启造霍然一惊,现在这幢屋里只有我和汤小姐两个人! 高木把我估计得太高了,我不是那种敢于收容敌人子女的人。发觉与紫藤单独相对的启造,不敢再保持沉默。 是的,我也这样想,虽然外表是正人君子。正人君子大都是属于怪物。紫藤似乎觉察了启造的不安。 怪物?这未免过分,不过,我并不是正人君子。 启造苦笑着。突然一个思想掠过他的脑际,使他起鸡皮疙瘩,那是:收养石土水的孩子吧!他立刻暗自决定,再怎么傻,都不会傻到收养石土水的孩子。 怎么啦?紫藤温和地问。 启造漫不经心地说:因这案件而认识的何刑警曾说,最可怜的是石土水的女儿,她不知道母亲死了,父亲上吊了,只要有奶吃,就乖乖地睡觉。 是的,很可怜。 汤小姐,妳也觉得她可怜?我听到何刑警的话时,很生气,我对他说,被杀害的小丽不知要可怜多少倍哩。 当然小丽也可怜,不但可怜而且悲惨。不过,凶手的孩子也是可怜的。 是吗?启造露出不同意的表情。 假使小丽没有父母,一个人活着,您想想看,会怎样? 一个幼小的孩子单独活着,跟单独死掉一样,是可怜的:假使小丽一个人活着,那太可怜了。 假使是自己的孩子不这样一一对比就不能判断事情,看来人的准绳有很多。 可能是的。公平地想,石土水的孩子当然不能说不可怜。 然而,启造不能像何刑警或汤紫藤那样,单纯地承认石土水的孩子可怜。他不能原谅自己刚才为什么会想要收养那孩子,不过,这时启造万料不到这一闪而逝的念头,后来却苦恼了他,也苦恼了夏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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