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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二拐诱

冰点 三浦綾子 5843 2023-02-05
小丽好晚啊,太太。下女阿珠停止削马铃薯的手说。 是啊,比平时晚了些。阿珠,妳削完马铃薯去接她回来,我想是在小淑家里玩。 夏芝并没有忘记小丽,只因为小丽说过要告诉爸爸,对林靖夫表示了十二分的敌意,所以希望她回来晚一些。 去接小丽的阿珠不知怎么老不回来,看看钟,将近五点半,但七月的五点半离黄昏尚远。到底怎么啦?把调好的沙拉摆入纱橱时,阿珠回来了。 太太,小丽回来没有? 还没有啊,不在小淑家吗? 是的,下午两点前后回来以后就没有再去。 两点前后? 夏芝脸色苍白。两点前后不就是小丽进入客厅的时候吗?从那时到现在,三岁的小丽究竟到哪儿去了?我讨厌林大夫,也讨厌妈妈,谁也不跟小丽玩小丽说过的这句话,让她感到不安。

这时响起细碎的脚步声,夏芝的心松了下来。但那不是小丽,而是红脸颊的小淑。 小丽忘了这个。 那是夏芝为小丽做的洋囡囡,有五十公分高。夏芝胸中一阵骚乱,接过洋囡囡,急急往外面走。刚才跟阿珠去找小丽的阿彻呆呆地站在水松树篱笆旁边。 我饿了,找不到小丽。 叫阿珠盛饭给你吃。夏芝说着,朝小淑家奔去。 咦,还没找到吗?小学教员的小淑母亲,一面在围巾上擦着手,一面问。到植物园找过没有? 还没有,这孩子很少一个人去植物园。 不过,那里是孩子们喜欢去的地方啊。小淑的母亲趿着木屐先向植物园走去。 不告诉启造一声可是并不是已经丢失,最好是在启造发现以前找到小丽。夏芝沿着水松树篱笆进入植物园,植物园内静悄悄地,没有孩子们的声音,也没有孩子们的影子。

这植物园是旭川山林管理局管辖的国有林,以种植外国针叶树为主的人工造林,共有十五、六种类的松树,连成一座大森林。这植物园的面积共有一八.四二公亩,管理员古老的房屋和红屋顶的仓库、牛舍都建筑于园内。 赖家的庭院,正好与植物园入口高耸的松树相接,在美丽的水松树围篱中,座落着红色铁板屋顶的洋房,和青色铁板的平房。 进入这植物园约三百公尺地方,就是石狩溪支流的美瑛溪。在这清澈如冰水的溪流那边,可遥见冬天做为滑雪场的伊泽山。与大雪山连接的十胜岳,清晰美丽地贴在遥远的东方。孩子们时常在树林中捉迷藏,或在美瑛溪游泳,捞鱼。可是,今天是旭川的夏季祭神日,树林中没有一个人影。乱草繁茂,林中幽暗。 小丽!

小丽! 没有回音,夏芝感到不安。管理人从家里的窗口探出脸。 赖太太,怎么啦?今天好像孩子们都没进树林啊。是个亲切,时常摸摸小丽的头,疼爱孩子们的男人。 夏芝和小淑的母亲碰了面,小淑的母亲不安地朝另一个方向找去。夏芝却伫立于林中,山鸠在树上低声鸣叫。我讨厌林大夫,也讨厌妈妈,谁也不跟小丽玩,小丽的这句话又钻入夏芝脑中。 夏芝举起摇摇晃晃的脚步,难得被阳光照射的林中路径,柔软潮湿。脚踩在这柔软的泥土上,不安从足底往上爬。走到洼地时,夏芝的脚绊到了东西,低头一看,是乌鸦的死骸,翅膀散落于周围。夏芝有种不祥的预感。林中漂浮着夕阳的亮光,像烟雾一样的亮光。透过树叶射进来的光线,斜斜地,这里数条,那里数条,但那也是蒙蒙胧胧的。

找不到小丽吗?背后响起低沉,但严肃的启造声音,夏芝吓了一跳。从什么时候就不见啦? 启造的声调转为严厉,夏芝胆怯地看着启造,那是一张陌生的脸,夏芝从不曾看过丈夫这样的面孔。要是从前,她一定会说:讨厌,不要装那样可怕的面孔。但现在林靖夫的事多少使她感到内疚,加上小丽行踪不明,她只嗫嚅地说: 好像是两点过后 为什么不叫我找?启造的话使夏芝垂下眼睛,无话可答。怕是被人带去看热闹吧? 夏芝突然抬起脸,也许是林靖夫带小丽去看祭神吧?找遍了这些地方仍找不到,很有可能是看热闹去了。小丽虽说她讨厌林大夫,但毕竟是小孩子,不会有什么成见的。小丽是个可爱的孩子,跟谁都要好,只要林靖夫牵她的手,她准会跟着他去。虽然如此,林靖夫为什么不说一声,就带小丽去呢?

林靖夫太不应该啦。夏芝禁不住说。 林大夫?他怎么啦?启造问她。 林大夫今天来过 他来过?妳没告诉我,为什么? 因为夏芝看到启造一对探索的眼睛,反感地说:我忘啦。 啦。启造哦了一声,夏芝明显的谎言使他内心燃起了怒火和妒火,但启造压制着它,那是他的性格。他的声调转为平静。那就算了。几时回去的? 你回家十五分钟二十分钟前,我想小丽一定是林大夫带走的。 夏芝想像着被林靖夫带着去看祭神的小丽而安心了。林靖夫知道启造明天回家,所以不欢而别,但有意借着带小丽去看祭神的机会,而于黄昏再度来看我吧?他想让我惊喜啊,妳已经跟小丽和好啦!不过,如果他事先说一声,就不必这样耽忧了。夏芝随着启造走出树林。

真的是林大夫带走的吗?走出树林时,启造半信半疑地回头问夏芝。 究竟是怎么回事?从树林那边走出来的小淑母亲碰到启造和夏芝,不解地问。 真对不起,害你耽心了半天,小丽可能是我们家的客人带着去看祭神去啦。 是吗?那就好了,找这么久找不到,可能的确是看热闹去了。我刚才在想,也许是被拐诱了,急得不得了。 拐诱?不可能吧?启造笑了笑。小淑母亲歉然说: 不是常常有拐诱案件发生吗?小平案件发生后还不到一年哩。不过,所幸小丽不是被拐走的。 小淑的母亲走后,夏芝重新感到不安。回到家里,已经吃过晚饭的阿彻,躺在饭桌旁边睡着了。打电话给林靖夫,但他不在家。 还没有回来。 或许已经背着小丽走到这附近了吧?夏芝焦急地走到外面张望。夏季的白昼很长,过了七点外面还是亮的,高大的树叶在风中发出沙沙声,然而进入屋内时,启造满脸焦急地坐在饭桌前面。

吃饭吧? 不,我想先打电话给警察。启造压抑着责骂夏芝的冲动,站起来。正要伸手拿听筒时,电话铃响了。 一定是林大夫的电话。 听到夏芝的话,启造回头瞥了妻子一眼,拿起听筒。 喂,喂,夏芝小姐!这是林靖夫的声音。什么夏芝小姐!几时从赖太太变成夏芝小姐的?启造咬着嘴唇。 喂喂,他们告诉我你打电话找我,你生气了吗?今天实在很对不起 林靖夫大概以为夏芝拿着听筒,故意不开口。因为他的声音毫无疑惑。 夏芝小姐,喂喂,听见没有?到底还是在生我的气吧? 启造闷声不响地把听筒递给站在他背后的夏芝。 还是在生我的气吧? 夏芝倒抽了一口冷气,原来启造闷声不响地听着这样的话。 哦,刚才真对不起,林林大夫,你看到小丽没有?夏芝极力以公事化的口吻说,但意识着旁边的启造,声调显得很僵硬。

啊?小丽怎么啦? 夏芝改变了脸色,林靖夫没有带走小丽。 小丽不见啦。 什么时候? 就是夏芝和林靖夫两人在客厅时,小丽跑出去,就一去不回了。 是嗫嚅了一下,看看启造,然后说:你既然不知道就算了,打扰啦。 林靖夫似乎还说些什么,但夏芝把电话挂上了。 林大夫也不知道?启造慌张了。林靖夫也不知道,那小丽到哪儿去了?启造擦过茫然伫立的夏芝身旁,打电话给警察局。 当他报告了孩子失踪的消息时,警察漫不经心地说: 今年的祭神日迷失的孩子特别多,几乎比去年多一倍,我们被搞惨了。 不,可能不是迷失的。启造生气地把经过扼要地说明了一下。 可能是一个人上街了吧? 唔,平常都在这附近玩,很少走远。

不过,今天是祭神日啊,也许看到附近的孩子上街,就跟在人家背后走啦。可能是祭神日,警察人手不足吧,连说话的声调都是无精打采的。 我们怀疑也许是拐诱。拐诱两个字一脱口,似乎变成凶器对准启造。 拐诱?警察愕然问,有人看到令媛被人带走? 不,没有。 那么,接到威胁的电话? 没有。 那我想八成是迷路。但他仍答应通知负责的单位搜寻。 要是拐诱,一定有人看到,那时是白天嘛。夏芝软弱地否定。 不过,如果穿过树林,朝堤防那边去的话,可以不经过住宅上街啊。启造的声音暗沉沉地。 虽然报了警,启造和夏芝的不安仍不断上升,他们不敢单依赖警察。启造打电话到赖医院,值班的医生大吃一惊。 好,我马上连络几个人来帮忙。

启造、夏芝,以及在厨房洗抹的阿珠都落入沉默。启造看到一丝轻微的声音就颤抖着站起来的夏芝,令他感到痛苦。他爱夏芝,因此不能原谅夏芝在他离家时会晤林靖夫,况且阿珠和阿彻、小丽也都不在家。引狼入室启造竭力压抑着这句淫贱的形容词。可是,小丽就是在那时候失踪的,启造知道自己一开口,恶毒的话就会止不住地成串而出,因此控制着不开口。他一向认为骂人是最可耻的行为,也是他最轻视的行为。 过了片刻,从医院来了两个中年的工友,和年轻的外科医生田大夫,以及林靖夫。这时外面已经完全黑暗。 对不起,麻烦各位。启造对他们点头行礼,表示感激,但他忍不住以锐利的眼光扫向林靖夫。 这一群男人各执着手电筒,进入树林,晚上的林中树木,仿佛一棵棵都会走动似的,但手电筒一照,就像陡地一站,令人不舒服。 这时候小丽怎么会在树林中?这样想着,觉得在林中寻找是徒劳。也许林靖夫知道小丽在哪儿吧?这思想突然掠过启造脑际,他停住了脚步。一会儿,他走到溪畔,视界突然展开,缀着星星的天空显得很宽阔。掉进溪里吧?不过,小丽很少进入树林,似乎不可能一个人跑到溪畔来。 启造改变方向,重新折回树林,当手电筒向路径照去时,在光圈中出现了一个高高瘦瘦的男人,启造差一点叫出来。那是林靖夫,他的脸色苍白如蜡。 骇了我一跳。林靖夫显然大吃一惊。 抱歉。启造隐藏着自己的惊慌,以平静的声音说,然后又假装突然想起什么似地问:哦,对了,听说今天我不在时你来过,有什么事? 林靖夫默默地把手电筒照射着自己的脚。 搜遍了整个植物园和附近一带,及通向街上的每一条路,疲惫地回到赖启造家时,已经过了凌晨三点。夏天的夜已开始泛白。 夏芝回想着昨天的经过,责备着自己。那时候我抱起小丽就好了,夏芝想。张开双手要拥抱夏芝的小丽多可怜!要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现在小丽已经躺在这被窝中睡得又香又甜了。然而,现在这红花纹小棉被和可爱的小枕头,只在等候着它们的主人。说也讨厌妈妈这句话的小丽是多么寂寞啊!想到在这黑黝黝的深夜里,小丽究竟在什么地方做什么时,夏芝满眶泪水的眼睛睁得大大地,注视着渐接近黎明的外面。 风吹过树林的声音清晰可闻,这哗哗声勾起夏芝结婚时的记忆来。那是六年前,在这个家里渡过第一夜的事。启造的母亲早已逝世,这个家里只住着启造的父亲和妹妹及下女三个人,那时启造还在大学的研究室实习。因此,他们的新房设在札幌。 到层云峡蜜月旅行归途,他们到这个家来。这天晚上刮着很大的风,林间的树木活像长着嘴巴的生物,哗啦啦地嚎叫。夜愈深,风愈大,树林的哗哗声高得令人惊悸。这时不知怎么,夏芝忽然涌上不祥的预感,觉得这可怕的狂风象征她的结婚生活,她不禁把脸紧贴着启造胸膛。 现在夏芝觉得那时的预感兑现了,钢琴的弦断了,怕也是不祥的前兆吧?夏芝从小时候学习钢琴至今,从不曾断过钢琴弦。 假使时间能够倒转,回到小丽进入客厅的时候,那么,不论美貌、财产,甚至生命都可以舍弃,夏芝想。那只是十个钟头前的事啊。假使现在能够回到小丽进入客厅,问妈妈,怎么啦?我一定紧紧搂着她,再也不放开。然而,事实上那时候我也可以抱她夏芝的眼泪又涌上来。可是,我为什么要残酷地说到外面玩去?那时我确实更渴望跟林靖夫单独在一起,我竟是这样的女人! 夏芝觉得现在正应了天罚这句话,正对丈夫以外的男人倾心时,责罚便立刻下来,这岂不是天罚? 难道真的没有法子把时间倒推,推回那时候吗?夏芝想,但她马上记起在某本书上有这么一句话。 只有逝去的时间,神无能挽回。 夏芝的视线转向倚着躺椅,茫然吸着香烟的林靖夫脸上,发现那张放荡、不健康的脸,我把小丽赶出去,就是为了这个男人?夏芝痛悔自己愚蠢幼稚。 终于启造和夏芝及林靖夫三人都没有阖上眼睛,天就亮了。钟敲五下,太阳已经上山,阿珠开始在厨房起火。 蓦然,响起急速的敲门声,启造、夏芝、林靖夫都从椅子跳起来,启造先奔到门前。打开门,一个穿长靴的男人站在那里,他是附近的邮局局长。 府上的小丽死啦。他的脸色苍白,牙根微微发抖。 死啦?在哪儿? 在溪畔,我刚去钓鱼。 启造抓起昨天放在那里的出诊皮包,冲出家里。夏芝比启造先奔出去,林靖夫回头叫醒田大夫和两个工友。 启造在林中奔跑,到河畔的数百公尺像有十里远。除非亲自看到,绝不相信已经死了。不,没有死,只是昏厥了。启造一边跑,一边想像着抱起小丽来的情景。我绝对不相信小丽死了。他怕如果听信了这消息,说不定现在仍保有生命的微弱火焰会真正熄灭。他已不知在何处追上了夏芝,奔出树林,跑上沿着溪流的小路,跑过洼地,好几次绊着溪畔的石头。在溪岸那边有个白色的东西在浮动。 在那边! 启造朝着在朝阳下反射着白光的东西跑去,两只脚不住地踢着石头,他的脚像在梦中被追赶时一样,慢得像有千斤重。 跑近时,看到那射着白光的东西,就是小丽的围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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