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敌人
没有一丝风,天空东边的浮云在阳光照射下,一动不动,松树林的影子,短短浓浓地印在地面。这影子活像有生命的东西,发出令人不舒服的气息。
北海道旭川市郊外神乐町这片松树林的旁边,静静屹立着赖综合医院院长日西合并的公馆。附近住宅寥寥无几。
远处响起祭神的鼓声,这是昭和二十一年(一九四六年)七月二十一日,夏季祭神日午后。
赖家的客厅里,赖启造的妻子夏芝及赖医院眼科医生林靖夫,从刚才一直默然相对而坐。天气很热,只是坐着,也汗水直淌。
突然,林靖夫站起身,大踏步走至门前,伸手抓着门柄,门柄发出咔喳的声音。在漫长的沉默中,夏芝觉得这声音大得出奇。她不由抬起眼,乌溜溜的眼睛落下长睫毛的影子。端整的鼻梁显得高尚。方格藏青色和服,衬托着这冰天雪地的女性肌肤白嫩的脸蛋。
一直不讲话夏芝心里想,含笑看着林靖夫高瘦的白色西装背影。夏芝小巧线条优美的樱唇,笑起来显得格外地性感。这不仅是由于她还只二十六岁的缘故。
夏芝从刚才就发觉林靖夫欲言又止。夏芝露着期待的表情。她发觉自己的期待,同时忽然忆起旅途中的丈夫赖启造微带神经质的温柔眼睛。
今年二月,夏芝在清除火炉灰烬时,灰粒飞入眼睛而给林靖夫诊治。从那时以来,林靖夫无法忘却夏芝。当然在此以前并不认识院长夫人,但夏芝那高不可攀的美,令他不敢想入非非。
夏芝终于成为他的病人。当他把沾在夏芝眼角膜细微的灰尘取出,给她戴上眼罩时,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欣喜。
凶手就是这个,林靖夫用钳子尖夹着灰尘给夏芝看。
看不见,太小啦。夏芝一只手仍扶着手术台,斜着颈微笑。
这样就看得见吧?
林靖夫把灰尘夹放在白色卫生纸上,他意识到两人的面颊很近,几乎靠在一起。
戴着眼罩只剩下一只眼睛的夏芝,视力不能集中。她注视着那灰尘,两人面颊靠近的时间稍微长些。
约半个月间,夏芝天天到医院,当她的眼睛已经痊愈,林靖夫仍然照旧给她洗眼睛。
完全好了没有?有一天夏芝问。林靖夫露出恳求的眼光,微哑着声音说:要在暗室检查一下才知道。
暗室狭窄,相对而坐的两人膝盖相触着。其实不必检查,但他却拖延时间,慢慢检查。
检查完毕,林靖夫以吃人的眼光注视夏芝。这眼光使夏芝感到不安,同时内心一震,有一种说不出的愉快情绪。但她不敢改变表情。
谢谢。
林靖夫抓住站起身来的夏芝的手。
请不要走。
这孩子气的语调使夏芝感到可爱,她温柔地垂下眼睛,静静抽回手,走出暗室。
从此林靖夫时常到赖家走动,不过,他很少跟赖家两个小孩子阿彻和小丽讲话。
林大夫,您好像不大喜欢小孩子。有一次夏芝说,启造刚好有事离开那里。
我并不讨厌孩子,林靖夫略带讽刺地歪歪嘴,表情冷淡。不过,我讨厌妳的孩子,不,应该说他们的存在是可咒的。
啊!可咒?您怎么
我不愿意妳生孩子。
林靖夫激动的情绪感动了夏芝。
望着站在门前的林靖夫背影,夏芝忆起了一个多月前林靖夫讲过的这些话。
远处再度响起祭神的鼓声。
林靖夫的手仍握着门柄,扭回头,宽额上满是汗珠,微薄的嘴唇蠕动了一下,欲言又止。
夏芝等待着林靖夫的讲话。这一刻她没有想到这对于有夫之妇的她是怎么回事。
妳为什么要给我说媒?
林靖夫严厉而激动的语调,打破了长久的沉默,夏芝感到有些头晕而倚着旁边的钢琴。
赖太太!
林靖夫走近倚着钢琴的夏芝。夏芝立刻站起来,往后退。
赖太太,您是个残酷的人!靖夫慢慢逼近夏芝。
残酷?
是的,残酷。刚才妳怎么给我说媒?我还以为妳了解我的心情。从很久以前,妳应该了解我的心情了,可是,妳还给我说媒。
林靖夫看看桌上夏芝向他提亲的女郎照片,甜蜜而天真地笑着。
林靖夫的视线回到夏芝脸上,那是一对男人少有的乌黑眼睛。不知怎么,这对眼睛时常浮着空虚的神色,这神色吸引了夏芝。
现在林靖夫以略微沉郁的眼睛注视着夏芝。夏芝一阵冲动,想投入他的怀抱,她赶忙垂下眼睛。
夏芝料到林靖夫有一天会对她坦诚表白爱情的,今天给他说媒,也许并非真正有意劝他结婚,而是想试探他对她关心的程度。
夏芝柔软美丽的手合在胸前,宛如拜拜的姿势。这姿势显得很软弱。
夏芝小姐!
林靖夫站在背墙而立的夏芝面前,把手搭在她肩上。林靖夫手掌的暖意,透过和服传到夏芝体内。
不行!我要生气啦。
林靖夫的脸逼近夏芝。
林大夫,请不要忘记我是赖启造的妻子。
夏芝的脸色苍白。
夏芝,假如我忘得了我愿意忘掉,可是,忘不了,所以才苦恼至今啊。
林靖夫猛力摇撼夏芝肩膀。这时传来脚步声,门开了,穿着红色衣裳,围着白色围巾的小丽一蹦一跳地进来。林靖夫慌忙放开夏芝。
妈妈,怎么啦?三岁的小丽似乎感到两个大人的样子不寻常时,大眼睛瞪着林靖夫。
谁要是欺负妈妈,我就告诉爸爸。小丽说着,张开双臂,奔到母亲身边。
林靖夫和夏芝不觉对望了一眼。
不,小丽,妈妈是跟林大夫讲重要的话,乖,到外面去玩。
不,小丽讨厌林大夫。
小丽正面注视着林靖夫,那是天真而不客气的注视。林靖夫的脸一红,看着夏芝。
小丽,不能讲这种话。我不是告诉妳,林大夫跟妈妈讲重要的话吗?你好乖,到小淑家玩去。
夏芝的脸比林靖夫更红。假如有意拒绝林靖夫的纠缠,趁现在把小丽抱在膝上,夏芝想。但她不能那样做。
我讨厌林大夫,也讨厌妈妈,谁也不跟小丽玩!小丽一转身,奔出客厅,围巾的花结在背后清凉地抖动着。
夏芝几乎喊住她,但她更渴望跟林靖夫单独在一块儿。脚步声消失于大门,却留在夏芝心中。
对不起,小丽的话很不礼貌。
小丽的出现促使他们两人接近。
不,孩子是老实的,而且敏感得惊人。林靖夫站着点燃香烟。
您很讨厌我的孩子?
这跟讨厌有些不同,不管阿彻也罢,小丽也罢,好像都有几分神经质的样子,跟院长非常相像。我就是不能忍受院长和妳所生的孩子这个事实,甚至看一眼都感到痛苦。林靖夫把烟蒂丢入烟灰缸,两手深深插入裤袋,热情地注视夏芝。
两人的视线交织着。
夏芝先移开视线,她静静地坐在钢琴前面的凳子上,打开琴盖。她并不想弹什么,只是两手轻轻放在琴键上。
请回去吧。
她的声音微抖,因为她觉得丈夫、下女阿珠、阿彻、小丽都不在家,可能会发生什么她的体内有某种期待。她觉得自己很可怕。
听了夏芝的话,林靖夫脸上浮起微笑,站到坐在钢琴前面的夏芝背后。
夏芝小姐。
他从背后伸手压住琴键上夏芝白嫩的手,钢琴发出很大的响声。夏芝一惊,回转头,脸颊触着林靖夫的嘴唇。
不能这样!
夏芝避开林靖夫的嘴,下颚埋在衣襟里。要是不避开,恐怕会控制不住自己。
不能这样!
三度拒绝了企图抬起她脸颊的林靖夫后,林靖夫即弯下腰来吻夏芝。全身僵硬的夏芝扭过脸,躲开林靖夫,林靖夫的嘴只轻轻擦过她的脸颊。
我明白了,原来妳这么讨厌我!
林靖夫对夏芝的拒绝感到羞耻,突然拉开门冲出去。
夏芝愕然呆立着。我不讨厌您,拒绝是媚态,是游戏。夏芝在不知不觉间期待着下一步,但廿八岁的林靖夫不了解这一点。
夏芝没有送林靖夫出去,因为她害怕自己阻止他回去。她的手轻轻按着被林靖夫的嘴唇触过的脸颊,觉得这里像宝石一样可贵,胸中甜蜜甘美。结婚六年,第一次被丈夫以外的男人吻过脸颊的感觉,使夏芝的情绪昂奋。她重新坐在钢琴前面,雪白的手指在琴键上移动。那是萧邦的幻想曲。她的感情逐渐激昂,盖住长长的睫毛,沉醉于弹奏中。
正在这时,年幼的小丽发生了什么事,夏芝当然不得而知。
突然,钢琴扬起尖锐的声音,弦断了,好不吉利!
好热心啊,弹到钢琴弦断啦。
丈夫启造不知几时回来,像平常一样温柔地微笑着,站在夏芝背后。
啊,回来啦?
夏芝狼狈地说,启造的归程预定于明天。夏芝红着脸站起来,姿态迷人,启造认为那是对丈夫的突然回家感到惊喜的姿态。
讨厌,怎么不声不响地站在人家背后?夏芝两臂抱着启造脖子,脸埋在他的胸前。因为她不愿意启造看到她正在想念林靖夫的昂奋表情。
启造觉得夏芝与平时有异,过去她从不曾自动搂抱启造脖子。
好热嘛。
启造说,但仍伸手环抱夏芝。启造是个学者,虽然有几分神经质,但没有暴躁的态度,是个温柔的丈夫,可靠的丈夫。
夏芝脸埋在丈夫胸前,心情渐渐安静下来,对刚才昂奋的情绪,反而感到奇怪,像是假的。还是启造最好,她想。她爱启造,不论做为丈夫或医生,她都尊敬他,对他没有丝毫不满。可是,为什么喜欢单独跟林靖夫在一起?夏芝感到不解。现在跟丈夫在一块儿,觉得丈夫最好,但再度遇见林靖夫时会怎样?她也不知道。她觉得自己血液中含有不能自驭的因素。
要是欺负妈妈,我就告诉爸爸。夏芝突然忆起刚才小丽的话,心里一跳。
累了吧?夏芝抬起脸看丈夫,暗祷小丽迟些回家。
嗯,启造像抚摸孩子似地温柔地抚摸夏芝的头,嗅着这一头未经电烫的浓厚秀发。
启造的下颚靠着夏芝的头,眼睛自然地望着桌上。突然他的眼光一亮,桌上有咖啡碗和烟灰皿,他的眼睛数着烟灰皿内的烟蒂,共八支。
他冷冷地推开妻子,丈夫的态度使夏芝吓了一跳。
小丽呢?阿彻和阿珠也都不在?启造尖厉的眼光仍留在桌上,他的表情使夏芝不敢说出林靖夫来访的事。
阿珠带阿彻去看电影,小丽不是在外面玩吗?
没看到。
连幼小的小丽都赶出去,在这没有第二个人的家里,究竟跟这吸烟的人干什么事?启造露出探询的眼光,他希望夏芝自动告诉他客人是谁?他伸手抚弄钢琴。
do mi sol,do mi sol,do mi sol。
他的手指返覆弹着相同的音调,好像很烦闷。丈夫不愉快的样子,使夏芝不敢开口提到林靖夫。
do mi sol,do mi sol,do mi sol。
拍!一声,启造突然猛力盖上钢琴盖。这时夏芝刚好着手收拾咖啡碗和烟灰皿。瞬间,启造和夏芝的目光相遇,仿佛咔嚓地撞出声音的视线。夏芝先移开视线,走出客厅。目送走出门的夏芝背影,启造为妻子的不先开口而气忿,他已经不能故作轻松地问:
有客人吗?
到底是林靖夫还是高木?在他不在家时,在客厅接待的客人,应该只有这两人。
高木是妇产科医生,在札幌的综合医院服务,他是启造大学时代的同学。学生时代高木曾向夏芝的父亲请求娶夏芝。夏芝的父亲夏教授被称为内科之神,是启造和高木他们大学时代的恩师。
夏芝的对象我已经内定。夏教授拒绝高木的求婚。
是谁?赖启造吗?要是这家伙我还服气,若是别人,我绝不死心。高木大声说。
这事高木和夏芝两人都告诉过启造。
高木是个五官端正,性格豪爽的人。时常出其不意地从札幌来旭川,到医院探望了启造后,就开玩笑地说:
我现在要去引诱你那位漂亮太太,行吗?
高木仍旧是个单身汉。假使来访的客人是高木,那尚无妨,他的性格豪爽,似乎已经放弃了对夏芝的野心。不知怎么,他接受了非专长的孤儿院的嘱托,愉快地搞着婴儿的事。
我虽然没有结婚,孩子可多哩。高木曾说。
今天我才在札幌见过高木,那么,客人是林靖夫吧?启造开始不安。不会是发生了什么,以致不敢老实说出客人就是林靖夫吧?启造的表情转为暗淡,望着窗外的松树林。
哦,对了,也许是汤紫藤小姐,她也抽烟的。
资本家的独生女汤紫藤与夏芝同年,是夏芝女中时代的同学,现在是日本舞蹈教师。
可是,她并不会进入客厅,启造焦躁地陷入沉思。
从后门传来下女阿珠和儿子阿彻的声音,阿彻边讲边笑。看完电影了吧?启造想着,走出客厅到起居室。夏芝和阿珠大概在厨房,阿彻一个人伏在起居室的沙发上。
爸爸回来啦?唔,爸爸,我去做美国兵好吗?
为什么?启造心里想着今天的客人一定是林靖夫,一面在阿彻旁边坐下来。
美国的大兵好勇敢哪,机关枪达达达一扫,敌人都死啦。
哦,是战争片?启造露出不愉快。
敌人统统死了。可是,爸爸,死是怎么回事?死了以后几时才会动?
死了就不会动啦。
爸爸,打了针会动吗?
不,打再多的针都不会动,也不会吃饭,不会讲话。
哦,那死好讨厌,可是敌人可以死掉,哦,敌人是什么?爸爸。
敌人是糟糕。
战争中,启造曾到中国的天津做过三个月的军医,但因罹患肋膜炎而被遣回日本。那短暂的军医生活,无法体会战争的实感,倒是享受了当地的风景习俗等情调,他怀疑在那美丽的天空下,是否真正进行着战争。
回到旭川后,美国的飞机来轰炸过一、二次,战争便结束了。本来启造从学生时代即是反战争者,不论对哪个国家都没有敌意,因此,阿彻问他什么是敌人时,张口结舌,不知如何回答。
唔,敌人就是非跟他和好不可的人。要说出让五岁的阿彻了解的词句颇不容易。
小丽就是敌人吗?阿彻和妹妹都很和好。
不,小丽是阿彻的妹妹。敌人是可憎的人。就是坏人。
啊,是四郎。四郎是敌人。阿彻举出邻居的小孩名字。
糟糕,真难。四郎是朋友,不是敌人。启造笑着说,总之,感情很不好的人。
感情不好的人为什么要和好?阿彻锁起两道小眉毛沉思地问。
古时候,有一个人名叫耶稣,他教我们要跟敌人和好。
启造忆起爱汝之敌人这句话,这是大学时代夏芝的父亲夏教授说过的话。
你说德文难学,诊断病症难学,我认为世界上再没有比耶稣所说爱汝之敌人这句话更难学。一般的事只要努力就能够完成,但爱自己的敌人,却不是努力就能够办得到的
被称为内科之神的夏芝父亲,在人格方面亦相当完美,因此,他面呈沉痛而说的这几句话,深深刻在启造心中。
我不懂。
阿彻一脸茫然不解,走到厨房,以撒娇的声音对母亲说:妈妈,我要吃东西。
启造一面想着敌人这名称,一面忽然记起了林靖夫漂亮得令人嫉妒的眼睛,于是胸中掠过想像不到的类似杀意的感情。刚才怎么对阿彻说敌人就是非跟他和好不可的人?现在感到奇怪。一向严肃的启造和有些玩世不恭的林靖夫不大合得来,因此,对他不放心。
假使今天我不在家时,他和夏芝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夏芝突然拥抱我?过去她从不这样啊。一向沉静地弹钢琴的夏芝,为什么弹得那么激动,以致断了琴弦?为什么不告诉我有客人来过?一定发生了什么。假使的确是林靖夫启造想,绝不原谅他,绝不可能原谅对他的生活有所威胁的人!
敌人并不是要相爱的对象,而是要战斗的对象刚才我应该这样告诉阿彻。
启造这样想着,登楼进入书房。
在当时的启造眼中,这位教授是万能的。在一次讲课时,夏教授讲了那些话,启造反而感到不解,这样完美的人难道也有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