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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卅六追踪

冰点续集 三浦綾子 14391 2023-02-05
为了与北原会晤,阳子推开克拉克会馆的门,走进去。从教养部迎着寒冷的北风走了一哩路,阳子感到身上微冷。 阳子习惯性地站在报告集会消息的布告板前面,每次她都忍不住想,学生的活动真不少,不但有自然保护研究会,也有俄语研究会和汉字研究会。此外又有山岳滑雪部会、批评讨论会和练习管絃樂会。每当看到布告栏上面的消息,阳子就想到人的种类繁多。有的人对汉字从不感兴趣,有的人则终生研究汉字,有些人从未摸过乐器,有些人却成为乐器的俘虏。阳子认为想像这些截然不同典型的人们,是很愉快的事。 布告板旁边有个大水槽,一群金鱼在水中与其说是游着,不如说是漂浮着,非常缓慢地在移动。 看什么? 听到声音,发现站在身旁的人是北原。

金鱼。细看时,觉得金鱼好像比人伟大。 金鱼吗? 是的,在这样狭窄的地方,脸上并没有无聊的表情。 是吗?我看起来怎么好像全部都是不胜无聊和绝望的表情。 我却看出不同的表情,有的紧张,有的好奇,有的顽皮,各种表情都有。 那妳是诗人了。北原笑了。 有一条鱼忽然迅速地以S字型游过水槽,像漂浮般的金鱼动向瞬间都改变了,其他的金鱼追随着这条金鱼,其中有一条追过来靠近它,它甩开这追过来的金鱼,逃开,但又被追上,再度甩开,逃走,两条金鱼反覆着相同的动作。 北原看了阳子一眼,说: 好像妳我一样,被追的是妳,追踪的是我。 啊,你并没有追嘛。 不,心理上是在追,而且被甩开。 北原和阳子离开金鱼槽前面。

宽阔的大厅充满学生,很热闹,香烟的青色烟雾袅袅。两人慢慢穿过大厅,走到靠窗的椅子坐下。院子的雪反射着午后的阳光,发亮闪烁。 窗外的草坪全部被雪覆盖着,五叶松和水松树露出阴暗的颜色。冬天的阳光温暖地照进厅内,天空的蓝色浅浅得显得空寂。 我今天开了车子来,虽然知道妳喜欢散步甚于坐车,不过,偶然乘车兜兜风怎样? 谢谢,北原先生,不过,等一下我有约会,对不起。 阳子抬头看长椅旁边的鸟笼,笼内黄莺色的鹦哥立刻张开了翅膀。北原也默默抬眼仰视,鹦哥偏着头俯视他们两人。 约会?和赖彻吗? 是的,我们约好一块儿去买明天要带回家的礼物。 真不错,赖彻。 他可以和妳一道回家,寒假也可以和妳一块儿在家里。在札幌时,可以常常到宿舍去看妳。

虽然他说羡慕我这毫无关系的外人。 阳子的眼睛稍微垂下去。 啊,抱歉,我讲这种话只有徒然增加妳的困恼而已。 北原大大地架着腿,阳子自然而然地望着他的腿,和阿彻不同,是双强壮结实的腿。 一个学生从大厅旁边的餐厅,带着牛奶和面包过来坐在他们旁边的椅子,从口袋掏出一本薄薄的书,在桌上摊开,就开始吃起面包来。 近来看什么书没有?北原改变话题。 懒得很,只看出家及其徒弟而已 啊,那是一本好书。我父亲说,那是青春时代该一读的书,所以我也看了。 呀,我也是我爸爸劝我看的。阳子露出了微笑。 有个能跟我们谈书本的父亲真好,我母亲死后,父亲单独抚育我们兄妹,虽然不能像母亲那样细心关怀,但时常对我谈到书本上的种种。

真是好父亲。 还马马虎虎,所以我不能不孝顺。 北原正温柔地微笑时,一个学生过来说: 喂,北原,今天该介绍了吧? 突如其来地出现这个同学,北原不由得有些害羞地说: 糟糕,阳子小姐,这个不懂礼貌的人叫作须见田。这位是赖阳子小姐。 须见田表情正经地对阳子行礼,但马上对北原说: 我知道自己不懂礼貌,也知道在你们约会时撞进来是不应该的。不过,赖小姐,北原这家伙是个好青年,所以我希望北原能够幸福。喏,就是这样。那么,喂,你,加油吧。须见田拍一下北原肩头,走开了。 这家伙真头疼,对不起。北原苦笑说。 这个人很有趣。 有趣吗?他的脑筋倒真不错,不过,情感方面只是中学生的程度。总之,是个不平衡的家伙。

可是,我并不觉得他的情感是中学生程度,他讲那些话,好像是完全了解才讲的。 是吗?对了,他是参加滑稽故事会的。 懂得滑稽故事的人是成人。 妳也喜欢滑稽故事? 为什么? 因为妳是成人。 什么! 两人都笑了。 妳寒假要去滑雪吧?赖彻告诉我的。 你们见面了? 是的,昨夜我听他讲了种种事。 种种事? 是的,他说也希望我了解一下,从前天在饭店发生的事,以及许多别的事,都告诉我。 啊,对不起,让那些无聊事 不,不是无聊事,赖彻是真心真意地在替妳担忧,他到底了不起,我甘拜下风。 坐在旁边,面包已吃完的学生,似乎没有听见他们的谈话,专心地继续阅读。 昨夜听了赖彻的话后,我想到我必须问问妳,也许妳讨厌这种话,不过,今天请妳不要再闪避,回答我。阳子小姐,我对于妳,究竟是怎样的人?北原逼视着阳子问。

是朋友,北原先生。 朋友?是吗?应该是的。那么,赖彻呢?他也是朋友? 阳子眼睛望着院子那边的房屋,露出思索的表情。说真的,对我而言,赖彻是怎样的人?不是朋友,也不纯粹是哥哥,无论如何他是比谁都深入我内心的人。 唔,也许应该说是像长兄一样的朋友吧。 真的吗?阳子小姐,那么,反正我和赖彻都是妳的朋友,是资格同等的人啰? 北原先生,老实告诉你,以前我也说过,在那溪畔服药以前,我确实很喜欢你。 阳子的声音低弱,北原深深点头,身体从桌上探出。 不过,最后我写遗书时,我自己也想不到最渴望见面的人是哥哥。 而且那痛苦的几天过去之后,留在我心中的也是不过,从那以后,将近三年来,我发现自己又慢慢改变了。

改变了? 我真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哥哥从少年时代就一直袒护我,这份情意,我觉得必须更珍重地接受。 北原凝神注视着阳子的视线落在自己的膝上,他一动不动,一声不响,盯着膝盖看。阳子觉得自己的话太残忍,感到无以自容。 三分、五分、八分,北原保持同样的姿势和沉默,片刻后,才叹了一口气。 老实说,我也料到可能会这样,自从听妳要和赖彻单独到十胜岳滑雪时不过,直接从妳嘴里听到,到底感到难过,我真想哇哇大哭哩。 北原故意愉快地说,阳子的眼睛垂下来。 不过,阳子小姐,妳还没有答应和赖彻结婚吧? 当然,还没有谈到这个。 不过,只是时间问题,是吗?到十胜岳滑雪时,我想赖彻会提出来。 北原的脸颊有些颤抖似地,把头发掠上去。

阳子无话可答,不论回答什么,她的心都倾向于阿彻,那是事实,是无法否认的。 阳子抬起眼睛看北原,北原正专注地望着她,使她感到心慌意乱。 开玩笑!不知道谁大声叫道,五、六个人在大厅一角哄然大笑。 不必烦恼,阳子小姐,刚才我一定满脸失望的表情,那是没有办法的。不过,赖彻比我更能让妳幸福。只要妳能幸福就够了,我虽然痛苦,还是会祝福你们。北原软弱地微笑着。 北原先生。 不,想起来假使我和妳结婚,赖彻一定比我更消沉、失望。一定的,要是他,可能连生活能力都会失去。他是个好家伙,我现在才发现不能让他受这种苦。 唔,我顶多喝三天酒,借酒浇愁,不,也许需要十天。然后就又重新振作了。我就是有这种无所谓的性格,但赖彻不能这样。

北原先生北原的善良打动了阳子的心。 不要露出那种脸,阳子小姐,放心,妳不必忧虑。我刚刚突然想起高木大夫的事,不知道他是真心还是开玩笑,他曾说他和赖彻的父亲是情敌,还叫我们要做和好的情敌。 高木大夫不知是不是真的因思念赖彻的母亲,才独身那么久。既然这样,我也能够高高兴兴地在妳们的家庭进出。 阳子依然无话可答,北原不能不喋喋不休的心情,使她十分沉痛。 阳子小姐,可能这一生我不会对任何人产生像对妳这样的感情。萧邦在音乐史上留下三次恋爱,而且第三次的恋爱是闻名的苦恋,可见他是很热情的人。不过,我只是平凡人,这种事大概只能有一次。 对不起,北原先生。 不,我不会轻易气馁的,我对自己颇有自信,所以我这样想,假使没有赖彻,妳一定选中我。换句话说,我是落选的佳作,我已满足了。

对不起,北原先生,都怪我的态度不对。 阳子始终把北原当作朋友而和他来往,当然她知道北原对她所抱的感情,只是她想到也许在来往之间,北原会渐渐了解她的意思,而把爱情转为友情。 不,不是妳的错,妳从未表示友情以外的态度。是我太天真、自负地认为我从前是妳最亲近的男朋友,虽然并不是不知道赖彻是强敌我以为也许妳会重新回到我身边,而很自信。 对不起。阳子的眼睛垂落下去。 不要道歉,否则我就显得可怜了。 我大概不会因为这样就干脆地死心。不过,总之,我希望妳幸福。北原注视着阳子说。 谢谢,北原先生。不过,我 除非抓住确切的生活方式,就没有真正的幸福,阳子想。生活的方向已受到顺子的引导,但阳子的生活并未做到根本的改变。我的精神生活有了根本上的改变时,对京惠子的憎恨也应该能解决。在我自己没有改变以前,不论跟谁结婚,都得不到真正的幸福。 啊!从阳子脸上调开视线时,北原猛然一惊,他立刻拿起桌上的生活杂志,佯装阅读的样子,挡住面孔。 阳子小姐,请不要回头看背后,达哉似乎在找人的样子,可能是在找妳。北原低声说,难得和妳一起谈话,被他插入就扫兴了。而且还有饭店那件事,不要见面比较好。 阳子点点头,但心头想,达哉可能很快就认出我的背影。 啊,走过来了,走过来了。 从杂志上面悄悄偷看的北原急促地说,阳子静静地打开骆驼色大手提包,取出卫生纸。 啊,原来在这里。达哉对北原视若无睹地在阳子旁边坐下来,我找妳找了很久,从教养部找到图书馆,我以为今天已经见不到面了。 好不容易找到阳子的达哉,把自己想说的话一股脑说出来。望着达哉闷闷不乐的脸,阳子问: 有什么事吗?我现在正和这位先生谈话呢。 听了这话,达哉才看看北原,但也只瞥了一眼,就又转向阳子。 阳子小姐,我有话急着要告诉妳。 是吗?可是,今天不行,我们正在谈话。 达哉的眉毛一扬,以强迫的态度说: 但我急着要告诉妳。 喂,你未免太没礼貌,对我招呼一声有什么关系?我是研究院理学部的北原,你是谁? 北原忍不住严厉地说,达哉有些惊愕地望着北原。 对不起,我是教养部的三井。出乎意料之外,达哉竟然温顺地弯弯头。 三井吗?我也和阳子小姐在谈重要的事,就算你的事比我重要,在常识上你也应该对我招呼一声。 是的,我是一时激动,对不起。 既然激动,我想不适合与阳子小姐谈话,等你冷静时,再谈比较好。 他是阳子的弟弟,这么想着,北原讲了一半的话忽然转为柔和。以前有一次他和阳子并肩走路时,遇见达哉,那时他以为达哉是阳子要好的男朋友。因此,对达哉的容貌记得很清楚。 后来在学校中也遇过二、三次,昨夜听阿彻讲那些话时,北原已能够记起达哉的模样。 不,我觉得暂时无法冷静,为了冷静,也非得和阳子小姐谈话不可。 可是,我等一下还有约会,明天再听你说吧。 阳子望着达哉有血丝的眼睛,也许达哉睡眠不足,阳子知道原因,所以更觉得达哉可怜。 被阳子拒绝,达哉失望地说: 明天?要等到明天吗? 是的,任何人都有日程表,你要立刻也办不到啊。 达哉不满意地看着阳子脸上,然后突然转向北原问: 你们的话还没有谈完吗? 还没有完,恐怕还谈不到三十分钟。 特别重要的话吗?达哉似乎没有发现自己提出的问题缺乏礼貌。 至少对我是重要的。 对不起,给我三十分钟,让我和阳子小姐谈一谈好吗?我很着急。 你到底在急什么?你不觉得自己太没有常识吗? 没有常识?可能是的,不过,我差不多要疯了。 达哉倏地站起来。阳子小姐,拜托,讲三十分钟就好了。我前天和昨天几乎都没有睡。 看到达哉苦苦哀求,阳子转脸望着北原。如果同情达哉而答应他,他将说出什么事,可以想像而知。看情形会被他紧紧追随不放,阳子希望设法躲避他。 你看,阳子小姐不是很为难吗?我虽然不知道你有什么话要说,但觉得你这个人实在没有礼貌。北原重又严厉地责备,达哉生气地望着北原。 所以我才请求你给我三十分钟嘛,我不是说差不多要疯了吗?或者你要说,我会不会发疯与你无关?达哉的声音突然提高,附近的同学一齐转头望他。 我不会说与我无关,但我更重视的是阳子小姐。我不能把她交给你这样激动的人,如果有话讲,可以在这里讲。北原看看表,已过了两点。 我这些话不愿意被人听到,阳子小姐,我的汽车在会馆前面,请你到那里听我说好吗?达哉执拗地恳求阳子。 北原先生,对不起,我去一下,听三井先生说话。阳子毅然决心地站起来。 等一等,阳子小姐。看到阳子起身,北原著慌了。 北原先生,我只听他讲三十分钟。 阳子同情达哉,说起来达哉是为母亲的事而苦恼的,阳子觉得听总该听一下才对。 那么,时间到就立刻回来。喂,你不至于要把阳子小姐带到别的地方去吧? 不会的,我只是有话对她说一下而已。 那就好,因为阳子小姐等一下还有约会。北原也站起来。 我知道,那么,抱歉了达哉对北原轻轻颔首,催促阳子。 不要紧吗?阳子小姐。 不要紧,我很快就回来。阳子抬头看着北原。 北原送阳子到克拉克会馆外面,他想看看达哉的车子在什么地方。 那么,失陪了。达哉举起一只手,先跨下门前的石梯。 尽可能快点回来。北原不安地叮咛。 害你担心,对不起。 那里。我站在这里看着你们怎样? 谢谢,但请你放心好了。 是吗?好吧,不过,太迟的话,我就去接妳。 北原对着走下阶梯的阳子背后说,阳子返身点点头。由下往上看,北原的腿比平时显得更长。 北原目送阳子向达哉走去,在停车场七、八辆汽车之中,从旁边算去第三辆就是达哉的,间隔一辆停放的是北原的汽车。 达哉进入车内,也要求阳子坐在驾驶席旁边。固然知道达哉是阳子的弟弟,北原仍不免涌起阳子被别的男人抢走的感觉。 是否会如约在车内谈话?或将立刻开车带走阳子?北原有些不安,不过,车子没有动。 你在干什么?北原。从克拉克会馆出来的一个男子问。 哦,没什么。 你不是和一位漂亮的小姐约会吗?你们时常在一块儿散步,大家都知道。 北原想起阿彻,略微落寞地笑笑,推开会馆的门。 进入车内后,达哉靠着方向盘,吁了一口气。汽车是朝着克拉克会馆墙壁停放的,夹在两边的车辆之间,觉得好像与外面隔绝一样。阳子忽然返头看看后面,蒙着白雪的水蜡树篱笆围绕着草坪,在十二月中旬的阳光中,理学部的榆树像烟雾。 三井先生,你都是开车上学吗?急急被邀上车后,因达哉一直不开口,阳子即对他说。 不,只是偶尔,这部车是我母亲的。达哉依旧两手搁在方向盘上面。 哦,那么,三井先生,你不是说有话要讲吗? 阳子问,达哉才转身朝着她。 前天晚上我遇見妳哥哥。 在那儿?阳子假装从未听说的表情。 葛林饭店,我没有想到那个人是妳的哥哥。 达哉把遇见阿彻的经过告诉阳子,他所讲的与阿彻已对她说过的,大致不差。 我以前就见過妳哥哥,就是我母亲发生车祸时,他到医院来探病。哦,对了,这件事我和我哥哥到妳宿舍时,就告诉妳了。 喏,我哥哥不是叫我去买香烟吗?我冒着雨跑出去,碰到一个奇怪的家伙,是不是? 哦,是的,有的。 其后从窗子俯视雨景的达哉发现阿彻,突然想冲出去而被洁拦阻的一幕,阳子当然不会忘记。 现在想起来,妳哥哥可能是要去妳宿舍。或者,他也住在那个宿舍。 不是。 不是?等一等,那时候他直接从妳的宿舍前面走过去,没有进来。奇怪?为什么光经过不进来?因为看到我进入宿舍而躲避我吗?那么,就更加奇怪了。 这有什么奇怪?三井先生。阳子已有所决心,镇静地把面孔转过去。 雪轻飘飘地散落于汽车前面的挡风玻璃外面,也许是车顶上面的雪被风吹落的。 因为,妳哥哥为什么要躲避我?突然对妳講这种问题,妳也许不了解。不过,我一直觉得妳哥哥和我母亲,是在车祸以前就认识的。 不管他们早就认识,或不认识,都没有关系吧? 有关系的,阳子小姐,妳和我母亲酷似得惊人,第一次看到妳时,我非常震惊,差一点叫出来。 世界上难免有相似的人。 当然,到前天以前我也想到可能是相似的陌生人。可是,妳哥哥和我母亲认识的话,认为可疑才是应该的吧? 怎么可疑法? 反照镜出现路过的学生,又消失。 妳酷似我母亲,而妳哥哥和我母亲认识的话,我母亲和妳可能有血缘关系,自然会这样想吧? 你母亲和我是亲戚?不会吧。 不,虽然妳說不会。可是,在饭店妳哥哥和高叔叔他们走后,我母亲脸色苍白,样子和平时不同,所以我忍不住立刻觉得其中一定有蹊跷,虽然爸爸和往常一样。 是不是因为你对令堂讲了什么? 我只是对她讲了刚才告诉妳的这些话罢了。爸爸责备我说,这种话回家再讲,于是,母亲突然受惊似的看着爸爸,脸上一下子失去血色。我以为母亲会昏倒,吓了一跳,认为不能再问她因此,那天晚上,我想到这种种事情。 种种事情? 是的,关于母亲为什么会脸色苍白,这一定有原因。 我希望相信母亲,可是,那时候脸色忽然大变,一定有原因,也许有什么亏心事,想到这样,我就几乎要发疯。 达哉痛切地说。阳子了解事情的真象,因此,无法帮他的腔。 以前我也对妳說过,母亲对于我是一种偶像,这一点,常被我哥说不正常,即使不是一种偶像,儿女们也当然希望相信自己的父母吧? 是的,不错。 然而,我母亲有我不了解的部分,这到底是什么?想到这事,我就推测几种可能的情形。母亲和妳也许是姊妹,也许妳是她的侄女。 不过,这两种情形都没有吻合的答案。因此,虽然不愿意这样猜想,但也许妳是我母亲所生的孩子。 这怎么可能?我是赖家的女儿啊。 赖小姐,妳真的这样想吗?达哉凝视着阳子问。 是的,当然这样想。阳子以平静得自己都感到惊讶的声音说。她不觉得自己在说谎,竭力想避免达哉的心受到伤害的念头,使她佯装平静。 是吗?不过,也许对不起妳,妳对自己出生时的事,并不记得吧?老实说,并不知道是谁生的。 你太没有礼貌了,三井先生。 我知道没有礼貌,可是,请妳听一下我的猜测。我假定妳是我母亲生的,我和妳虽然同期,但事实上妳比我大一岁。这是不久以前我才听到朋友说的。 假使妳是我母亲生的,那么,问题就严重了。我是父亲从战地回来后就生的,这事从我小时候就常听到亲戚说起,所以知道。可是,如果妳是我母亲生的,那就是在我父亲不在家期间生下的。 达哉的推测,过于正确,阳子一时回答不出来。 好冷,三井先生。 听了阳子的话,达哉发动引擎,开了暖气。 假使是父亲不在期间出生 等一下,三井先生,只因为我和令堂相似就下这种结论,令人感到意外,要是说像,常有人说我像我母亲。 真的吗?妳,妳像妳母亲? 真的,从小学的时候就常听到别人这样说。 时常有人说阳子像夏芝,这是事实。 是吗?我没有想到,但妳和妳哥哥完全不像。 哥哥像爸爸。你也一样,看样子不像令堂吧? 不错,我像父亲。可是妳哥哥到医院来探病时,样子可疑,而且在妳宿舍附近的香烟店碰到时,也很奇怪。一看到我,就把脸掉开,那种表情一定有原因,而且直接从妳宿舍前面走过去,无论如何只能认为是在躲避我,为什么要躲避我? 我哥哥很认生,我想他没有别的意思。 达哉探索地打量阳子的面孔,然后说: 那么,阳子小姐,我母亲在饭店脸色苍白,以及妳哥哥和高木大夫他们像匆匆逃走一样的举动,妳怎样解释? 我不知道,因为我没有在当场,不过,你说我是令堂的孩子,未免太离奇了。 阳子看看手表,啊,时间到了,北原先生在等我。 拜托,再三分钟。赖小姐,妳这个人也是奇怪,我母亲和妳非常像,而母亲和妳哥哥认识,并且有高木大夫这个共同的熟人。资料已够齐全了,妳对自己的出生却不感到怀疑或不安吗? 不会,我是赖家的女儿。 就算妳不怀疑,我母亲这样酷似妳,难道妳不想看看她? 我没有兴趣,对相似的人 真的吗?阳子小姐。达哉的眉毛神经质地一扬。 真的,没有兴趣。 不管怎样都好!拜托,和我母亲见一次面,只要看一眼就好。我要看看那时母亲的表情,那就一切都清楚了。 不,我不要。 看到阳子忽然畏怯的表情,达哉的眼睛锐利地亮了,他立刻把车子倒退。 要去那儿?三井先生。 对不起,请妳去小樽。 北原先生在等我,而且我和哥哥有约会。 车子倒退后,开始从克拉克会馆前面驶走,阳子想开门,但这时已经危险了。 阳子求救地望着会馆,看到北原从阶梯奔下来。达哉加快速度,北原向自己的汽车跑去。 停车!三井先生。 请妳原谅,我要知道妳不愿意和我母亲见面的原因。达哉望着前面说,汽车已经从克拉克铜像前面向右转弯,朝正门驶去。 没有什么原因,以前我就对你说过,与自己相似的人见面不舒服。 说谎!达哉叫嚷似地说。 不是说谎。 我的直觉很正确,妳一定知道什么,我从妳现在的表情感觉得出。 阳子回头望去,北原的车子已追上来,她稍感放心。 好吧,那就跟你去小樽好了。不过,我和哥哥有约会,必须跟他连络,到公用电话的地方请你让我下来。 一下去妳就不会再上来。 那你也下来看着我好了。 到正门的地方刚好是绿灯,车子立刻驶出电车路,车辆拥挤。阳子若无其事地往后看,在红灯前面北原的车子不能动。北原抬起一只手,仿佛告诉她,不必担心,会追上去。 车子经过札幌车站的陆桥,向右转弯,是粗心的转弯动作。 高木大夫这个人,我觉得可疑。片刻后,不知在思索什么的达哉说,看了阳子一眼。 植物园枯萎的树木渐渐倒退。 可疑?高木大夫可疑?阳子竭力缓缓地反问。 我母亲说是我出生时,请他帮忙才认识的,不过,我认为是那以前就认识了。 达哉一面说,一面没有注意看到信号灯是黄色就要开过去时,才紧急煞车。 阳子的身体向前面冲去,她的头差一点撞到前面的挡风玻璃。 对不起,因为还红灯,那个孩子忽然跑出来。 阳子的心脏扑扑跳动着,一个大约四岁的小孩举起手,想从前面穿过去。 是你不对,黄灯亮就应该停车了,你还不减低速度。阳子对达哉冒起了怒火。 可是,我在着急嘛。达哉也不高兴地说。 在着急的时候更非沉静不可,否则会发生大车祸。 达哉仍望着前面,浮起浅笑。 我倒希望发生车祸死掉哩。 他的话含着自暴自弃的意味,令人不寒而栗。 我觉得已经知道我母亲看見妳时,会露出怎样的表情,与其看到她那样的表情,不如死掉的好。 那为什么还要带我去? 我还存着万分之一的希望,对母亲还没有绝望,所以才痛苦。我的想法是不是对,还不知道,究竟怎样,我想弄清楚。我很混乱。 阳子不能轻率地回答,因为达哉竟爱母亲这样深,阳子对于京惠子涌起了无法言喻的愤恨。 汽车驶进札樽公路,手稻山被浅墨色云层掩覆着,看不见,白色小小的太阳躲进云后。 三井先生,你真的喜欢令堂吗? 达哉的嘴巴撇了撇。 如果那样喜欢令堂,不管她做了什么,都应该原谅她才对吧? 不,我是因为母亲美,才喜欢她,如果是那样污秽的人,我绝不原谅她。 可是,如果真正的喜欢,即使她做了让全世界的人唾弃的事,只有你,仍应该照旧喜欢她才对吧? 那是无关痛痒的人所说的话,我的母亲是说了一半,达哉突然不高兴地闭上了嘴。 迎面而来的车辆减少,达哉想追过前面的卡车而向右边逼近,但转眼间一辆商业车驶过去,达哉再度烦躁地越过了马路中心线。 琴似过后,和达哉的汽车终于只相隔三辆车,从后面可以看到他不住地越过中心线,企图追过别的车辆。北原感觉得出达哉的焦急,一面沉着握着方向盘。 达哉说,只和阳子谈三十分钟,起初他和阳子进入车内谈话时,北原担忧地从旁监视他们,他在门口一进一出地守望了将近十分钟,看不出会发生意外的事。 北原想把达哉的出现告诉阿彻而打了好几个电话,但和阿彻取不到连络。大约过了三十分,约定的时间已过,北原走到会馆外面。达哉的汽车仍在相同的地方。正当他安心地想去接阳子时,达哉的汽车突如其来地后退,阳子面带紧张,求救地望着车窗外面。在尚来不及考虑之间,达哉的车已开走了。 北原立刻奔到自己的车旁,坐进车内追达哉。不知道达哉的目的地是何处?从相隔数车后面,勉强看出他的车子从北大正门前面向右拐弯,又经过车站陆桥,再拐一次右弯,北原即直觉地认为达哉是要去小樽。只要没有被他发现在跟踪,相信达哉会直接驶入札樽公路。虽然已经距离一百公尺以上,但方向不变的话,距离会慢慢缩短,即使没有紧追到他背后,如果遇到红灯而同时停车时,就可以下车跑过去搭救阳子。北原冷静地驾驶着他的汽车。 很快地,过了几个十字路口,每次北原都巧妙地乘隙追过前面的汽车,不过,旁边的马路时常有车辆插进来。又过了几条街,前面的车增减数辆后,现在已过了琴似,北原和达哉之间终于只隔着三辆汽车而已。 手稻山云层低垂,雪花飘落。往来车辆渐渐减少,每次想超车时,迎面而来的车辆就驶到,于是就看到达哉勉强超车的情景。北原一惊,突然焦急起来。前面从张碓岭至小樽之间,转弯路很多,处处是傍崖俯视海面的危险车道。加上路面积雪结冻,以达哉那种驾驶法,几时要发生大车祸是无法预卜的。北原感到必须赶快追上他们。 然而,又遇到了交叉路,出现红灯,数辆车从左右插入,和达哉的距离再度拉远。 好不容易重新开动时,一辆绿色的庞大除雪车阻挡于路前面,直径约有一.五公尺的大车轮缠着铁链,旁边突出的铲雪机威吓怕人。 除雪中,危险,请勿靠近。 这标识反而引起焦急,北原认为要赶上达哉的汽车已经不可能了。 幸好除雪车从下一个交叉路转弯走了。 房子已稀稀疏疏,风时时卷起雪,斜斜地刮来。北原小心翼翼地注意不让车轮滑走,同时与前面的车辆保持着固定的距离。 暴风雪! 发现从小樽方面驶来的车子每一辆都蒙着雪,而且亮着车灯,北原不由得歪起了嘴巴。那是气象变化剧烈的地带,札幌晴朗,而途中风雪大起的情形并不罕见。不知是否对前面的风雪起了警惕,北原前面一辆小型轿车折回来。 到达铁函时,沉重的灰云下面,出现了黑黑的冬季里的海,走了二、三百公尺,转过了一个大弯时,一直担心的暴风雪呼呼吼叫着扑过来。风雪涡旋着,舞上空中,又立刻摔下地,霎时前面的车辆、对开的车辆、道路、树木、一切都从眼前消失。这是白色的黑暗,是远较漆黑的黑暗还可怕的黑暗,白色的黑暗连车灯都给阻挡了。 北原吸着气,慢吞吞驾驶着,分辨不出什么地方才是路。一切都看不见的情形着实可怕,虽然双手握着方向盘,却已不知几时僵硬了。 慢慢前进了一会儿之后,从风雪底下隐约露出昏暗的海,四、五公尺前面的车辆蒙胧出现了。虽然迷迷蒙蒙,但看得见总是比较胆壮。不过眨眼间一切又被风雪所蒙盖,什么都看不见。 挡风玻璃的雨水刷忙碌地摇动着,反扑的风雪毫不见减弱,北原险些撞上前面停止行驶的汽车而赶忙煞车。为了防止后面的汽车撞来,以及避免前面驶来的车辆撞过来,短短地继续按着喇叭,眼睛则注视着前面。依然看不见什么,眼前唯有狂飞猛舞的白色风雪而已。 阳子不知是否平安无恙,北原对达哉的驾驶十分担忧,现在大家都时而停止,时而缓慢前进,想来不至于发生大车祸。然而,想到已近日落时分,北原内心就又骚乱起来。 在风雪之中,周围渐渐转暗,北原希望在天黑以前设法追上阳子。如果每一辆汽车都停止不能动,就是个好机会,北原认为可以随时下车跑过去。 从车灯照射中,忽然前面的车辆清楚地浮现,也看到了左边人家的灯光,右边斜前面停放着一辆大卡车。原来风雪已稍微减弱了。前面的车辆开始移动,北原也静静踩着加速器。 在凶猛的风雪中,停止不动的前面的车辆时隐时现,路旁的电杆刚出现一部分,又马上消失。阳子看看身旁的达哉,他闭着眼睛,双臂合抱,背部靠在椅背。 北原也被这场大风雪禁闭在这里吗?还是已经放弃追踪,返回札幌去了?阳子回头往后看着被雪所掩覆的窗子。 阿彻的事也令她挂虑,他们约好五点半在车站前面的西村餐馆吃饭,然后去买东西。现在已将近四点,但只好等到抵达小樽再打电话给他。可是,几点才能抵达,阳子也无法预测。 假使阿彻知道我现在和达哉在暴风雪中,一定也和北原一样追来,幸好不必让阿彻遭遇这场风雪。阳子心里想。 风雪已稍止息,前面的车辆看得见的次数逐渐增加。达哉仍微张着嘴,双目紧闭。昨夜和前夜都几乎没有睡的达哉,可能因疲倦而蒙胧入睡了,阳子认为不要叫醒他比较好。 与母亲京惠子的会晤,能拖延一刻就拖延一刻。既然已来到这里,阳子对于见面自有觉悟。她是打算以与朋友的母亲见面的态度,毫不歉疚地见面。 想来京惠子亦已考虑过各种情况,而表现出沉静的举动。虽然如此,看到京惠子和阳子长得一模一样时,三井弥吉和洁,以及店员,不知将受到多大的打击。阳子从不曾像现在这样,觉得自己是非避人耳目不可的人。要是可能,她希望达哉一直睡下去。 仿佛附着物掉落一样,风停雪止。路左边出现了四、五栋房屋,停在前面的车辆,也有的往右有的往左开动,行列已凌乱,周围稍微明亮了,但黄昏已到。迎面驶来的汽车灯光照射,一辆接一辆地过来。前面的车子也渐渐开动。 阳子看看达哉的睡容,下颚一带有稀疏的胡子,但那微张着嘴的睡容尚残留着几分稚气,惹人爱怜。 后面的车子有几辆越过他们而去,意外的是雪积得不多,不过,每次车子驶过,就扬起雪烟。这时一辆汽车从他们两人旁边开过去,但在六、七公尺前面煞住了,从那辆车内走下一个青年。阳子越过雨水刷移动挡风玻璃,心不在焉地望着,忽然差一点就惊叫起来,原来是北原。 北原看到阳子,安心地微微一笑,要打开阳子旁边的车门,阳子急急抬起手要开扣住的门闩,但达哉已从上面压住了阳子的手。 阳子不由得皱起眉看着达哉,达哉则板着面孔望着北原。阳子无可奈何地开窗向北原道歉。 对不起,北原先生。 那里,看到妳平安,我就放心了,刚才这场暴风雪很骇人吧? 让你赶到这里来,实在辛苦你了。三井先生,请让我下去一会儿。 达哉闭口不答。 喂!卑鄙的家伙!你竟突然把阳子小姐带走。 约定的时间是半小时,喏,开门吧,阳子小姐不是说要下车吗? 北原表情严肃,但达哉依旧压着阳子的手,不声不响。 喂!你这个样子简直像绑架,让她下车! 达哉浮起了浅笑。 好无礼的家伙,讲点话怎样?你毁约难道还不想道歉? 阳子同情地望着达哉。 第一,你到底有没有驾驶执照?粗心大意地胡乱开车,不能再让阳子小姐坐在你的车内。而且约定的时间是三十分,喂,开门吧。 呱啦呱啦地插嘴叫个什么劲儿?吵死了,我不放!达哉咆哮地说。 这算是你的招呼?简直是流氓。 啊哈,我是流氓,危险,让开吧。达哉说着,立刻踩动加速器,向右转动方向盘。 手搁在窗上的北原急忙跳开,但脚趾溜地一滑,右腿插入车下。 啊!停车。阳子叫道,同时汽车已因受到轻微的冲击而煞止。 阳子开门冲出来,北原弓着背,呻吟着。 北原先生,对不起,北原先生。从惊慌失措地偎近北原的阳子背后,脸色苍白如纸的达哉也下来说。 我不是告诉你危险吗?阳子严厉地瞪着达哉叫道:快!要送到医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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