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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卅五闪烁

冰点续集 三浦綾子 7090 2023-02-05
像饭店的餐厅一角点缀着一棵大圣诞树,五颜六色的小灯泡一闪一灭的,捧着银盆的侍者,忙碌地穿梭于桌子之间。 总之,阿彻,你的将来已经决定,毫无疑问的是赖医院院长,幸福已在握了,对吧,高木兄。靖夫轻巧地拿着餐刀切炸牛排,一面说。 唔,那是当然的,像赖医院规模这样大的医院,不是一代就可以建立的。 是的,因为要争取那样大的好评和信用,不是简单的。 尤其眼科想这样说吧?高木笑起来,喏,第三代,加油! 高木说着,给阿彻的杯子斟了酒。 我说不定会成为失败的第三代。阿彻对于靖夫从刚才不断地反覆说他是未来的院长,感到讨厌。 从少年时候,发现靖夫吻了母亲夏芝以来,阿彻就非常讨厌靖夫,过去几乎从未正式和他交谈过。

二、三天前,阿彻缺少钱用而打电话回家,由于岁尾邮局繁忙,且靖夫时常因事到札幌,便托他送来。阿彻接到高木的电话,叫他到高木家去拿,因此,阿彻就来了,于是终于和靖夫一起受邀,到这葛林饭店来吃晚餐。 放心,有这么一位能干的副院长在哩。 不,高木兄,我再没出息,也不能为这位第三代院长工作了。我已打算自己开业。 嘿,开业吗?你也终于计画开业了? 啊,是的,假使我开业,第二天病房就会宣告客满。我在赖医院已经服务多年,想来多少可以赎罪了吧? 什么?赎什么罪? 让你去想像吧。 阿彻望着靖夫,靖夫咧嘴笑笑,以自然的动作拿起餐巾擦拭沾在胡须的啤酒泡沫。他的举动自然且熟练,使用刀叉的方法也极老练。

让你去想像 阿彻无论如何不相信靖夫对小丽的死感到有责任,为了赎罪才工作二十年。高木瞥一眼阿彻的表情才说: 你讲这种话也没用,因为你是罪孽深重的人。 墙壁反射着红色的、黄色的光,在这昼夜灯光明亮的餐厅内时常会失去时间的感觉。只从客人所酿造出的热闹气氛,而知道现在是夜间。 看样子高木兄不相信我。 相信你的,大概只有病人吧。 不过,一个医生只要被病人相信就够了。不晓得谁说过,如果一个医生被人们称赞品行端正,待人亲切,可是诊断病症时,找不出症状,无法做适当的医治,那就一点用处都没有。男人只要工作能力强就行了吧?高木兄。 这种想法幼稚。像阿彻的父亲,作为一个医生,工作认真,经营良好,而私生活也严肃,是个模范男子。这种人也是有的。

院长这个人特别,听说到京都的时候,也不愿去祇园? (译注:祇园为京都的典型古老风化区,古代日式房屋与艺妓衬托出古都风情。) 哦,那次实在为难,好不容易想带他去看看带端长垂的舞妓,却说什么也不肯去。他说那等于是花街柳巷,我说是观光而硬把他拖去,可是,他打从骨髓和我们其他的人不同。你觉得怎样?阿彻。 唔,爸爸也同样是男人吧? 旁边的桌位几个女客望了他们三人一眼,走出去。 是吗?同样是男人?既然同样是男人,他能够如此坚实,那么这位名大夫也应该能够坚实啰? 靖夫嘴唇挂着笑,吐出烟圈。 好吧,同意你的话就是了。高木兄,院长家的阳子有一对漂亮的眼睛,好像会把人吸入深渊一样,令人有一种危险的感觉,能娶她为妻的幸运者,今晚不知在什么地方做什么?

阿彻默默地把啤酒送到嘴前。 我也不知道。喂,靖夫,你真的打算开业吗? 当然。 在什么地方开业? 有点想到札幌来,不过,也许还是旭川吧。 希望来札幌?高木探视着靖夫问。 唔。 那就来吧,明美和孩子们也都在这里。 嗨,真讨厌,马上就扯到这个,我才不管明美怎样哩。札幌人口多,所以我想工作会容易一点。 平常苍白的靖夫面孔,微微发红,眼光时时露出黯淡的阴影,但嘴角又忽然浮出自嘲的笑意。母亲夏芝为什么会对这个男人心动?阿彻感到不解。如果对高木倾心,阿彻还能了解。因为高木在毫不造作的态度中,具有温暖的善良。 然而,阿彻觉得靖夫唯有拒人于千里的冷淡,以及难以形容的黯淡眼神而已。他不认为这男人身上有爱女人的热血,总觉得是他那贪婪的情欲,使女人错觉地以为是爱情。

总之,不论在什么地方开业,都不要忘了在札幌的孩子们。 想起他们也没用。靖夫有些粗鲁地说。 话是不错,但想也没用的事,再想,再考虑,有时候也就会想出办法来。 尾食的水果和咖啡送来了。 不错,想出办法来。喂,高木兄,王瑞琦你知道吧? 哦,就是在汤小姐家的那一个。 她就这样没办法了吗?是不是有人能使她变成有办法?靖夫向侍者竖起他的修长指头,然后稍微曲了一下。 汤小姐在教她弹三弦琴,所以就会有办法吧?汤小姐真了不起,毫无怨言地替你收拾残局。 侍者走过来,靖夫向他要了开水和牙签。 你看汤小姐和我配不配?高木兄。靖夫露出一本正经的脸。 很相配,是吗?阿彻。 阿彻脸上的表情分不清是苦笑还是微笑。想起来紫藤和启造或高木都相配,若和靖夫结婚,说不定也会妥执缰绳,把事情处理得有条不紊,她似乎是这样的人。

真的吗?高木兄? 唔,也许没有一个男人能胜过她,但她配你太可惜。 靖夫突然嘻嘻一笑,喝起咖啡来。 阿彻,我这个人似乎是散漫不可靠的,但高木兄不客气地对我讲什么,我都不怕,因为他是心无毒素的人。我怕的是心中怀毒的人,即使他什么话都不说。 阿彻立刻觉得靖夫的话是指父亲启造而言。 高木和靖夫并肩在前面,阿彻随后走出餐厅。宽大的走廊两侧有卖虾夷织绵、首饰、毛皮等商店,旅客模样的男女在参观那些商品。 买毛皮回去送汤小姐吧?靖夫说,但高木不理他,径自弯过走廊,向大厅走去。 推开厚玻璃门进入大厅,里面暖和。 我们到铃木野去再喝一杯怎样?靖夫提议。 唔,也好。不过,我有点事,先去打个电话,你们等我五、六分钟吧。高木向洗手间那边走去。

一个青年手臂围着脸上尚有几分稚气的十七、八岁少女,站在电梯前面。 好像婚前旅行的感觉吧? 靖夫望着阿彻脸上说。阿彻忽然想起阳子,再过十天就是新年,已预定新年和阳子两人到十胜岳去滑雪,当天赶不回来,所以打算在十胜岳中腹的白金温泉住一夜。不过,阿彻想订两个房间分开来住,因为到结婚以前,阿彻不愿意碰阳子那修长美丽的躯体。为了保持纯洁的爱而精神紧张才是年轻人的恋爱,阿彻想。 我也想看看你的情人。 阿彻没有回答,模棱两可地笑笑。 两人从大厅前面走到右角的沙发坐下来。两个中年男人隔着桌子,表情黯淡地悄声谈着话,其中一个不住地摇头说: 不行,不行,已经来不及了。 这两人旁边一对夫妇模样的年轻人,轻松愉快地交谈着,和那两个男人完全不同世界的人似的。

阿彻不想跟他们到繁华街的铃木野去,他打算等高木来了,就在这里和他们分手,一面心不在焉地望着饭店入口。两个旋转门转来转去,人们川流不息地进进出出。一个五、六岁男孩从旋转门进来,马上返身出去,又进来。可能觉得旋转门新鲜吧,阿彻不由得微笑了。显然是母亲的三十余岁女人在门外与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谈话。 旋转门第三次转开,在一个青年背后,走进一个身上裹着橄榄色大衣,头戴黑帽的女人。无心地望着他们的阿彻,忽然倒抽一口气,那是达哉和京惠子。 达哉走进饭店,就离开京惠子,向行李寄放处走去。他手中提着一个大包裹,显然是去寄放这东西。 京惠子也朝达哉那边走去,但旋即向阿彻他们走过来,阿彻忙碌地转动脑筋,考虑自己该怎么办。无疑的,达哉很快就会返回来找京惠子,如果只是京惠子一个人,倒很乐意和她谈话,但不能不避免和达哉碰面。京惠子也是从以前就怕达哉和阿彻会晤。

佯装不认识,把背转过去吗?不,应该在达哉尚未回来以前,让京惠子发现我在这里,猝然间,阿彻这样决定。他面朝京惠子,略站起身,立刻坐下去。 果然京惠子一惊,站住了。阿彻微微摇头,京惠子露出了解的眼神作为回答,然后向里面的休息室走去。这只是一刹那间的事,周围没有一个人发现。 阿彻放下心,正把背部对着过道,想从口袋掏出文库本。 好像是只听在旁边抽着烟的靖夫这样说着,已一下子站起来,向京惠子走去。 好久不见了,太太。 京惠子返过头来,阿彻大吃一惊,望着他们两人,京惠子有些迷惑不解地望着靖夫,但接着,脸上出现了惊慌之色。 想起来了吗?我们在旭川的赖医院院长府上见过面。 阿彻没有想到靖夫认识京惠子。

啊,是的,那一次真失礼京惠子慌慌张张地致礼,想赶紧离去。 啊,请等一等,赖院长的少爷也在这里。 靖夫回转头,他不知道京惠子是和达哉一块儿进来的。阿彻几乎想一拳把靖夫打倒。这时到行李寄放处寄东西的达哉已经回来,站在靖夫旁边。 京惠子已无法脱身了,她不能做出引起达哉怀疑的举动。 啊,我竟没有认出来。京惠子笑容满面地说着,朝阿彻这边弯下头。这一向好吗? 是,好久不见。阿彻站起来,拙笨地还礼。 那么,我告罪了。京惠子立刻轻轻点一下头,打算离开。 妈,等一等。达哉拦住急欲离开的京惠子,望着阿彻脸上问:你说赖院长的儿子,就是旭川的赖先生吗? 是的。阿彻无可奈何地回答。 那么,就是赖阳子小姐的哥哥? 是的。阿彻仍站着,生硬地回答。达哉困惑地看着京惠子。 妈和赖先生家认识吗? 京惠子看一下靖夫,脸上出现为难的表情,但马上若无其事地回答: 我认识赖彻先生喏,达哉,不能再打扰人家了,我们告辞吧。 但达哉一动不动。 等一下嘛,我的头混乱起来了,这个人是阳子小姐的哥哥,也是认识的人,而阳子小姐是我的朋友,是不是这样? 这就是所谓奇遇吧。显然靖夫也发现了达哉的来到,使京惠子陷于怎样的立场。 达哉问靖夫: 对不起,你也是赖医院的人吗? 我是叫做林靖夫的医生。 你怎么认识我母亲? 靖夫一时张口结舌,不知该如何回答,但他嘻嘻一笑,对京惠子说: 怎么办?我这个人的性格是别人一追问,就什么也回答不出。 实在对不起,请原谅。达哉,你现在的态度不对,喏,我们到那边去吧,不能太打扰人家。 可是,妈,我一点不知道这个是阳子小姐的哥哥,但妈知道吧? 京惠子正想开口回答时,高木及时赶到了。 嗨,害你们久等了,电话一直没空。高木走过来说。咦?三井太太,好久不见了,达哉也很好吧? 可能高木已事先观察了这边的动态,磊落地说着,看看表。 喂,约会的时间到了,赶快走吧。 阿彻和靖夫都放下了悬在半空的心。这时一位漂亮的灰发分梳的绅士,以安静的脚步走过来。原来是与京惠子他们约好见面的三井弥吉,京惠子的眼睛微微升起阴影。 呀,好久不见,嫂夫人似乎没有后遗症,我也感到放心了。高木亲切地向走近来的弥吉招呼。 害你操心,真对不起托你的福,我想内人已完全好了。你依然健康无恙,我也十分安慰。 弥吉对靖夫和阿彻也含笑招呼,然后对阿彻说: 哦,我好像在什么地方看过你。 是,去年在病房阿彻看看京惠子。 啊,给内人探过病原来如此,真对不起。 弥吉的表情温和。达哉脸上露出烦躁,似将说什么,但高木赶紧抢着开口: 三井先生,今天全家出来,是庆祝圣诞晚会吗? 差不多可以说是的,一年总得款待一次家属。 那太好了,那么,请慢慢坐吧,太太,对不起,我们走了。 高木的话讲到一半,就迈开脚步走了。不知是否心理作用,阿彻觉得低着头的京惠子脸上是苍白的。 在饭店前面叫了车,阿彻也一起坐进去,他担心达哉会追出来。 说不定会变成料想不到的事。高木合抱着胳膊,饭店紧邻的北海道厅政府办公室,灯光明亮。 是我不好,讲了多余的废话。靖夫说出他叫住京惠子的事,抓着头。 事情已经过去了,没有办法。不过,达哉恐怕会向他的父亲询问种种伤脑筋的话。 这事阿彻比高木更担忧,京惠子陷于窘境的情形似乎历历可见,想到这样,阿彻无论如何不能像高木那样宽大地对待靖夫,认为事情已经过去了,没有办法。 车子经过街道,来到三越百货公司的十字路口时,遇到红灯。阿彻向高木和靖夫告罪,下了车,他无法不在意地跟他们两人到铃木野去喝酒。 岁尾的街道壅塞着人潮,圣诞歌曲掀起街上的热闹气氛,汽车声、电车声、喇叭声乱响,这些噪音越发使阿彻心烦不安。他在路旁的电话亭打电话到阳子的宿舍,但铃声响了许久,没有人接。阿彻觉得非在今夜晤见阳子不可,这时候还在八点五分前。 阳子不在,这时刚回家的房东太太请阿彻入内等候,阿彻大衣也不脱,兀自坐在阳子房内。 桌上插了一朵红色康乃馨,还有尚未织好的男用袜子,在脚踝的地方夹着白色、红色和黑色花纹。这是送给谁的袜子?阿彻突然想。 达哉?北原?还是我? 假使是送北原的 只是想像,阿彻胸中已波涛起伏。北原的吸引力比作为哥哥长大的我为大是自然的。不过阿彻的思想很快就回到达哉他们身上。他脱下大衣,挂在壁上的钉子,石油火炉燃烧的声音在温暖的房内静静响着。 有人登上梯子,门开了,是阳子。 对不起,等了很久吗?阳子的面颊因寒冷而微微泛红,显得新鲜可爱。 不,大约一刻钟吧。 哦,早知道哥哥要来,我就快点回来,我和顺子小姐出去了一下。 脱下大衣时,朴素的铁灰色洋装更衬托出了阳子的年轻。 顺子好吗? 很好,我觉得她比以前更达观开朗的样子。 真的?那太好了。 顺子小姐说,小丽姊姊的事知道了也好,她说她喜欢一切事相得益彰这句话。 一切事相得益彰?阳子,刚才我在葛林饭店遇见达哉和他的父母。 啊!阳子睁大眼睛。 所以,虽然觉得晚上来找妳不大好,但我想这件事必须告诉妳。 阿彻把在饭店的一幕详细说出来,阳子一面点头一面听着,然后她道歉: 对不起,害你担忧。 妳没有理由道歉。 可是,这是小樽的母亲引起的。 阳子竟代替京惠子致歉?阿彻看了阳子一眼,觉得俯着脸的阳子,从眉毛到睫毛一带酷似京惠子。 反正问题就要来了。阿彻不安地说。 阳子用盘子盛了橘子,摆在阿彻面前。 达哉一定会来找我问一些事。 这一点我也在担心,当然我相信妳绝不会泄漏事实。 放心,哥哥。 假使真相泄漏,三井家和睦将立刻粉碎,母亲京惠子亦对丈夫和儿子抬不起脸。 也许这是京惠子该接受的惩罚。背弃丈夫、偷偷生子的女人,阳子不认为能够平安无事地度过终生。然而,她无论如何不愿意看到不知情的那位丈夫和达哉他们发生不幸。 对妳我倒放心可是,不知道他会找谁打听 也许谁也不会泄漏,京惠子当然不用说,高木、阳子、启造也都可以放心。不过,可能达哉会向每一个亲戚打听,达哉的祖母是怎样的人?愈想阿彻愈感不安,而且还有夏芝也不能叫人放心。假如母亲夏芝单独在家,达哉去找她追根究柢的打听,夏芝会怎么回答?坚守秘密?或者反而把事情说穿? 达哉大概不至于跑到旭川去问吧? 那可不知道,因为他有些地方非常执拗。不过,我想爸爸和妈妈都不会告诉他的。 妳能说妈妈也不会?阿彻注视着阳子问。 我想能够。 阳子想,夏芝一定不会做出促使别人的家庭不幸的言行才对。 是吗? 放心吧。 听阳子再次这样说,阿彻也就略感放心了。 靖夫这家伙! 阿彻又恨恨地想,但如果追究起来,错在阿彻的鲁莽。守灵夜那天把阳子的事告诉京惠子,使她发生车祸,事情才变成这样复杂的,阿彻咬住了嘴唇。 如何?哥哥,这袜子好不好看? 阳子拿起织了一半的袜子让阿彻看。 啊,很不错。 真的?那我好高兴,你喜欢的话。 听了阳子的话,阿彻知道这双袜子是为他而编织的,禁不住绽开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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