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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卅七流水

冰点续集 三浦綾子 19145 2023-02-05
在灰色的天空下,这一片流冰是苍茫的白色荒野,阳子从刚才一直在旅馆前注视着被流冰所封闭的鄂霍次克海,那是不像三月末梢的荒野景色。 右边状如拥抱海湾的丘陵连绵,丘陵下面连接网走街衢的一角。在街衢尽头那一边是丘陵的突端,其前面的海上,一个被称为帽子岩的大岩石,活像一顶戴着的帽子。岩石左边竖着白色灯塔,在距离不远处,红色灯塔耸立于突出海面的堰堤,但看起来约有二公里远。 沿着靠近旅馆前面的道路筑有防波壁,无数庭园点景石大的流冰,和厚板样的流冰堆积、铺垫至防波壁旁边,一个手拿照相机的青年越过防波壁,慢慢向流冰走去,阳子全神凝视着一步步用力踩着冰走的青年长腿。毫无疑问的,这青年有两条腿。这是极其自然的事实,而北原已失去了它。

从那天以来,已过了三个月,阳子想。北原的右腿被达哉的汽车压伤那天的情景,对于阳子仿如一场恶梦。 痛苦地蜷着的北原双腿没有流血而感到安心的时间,只是一刹那,在转眼间,他的腿渐渐浮肿,阳子解下她身上洋装的腰带,紧紧绑住北原大腿,并斥喝彷徨无策的达哉把北原抱进车内,然后到附近的商店打电话叫救护车。在救护车来到前的二十分钟,觉得漫长无比,望着痛苦呻吟的北原苍白面孔,阳子感觉到难以言喻的罪的恐怖。 把北原送到手稻的外科医院,诊断的结果是膝窝动脉断裂,立刻动手术。接到阳子的连络而赶来的阿彻,听到医生的诊断,脸色猝变。 这种手术成功率很少,因为膝窝动脉很纤细。 果然手术失败了,第二天脚变成紫色,第三天变成黑色,并且发出腐臭,这只画了一条线般黑紫的脚,终于不得不从膝盖上面锯断。

在手术室前面的走廊,阳子忍不住呜咽起来。事情发生后,从泷川赶来的北原父亲,看到从手术室出来的北原,也老泪纵横。 阳子转头望着飞下流冰上面的乌鸦,那青年已不见踪影。北原曾说,网走是要独自去看的地方,然而,这是一个人观赏时,太过于荒凉的景色。 乌鸦站着看看左右,又歪歪斜斜地在流冰上面走起来。流冰不规则地重叠,有的像丘陵一样隆起,有的形成坑洼,紧紧连接延续到遥远的海面。 现在阳子前面这一片流冰像一片墓地,动也不动,是可怕的寂静。在这一望无际的白色冰原下面,封锁着巨大的鄂霍次克深海,几乎不能令人置信。在如此苛酷而不舒服的沉默景色中,此刻唯一移动的是乌鸦。 连乌鸦都有两只脚。 阳子又想着相同的事,自从北原失去右脚以来,不论看着人或狗,看到的都是脚。切断手术后经过三个月,北原才出院,现在正在登别温泉的医院作手术后的静养。

在北原不需要特别护士之前的一个月,阳子一直留下来看护他。北原自幼失母,唯一的妹妹亦已远嫁东京。即使母亲和妹妹都在,阳子也不能不看护他;在那场暴风雪中,北原为了追踪阳子才被阳子的弟弟撞伤而丧失一只脚。阳子当然不能不看护他。 结束了看护之后,阳子也疲倦,回旭川家里住了一个礼拜。 寒冷的日子连续,朝晚玻璃上面凝结的冰纹美丽,孔雀羽毛或羊齿叶样的冰纹,恰如雕刻,出现于整片玻璃。这些名匠浮雕般的玻璃上面的图案,是无以形容的美丽线条和形象。有时候浮现树木林立的冰纹,有时如若灯饰,一粒粒圆球间隔相等地嵌在玻璃上面。 这天晚上,阳子拉开起居室的窗帘,欣赏着自然界的神秘景象时,启造说: 真够神秘,千变万化的花纹,出现于每一家的每一块玻璃。黄昏时,玻璃上面什么东西都没有,然后渐渐地描画出冰纹。看到这情景,爸爸就会感到神的意志,或神的创造之类。

讨厌,什么神不神,我才不相信神哩。在火炉旁摊开藏青色毛织布,为阿彻缝制和服的夏芝说。 是吗?启造露出了苦笑。 是啊,假使有神,为什么北原先生会受伤,而三井先生一家平安无事?这太不公平了。夏芝停止缝衣服的手,抗议地说。 是不是不公平,神的意志,人是没有办法轻易地了解,这且别说,北原君确实很可怜。启造说。阳子回家三天来,这句话启造已不知反覆说过多少次。 是很可怜,爸爸,北原先生的父亲一个月之间,头发都变白了。 是的,难怪他。启造深表同感地说。 那当然,启造,一个男人单独抚育长大的儿子啊!我去探病时,口头上虽然讲着振作的话,脸上却掩不住悲哀,本来这是三井太太的罪过受伤的人弄错了。 不能讲这种话。启造望了阳子一眼,对夏芝责备地说。

可是,爸爸,妈妈的话没错,小樽的母亲生了不该生的孩子,才夺走了北原先生的腿。 阳子,不能这样责备。 对不起,爸爸,可是,把达哉纵容成这样任性的人,也是母亲的错 是啊,阳子,反正一定要有人受伤的话,我想倒不如由她的儿子代替。 听了夏芝的话,阳子把脸俯下去。达哉不讲理地硬要把阳子带到小樽,开车又那样粗心大意,确实太任性。不过,尽管夏芝是在附和阳子,但从夏芝嘴里坦白讲出该由达哉受伤时,阳子到底回答不出话来。 夏芝,你讲得太过火了。启造发现了阳子的心情,再度责备夏芝。夏芝看着启造,冷冷地微笑着。 太过火吗?可是,启造,对于这个问题,我也想以我自己的方法,慎重地考虑呢。也许三井家的想法和我一样,一般的父母认为由自己的孩子被汽车撞伤才是应该的。

也许不错,但你何必拿来说三道四? 可是,人家可爱的儿子剩下一条腿,那位太太一定会痛切地懊悔背弃丈夫的过失。 启造究竟不能对京惠子产生严厉的想法。夏芝继续说: 当然三井太太也一定很痛苦,对北原先生感到有责任。不过,我想慢慢会忘掉的。 忘掉? 是的,随着岁月而遗忘。当然,如果自己的儿子剩下一条腿的话,总是在跟前看得见的地方,自然忘不了。 夏芝,忘得了忘不了,我想与妳无关。 可是 第一,任何人都容易遗忘自己的过失和罪孽,即使由于自己的过失而致使孩子死亡或被杀。 什么!夏芝讽刺地对启造瞥了一眼,然后说:阳子,爸爸近来很热心地读圣经,也时常到教堂去。可是像这样马上就拿小丽的事来责备我,这是为什么?阳子。

如果要责备人,不必特地跑到教堂去也会吧?因为谁都会责备别人,是不是?阳子。 阳子无话可答。 我虽然从没有去过教堂,但也知道基督对任何人的罪都会宽恕,所以,爸爸既然去听教,满可以不要再责备我,原谅我,是不是?阳子。 启造露出怏怏不乐的面色,但阳子对于夏芝所说的谁都会责备别人这句意外的话感到沉痛。顺子已经原谅了她的杀人犯父亲,可是,我却还不能宽恕小樽的母亲。 启造,说真的,我更担心的是阿彻的事。 阿彻的事?他不是新年才回来吗? 是的,可是却悒悒不乐地关在房间里。夏芝很快地看了阳子一眼。 那是偶然会有的现象。 可是本来是约好新年要到十胜岳滑雪的,是吗?阳子。 是的。 没有办法嘛,阳子连过年都没有回来,在看护病人,怎么谈得上滑雪?

滨子在厨房弄出了声响。 阿彻也和阳子一起看护北原先生好几天啊,他当然不是为了没有去滑雪,就在房里关闭五天。他是为了种种事情在烦恼。 阳子低下头去。看到阳子这样,启造忽然想起一件事,自言自语地说: 对了,有一样东西要给阳子看。就走出了房间。 阳子,妳和阿彻讲过什么没有? 没有。 真的?什么都还没说? 是的,什么都没说。 阳子,妈妈以为妳愿意和阿彻结婚,感到很高兴呢。 阿彻一定也这样想,可是,阳子,妳想和北原先生结婚吧? 妳已对北原先生表示了这个意思吧? 阳子默默地摇头。 啊,还没有说?夏芝感到安心地望着阳子问。 是的。 那么,妈妈要请求妳,阿彻的一片心意妳也好好考虑考虑。 这事不用我说,我想妳也了解。当然妈妈也很明白妳的心情,无论如何北原先生是为了不放心妳,才冒着风雪追踪妳的。

是的,而我的弟弟做出了那种事 什么!妳想到这么多?他虽然是妳的弟弟,并没有跟妳一起生活啊。 是的,是没 你们的情形等于外人,所以妈妈认为妳对这件事不必感到太重的负担。 在别人看来,阳子和达哉确实是形同陌路。对于那从未在一起生活,同母异父的弟弟所犯的错失,也许阳子不必感到该负责任。可是,对阳子而言,达哉已经不是外人。有很多缺点的达哉,正是阳子第一次遇到的亲骨肉。 当然北原先生很可怜,可是,不能因为同情而结婚。 阳子忆起了北原支着拐杖,令人沉痛的样子。咯吱咯吱的拐杖声在阳子心中回响着。 谢谢妈妈,我当然不会光为了同情或感伤而决定结婚。 那么,阳子,妳是爱北原先生? 阳子困惑地把眼光落在自己的膝上。

阳子,结婚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是不是爱对方。 是的。可是,妈妈,我还不懂爱是什么?喜欢和爱是两回事吗?阳子露出求助的眼光望着夏芝。 启造手里拿着信,回到房间来。 喜欢和爱是相同的,是不是?启造。 不,我也不大了解,不过,可能好恶是感情,爱不是感情。启造把信放在桌上。 什么?爱不是感情吗?启造,爱不是感情,那么是什么? 那是作为和喜欢同意思而使用的方法吧,当然爱的种类很多,有本能的父母子女之间的爱,男女的爱,以及友爱等。不过,人应该讨论的爱,可能是意志方面的。 那么,不喜欢也能爱? 是的。 啊,多讨厌,那不是爱了。爱是那样深奥的吗? 是深奥,妳看看关于爱的书就知道,爱是很不容易的,因为真正的爱是要把自己最重要的东西送给别人。 最重要的东西是指金钱或和服吗? 夏芝,妳的生命是次要的吗? 啊,生命不算。 能够奉送生命的才算是爱。 那不能,生命是不能给别人的,你总是马上把事情说得那样深奥。总之,没有爱绝不能结婚。 启造所说的爱不是感情,是意志这句话停留于阳子心中,虽然她知道不能只凭模糊的好恶感情决定终身大事,但她觉得现在似乎多少了解爱是什么。 虽然是三月末梢,网走的旅馆客人稀少,才午后八点,旅馆内外寂静如半夜,只时时听到汽车驶过的声音,和隔壁水族馆海豹的叫声。 阳子眺望着两座灯塔所放射的青色与红色光芒,一面思念北原和阿彻,同时不知不觉地想着三井弥吉。 启造交给阳子的信,这天晚上阳子在自己的房间展阅。收信人的名字是启造和夏芝,但启造把信交给阳子时说: 我觉得这封信由妳收藏最适当。 这封信是在北原受伤十余天后收到的,不过,启造可能认为阳子的打击稍微减轻时,才可以给她看。 赖先生夫人: 第一次给两位写信。 这次由于小儿达哉的疏忽,致使府上平添麻烦,我在此表示深切歉意。本来应该亲自到府上当面谢罪,但先以书面求恕,尚乞见谅。坦白说,我犹豫许久,不能决定是否该奉寄此信。我这样说,相信您能了解我的立场。 经此一番考虑后,我终于决定奉寄这封信。请原谅我不顾十二万分的无礼,叙述自己的心情。 我应从何说起?依照顺序,请容我从二十数年前开始说吧。 日本战败后过了一年,我从中国大陆复员回日本,家里有内人京惠子以及洁在等待我,但我心情沉重而黯淡,您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赖先生,也许您也是为了那可憎的战争而到过战地的人之一。我说战争是可憎的,事实上这个世界再也没有比战争更可怕、可憎的事了。 战争的可怕,不仅在于缺乏食物,和因空袭而房屋烧毁,妇女小孩及老人被烧死而已。我认为比这些更可怕的是,人将失去人性。 经过二十余年后,我终于把从未对人泄漏的我的罪行,向内人告白。而现在,我也想告诉您贤夫妇。 赖先生,我们的小队接到上级的命令,在中国大陆华北的一村落残杀了妇孺老人。 这事虽然已经过了二十多年,我的记忆仍犹如昨日。然而,我没有勇气详细叙述。固然是上级的命令,但撕裂孕妇肚子,触犯残虐罪的人却是我。 当时军方告诉我们的是为东洋和平而战,不是与民众的战争等美丽的口号。但不管后世的历史家怎样记载,不可隐讳的,这是侵略战争。这内幕一点不光明,当然并非每一个军官都这样残忍,但发动残虐行为的人不能说没有。 命令要绝对服从,我在枪口威胁下,失神地撕裂女人的肚子,那惨叫声,那血淋淋尚在抽动的胎儿,我永远忘不了。那时我深深体会到战争是使人堕落或成为没有人性的动物,是非常可怕的事。 假使我是真正的男子汉,是有人性的人,那时即使被射杀,也应该保护那些无辜的人。然而,我这双手杀死了那个孕妇。 回到日本后,有一段时期我不敢抱自己的孩子,无论如何我没有勇气以这双杀害无辜者的手,这双被血染污的手,毫不在乎地抱天真无邪的儿子。 内人京惠子胆怯地处处讨好绝不抱洁,而且满脸阴郁的我。但她愈讨好,我愈感到厌恶自己和不痛快。可是,她变得更加卑屈,而我也因此更加烦燥不安。 在这种情形中,我渐渐感到内人似乎隐瞒了什么。也许可以说,我本身隐瞒着杀人罪,所以亦希望从妻子身上发觉她所隐瞒的罪吧。 接着,我又发现我岳母的表情不寻常,内人和她的母亲脸上似乎都有一种奇怪的暗影,和狼狈、游移的表情。 复员后翌年二月,内人怀孕了。知道这消息后,我很害怕,想像她腹部逐渐胀大的情形,我就恐怖万分。 我是过于胆小的男人吧?不,我知道有些战友与我同样为不能告诉妻子的罪恶而苦恼,在表面和平的日本国内,现在不知尚有多少人为了已经结束的可怕战争,过着不安的日子。 总之,自从知道内人怀孕后,为了排遣痛苦,我开始全心致力于做生意。 有一天,记得是四月初,我到函馆出差,在火车遇到了一个女人,她是洁出生时,特别帮忙的护士。 她手上抱了大约两岁的小女孩,我说希望自己也有女儿,女孩子不必去战场。于是,她露出不解的表情说︰府上不是也有可爱的千金吗? 我回答说,没有,家里只有洁一个而已。她即问:那么,去年夏天在圆山的产院出生的女儿亡故了吗?我内心一惊,但表面上不动声色地说,是死了。 她是在战争结束前一年结婚,成为家庭主妇的。不过,有一段时期受托在熟人的产院帮忙,可能正巧在这时候内人偷偷到那家产院生产,这位护士当然不知道是我从军时生下的孩子。有夫之妇的京惠子,自然不会把这事告诉别人。 从此,我暗中调查自己从军期间内人的行动。未几,我查出内人暂住的札幌的娘家,有个寄居的男人叫做钟光夫,并发现内人和他很亲密,以及她所生下的女儿被人领养的事。 赖先生,发现这些秘密时,我心里的感觉您恐怕不会了解,我内心充满了无法形容的感谢之情。我这样说,你可能觉得奇怪,但那是事实。我为什么会感激?你猜得出吗? 赖先生,前面说过,我在战场宰杀了孕妇的肚子,但我的妻子替我送了一条生命到这个世界,尽管那是她与别的男人所生的孩子。 当然如果我说毫不嫉妒,那是骗人的。不过,内人没有堕胎,暗中生下一条生命这个事实,给我多么大的安慰,不知您是否想像得出? 也许这是除了杀戮那血淋淋,还在抽动的胎儿,为此而痛苦的我,没有人了解的心境。假使内人堕胎,我一定承受不了打击,她虽然躲避人们的耳目,却仍偷偷生产,使我很感激,终于恢复了活下去的勇气。 也许这是自私的想法,由于内人生下了别的男人的孩子,因此即使我的罪没有完全消除,但已有几分减轻的感觉。 这就是俗语所说的罪由自取。当然每次想起那中国妇人及其家人,我仍感到自责,不过,由于已受到惩罚,我多少感到安心一些,责备自己的心情稍微减轻。 赖先生,噜噜苏苏地讲了这么多,虽然是由于必须向贤夫妇道歉,但同时还有别的原因。您替我养育的内人的女儿(我不知该如何称呼)阳子,据说为自己的出生而烦恼,我希望我所表白的心情,能对她有所帮助。 总之,二十多年来,我佯装不知道内人的过失。要隐瞒着她,不要责备她这想法也成了我的生活意义之一。 我们两人成为恩爱的夫妇,而且其后内人也一直是贞节的。 不过,由于这次所发生的事而知道这样并未真正解决问题。年底在饭店遇见高木先生后,达哉闯下了使北原先生无法挽回的大祸,我也不得不把一切都告诉内人。达哉和洁似乎都受了莫大的打击,达哉尤其痛苦。当然我很难受,但我罪有应得。不,想到我在战地的罪孽,这样的惩罚是轻微的。 达哉会养成那种性格,可能是受到我们夫妇当时的心情所影响的,现在我才感到其可怕的程度。 一年之初就絮聒无礼,请原谅。最后,为养育内人女儿之恩,表示衷心谢意。就此搁笔。 一月三日三井弥吉 早在二十余年前,三井弥吉发现妻子的不贞,但原谅了她。他为什么能够原谅?那是因为他没有资格责备妻子这份罪的自觉吗? 阳子一动不动地凝视灯台交互射出的红色与蓝色的光芒。 一个年轻的下女走进房间来,一面铺被一面说: 小姐一个人旅行很寂寞吧? 阳子走下车子,站在白鸟成群的涛沸湖畔。今天与昨天不同,天空虽晴朗,却寒风刺骨。 大部分被冰与雪封锁的涛沸湖,有一处出现了约宽五、六十公尺,长二、三百公尺的河流样湖水,那里有一群百余只的白鸟在啼啭,啼声恰如幽远的笙短短吹过,听来悲凉。 鸟的鸣声并没有表示什么含意吧?假使我此刻复杂的思维谱成音色,将成为怎样的声音?阳子望着对岸的农舍,及农舍旁边红色的仓库屋顶。 那些白鸟弯弯转转地扭动长颈,寻觅水中的食物。阳子走近湖边用草帘围着的小屋。六、七片破碎的白面包装成一塑胶袋,售价三十元,这是作为喂白鸟而出售的。 啊,来了,来了。 看到阳子走来,小屋里三、四个小学生高兴地说。脸颊红扑扑的孩子们,好像为了好玩一样,笑嘻嘻地卖着面包。 阳子把面包撕碎,丢到水中。白鸟小心翼翼地,不走近人旁边,阳子感到几分寂寞,把面包远远丢去。白鸟慢慢围到面包周围,其中有一只怯怯地伸出长颈,以黄色嘴巴叼起面包。白鸟是在什么地方学会警戒人类的?阳子感到悲哀。 再度抛出面包,这次一只白鸟很快就赶上去,迅速地啄食,另外过来一只,要抢夺它的食物。 把面包全部掷完后,阳子双手插在衣袋望着白鸟,湖岸七、八个观光客,有的以白鸟为背景拍照,有的在丢面包。 对岸有一群十来只的白鸟,一动不动地站着。但接着,一对对可能是雌雄白鸟,同时举步向浮岛的雪上走去。有三、四只张开翅膀拍动着。 突然,两只白鸟飞上来,在水面上绕着大圈飞着,另外有一只在后面追它们,但这只很快就朝别的方向飞去了。阳子蓦然想起阿彻,胸口隐痛,她觉得这只白鸟恰如阿彻。 阿彻到阳子宿舍找她时,已是一个月前的事,那是北原出发到登别那天晚上的事。 进来后,阿彻倚门而立,默然注视着阳子。 哥哥怎么了? 阳子以为阿彻喝醉了酒。阿彻微弱地笑笑。 终于来了。 终于? 是的,我每天都想,今天要去找阳子,今天要去找阳子。可是,没有勇气来。 阳子突然一阵心酸。 不过,今天北原被他父亲带走时,我终于下定了决心。阿彻的脸色不太好。 哥哥,请坐。 嗯北原今天晚上起要在登别的医院吧?阿彻终于在火炉旁边坐下来。 是的。阳子避开阿彻的眼光,从壁橱拿出橘子。 两人沉默了片刻,令人窒息的沉默。钟台的钟声随风飘来,是八点。 阳子!阳子抬起脸,阳子,妳打算和北原结婚吧? 阿彻毅然决心地问,阳子静静点头。 是吗?我也想到会这样。 阿彻再度沉默不语。 阳子也想过迟早必须和阿彻谈一谈,但考虑到阿彻的心情,鼓不起勇气开口。 阳子。我自从发现妳不是我的亲妹妹后,就一直希望和妳结婚。 那是我初中三年级的时候,我从学校回来,听到爸爸和妈妈吵架,那时我才知道妳是杀人凶手的女儿。 是的,这事以前听你说过。 从那时候到现在,我的感情一直没有改变。 这个时候讲这些也没有用。阿彻怅然笑笑,想到北原的事,我也没有话说,因为他是为妳失去一条腿的。 结果是由我的轻举妄动引起的;我在高木家的守灵夜对三井太太讲了不该讲的话,拖出了长尾巴,才造成这种结果。阿彻剥着柔软的橘子皮,声音悲痛。 哥哥,你不能这样责备自己。以前我也讲过,最不应该的人是小樽的母亲,而且达哉的胡闹也不对 反正妳已经要和北原结婚。 阳子的眼睛垂下去,因为她想起了北原的话。 阳子小姐,我的脚只剩下一只,如果妳因此感到有责任,那就弄错了。我是自己甘愿追踪妳的,而且是我自己不小心,把脚滑入车下的。可能妳对达哉的事也感到有责任,但那是不必要的,妳回到赖彻那儿去吧。 北原不责备任何人。 到底北原在各方面都是我的前辈。阳子,说起来可耻,有一度我想,如果他失去一只脚而得到妳,那么,为了妳,我可以牺牲手脚。 啊! 对我来说,失去妳比失去一切痛苦。 对不起,尽讲无聊话,我会振作的,妳也要做北原的好太太。 阿彻说完,仰身躺下去。阿彻从小对我温柔,而我给予他的是深刻的创伤。阳子感到痛苦。 听说,妈告诉妳没有爱情不能结婚。 是的。 不过,北原是值得爱的男人,他不是像我这种小人物。 妳结婚后,我要去留学,德国或美国,随便那一国都好。 哥哥! 假使北原和阳子结婚,阿彻可能消失生活的力量。以前北原曾对阳子说过。阳子也觉得阿彻出国后,也许永远不回来,虽然如此,阳子也不忍弃下北原不顾。 哥哥真的要留学吗? 我不想留在日本。阿彻仍仰卧着回答。 要出去几年? 不知道。 不知道?不至于是永远不回来吧? 阿彻不答,默默盯着阳子看着。 北原确实是为阳子而失掉一只脚的,但阿彻也是从少年时代至今,为阳子而奉献无形的手脚。假使当时在克拉克会馆谈话的人不是北原,而是阿彻,他一定会追踪阳子,而且,说不定阿彻也失去他的脚。 阳子了解阿彻的心意,因此更加痛苦。 不必担心,阳子。 对不起,哥哥。 不必道歉,如果我在妳的立场,也会选择北原,妳并不讨厌我,想到这个更难过。阿彻仍仰身躺着,拿起旁边的报纸盖在脸上。 哥哥。 没有回答,也许阿彻在哭。 如果没有发生意外,阳子和阿彻该会结婚。要挥刀斩断情丝,对于阳子是无法言喻的痛苦,这份痛苦,阿彻会了解的。 哥哥。 仍旧没有回答。 阳子从刚才就拿出阿彻赠送的猫眼石戒指来看着,那是她企图自杀,昏睡之间,阿彻套在她的指头的。倘若没有发生这件事,他们两人会到十胜岳滑雪。阳子打算在十胜岳纯白的雪上,要请阿彻重新把猫眼石戒指套入她的手指。已经没有机会戴这戒指了,阳子望着戒指想。 阳子。阿彻的声音颤抖。 什么事?哥哥。 我想我不可能像高木叔叔那样;高木叔叔喜欢妈,却能够不在意地到我们家走动,我大概办不到。 我毕竟太软弱,尽管想看开,可是,想像妳穿着新娘服,和北原并肩站在一起阿彻霍然地坐起来,报纸沙地掉落。 我讲了无聊话,妳不要放在心上。阿彻盘膝而坐,反正妳我从小就是兄妹,从现在到死,仍然是兄妹。 阿彻把香烟点燃,深深吸着。 对了,我也要找新娘,说不定能够找到和妳相像的新娘。阿彻说,没有笑一下。北原打算什么时候结婚?他现在各方面都不自由,还是早点结婚好。 哥哥,我是想和北原先生结婚,但他叫我回到你身边。 啊?北原这样讲吗? 是的,他叫我不能伤感,又叫我一个人到网走看流冰,他说和大自然的严酷面对时,伤感就会消失。 北原真成熟。 是的,我觉得他在两个月之间,一下子成长了。反正我要去看看流冰,好好想一想我的心情是不是一时的伤感。 凝神注视阳子的眼睛点头的阿彻面容,浮上望着白鸟的阳子眼前。 其中有些鸟翅膀微黑。 那是新加入的,以后就会变成纯白的颜色。司机走到阳子旁边说。 真奇怪,是不是要到这里来的时候弄脏的? 唔,我想大概不是弄脏的,可能本来就是那种颜色。 司机也不大清楚。阳子回到车内。 现在要去哪儿? 请开到网走湖好吗? 网走湖也只是一片冰雪而已,不过,夏天倒是很美。 没关系,一片冰雪也好。 冻成雪原一样的姿态也是网走湖一种本来姿态,阳子心里想。 微带着雪的斜里岳白雪皑皑,每年夏天,北原都登上这斜里岳,眺望千岛,作为他的上坟。从今以后,北原已无法攀登斜里岳,遥望他的母亲长眠的千岛了。阳子想着,身体深深地埋靠着椅背。 来到北滨沿海的路时,白白闪亮的流冰在右边扩展开来,远远的那一边知床的山峦清晰可见。 太美了。 要停下来吗?中年司机亲切地问。 好的,请停车。 紧紧挤到岸边的流冰呈现浅绿色,与从旅馆窗前所看的流冰不同。处处像小山一样隆起,且嘎吱嘎吱地叫着。阳子站在车外观赏着,觉得想看看这流冰的尽头。 那边的流冰像大山一样隆起来,看到没?据说,知床的海角有时候隆高到十七、八公尺。 什么!十七、八公尺高? 阳子试着揣想那种奇景,但想像不出来。到这里来以前,阳子以为流冰是小小的冰块在波浪间漂浮的程度而已。但在听说流冰会像小山丘一样,高达十七、八公尺,这种景象超出了阳子的想像之外。 我有一个熟人住在知床的守卫小房,从十月二十日左右,到第二年五月流冰离开为止,一个人单独住在那里。是那个人把流冰隆起的情形告诉我的。 一个人住在守卫小房? 是的,附近没有一座房子,只有冰与雪,距离最近的守卫小房也有五公里,从流冰上面走,要三、四小时才能走到。 啊!阳子脑中浮现了被冰雪封锁的海边,一个独居的男人。难道不觉得寂寞? 即使夏天也只有船只来往,在漫长的冬天只有一个人生活的男人,是多么坚强的人,阳子一面想着,一面望着遥远的知床海角。 要是我,一定忍受不了。据说这个老头子要结婚的时候,他的新娘死了,因此,他才到北海道来。后来就在守卫小房定居下来,可能已经有十五、六年了,终于没有娶太太,一直单独生活。 啊。 世界就是这样,我不知道他爱那女人爱得多深,不过,我常常想,女人死了,也不必到知床这种地方来一个人生活。 连这老头子都说冰的鸣叫声很寂寞,流冰靠岸和离开时,都发出一种没法形容的声音。 阳子想起阿彻说要去外国。 到台町的展望台去看看怎样?车子开走后,司机问。 好的,这里值得看的地方,都请你带我去。以后什么时候有机会重来,还不知道,虽然有些浪费,阳子仍这样回答。 刚才司机所说的住在守卫小房的男人,一直萦绕于阳子脑中。情人死亡后,终生在极北的地方度过,世上竟有这样的人,阳子深深受到感动。 知床是虾夷话吧? 好像是的,听说本来的意思是地球的尽头。 地球的尽头?真的?守卫小房有好几处吗? 是的,不过,我不知道确实的数字。 那就是说,有好几个人,在这样寒冷的冬天各自关在守卫小房? 是的,船要到五月二十日左右才来,所以整整七个月一个人住。 七个月! 一个人住在守卫小房的男人,到底以怎样的思想挨受孤独?阳子感到难以想像。 那里为什么需要守卫的人? 唔,可能是防止捕鱼工具被偷吧?不过,我想不可能有人这样好事,巴巴地在流冰上面走好几公里去偷东西。 是的。 不过,小姐,世界上好事的人也不少。有些年轻人背着帐篷,在知床那边嘎吱嘎吱响的流冰上面走动,或者在流冰上面扎营睡觉哩。 什么?在流冰上面露营?不会被风吹走吗? 有很多人攀登喜马拉雅山的冰壁,或绝壁,所以也有人在知床的流冰上面走。因此,不能没有人守卫,露营的人说不定烧了什么就糟了。 阳子觉得在流冰上面露营人也是孤独的,有一句话说:热闹中的孤独,是否在杳无人迹的地球末端,反而容易忍受孤独?人在单独的时候比较安慰吗?阳子不能不想到潜伏于人们心底无法表达的寂寞灵魂。 进入市区不久,向左边转弯,驶上斜坡,这里就是台町。这一带高台有不少钢筋公寓,和小巧的住宅。汽车经过日本式的旅馆前面,开到崖壁边端,阳子再度走下车子。 眼下出现网走的港口,鄂霍次克海大大地展开。从这高台俯视,流冰也是连绵不绝地延到大海那一边,海被封锁于冰下。 据说,很久很久以前,海是连在这崖壁下面的。 左边略远的地方凸出能取海角。 有一次我载一位九州来的客人到这家旅馆,那时候蓝色的海面上,点点漂浮着白色的流冰,我乍看之下也非常惊讶,应该怎样形容呢?就像许多白色降落伞在蓝色天空飘动一样实在太美了。 流冰也有种种变化?吹上高台的风觉得更加寒冷。 变化很多。现在都紧紧靠在一起,可是,也许明天醒来,已经全部流走,无踪无影了,和善变的女人心一样。司机笑着说。 那么,流冰来的时候也一样吗? 是的,有时候觉得今夜怎么这样冷,明早一看,已经是一片流冰了。 真神秘。 是的。虽然每年都有流冰,可是,这些流冰到底是什么地方来的,实在奇怪。 回到车内后,司机忽然想起地说: 小姐,妳看过海市蜃楼没有? 没有。 每年五月会出现。 看起来是怎样的呢? 天空会出现外国的城市或流冰。 我真希望看到,能看到现实所没有的景象 不,那可能是现实的景物。 那么,海市蜃楼不是幻想?车子改变方向,背着海开走。 啊!危险。 一个拿着白色拐杖的男人,突然从旅馆走出来。 大白天就有客人叫按摩的。 司机紧急煞车。 阳子忽然想起王瑞琦,曾经在佐渡别原野附近的丰富温泉做按摩师的王瑞琦,不知怎么,阳子忽然感到好像就在身边一样亲近。 若非被高木和启造遇见,王瑞琦恐怕还在丰富温泉旅馆为客人按摩,孤寂地活着。上次紫藤来找夏芝时,曾说王瑞琦最近要到东京去。 既然要学三弦琴,就干脆到东京去拜老师。王小姐这个人任何事都非做到彻底不可,她就是这种性格。 紫藤说着,目不转睛地注视启造。启造的眼光不安地移动着,夏芝则浮着讽刺的笑看看他说: 那就要寂寞了,启造。 不,并不 怎么?不寂寞吗?那么王小姐就可怜了,是吗?紫藤。 那里,王小姐才没有妳这样天真,她全心全力地埋头学三弦琴呢。像她这样的人只有这样生活,没有别的办法。紫藤说,脸上没有一丝笑意。 王瑞琦真心爱过启造。现在回想着紫藤所说的话,阳子第一次对王瑞琦起了共鸣。 阳子一直不能原谅爱上有妇之夫的王瑞琦,但不知怎么,她现在不憎恨爱启造的王瑞琦。她觉得王瑞琦并不坏,而是不幸。 也许人人都有不幸的遭遇。 是因为参观了荒漠般的冰原,还是由于听了未婚妻死后,在知床的冰天雪地中独居的男人故事?阳子忽然感到王瑞琦似乎近在咫尺。 像王瑞琦这种专心专意的女性,除非和她相爱的人结婚,否则似乎只有住在永远不必见面的天涯海角。 我和阿彻的情形,也许就是不幸的遭遇。 汽车驶下斜坡路,经过商店街。 网走湖现在已经可以在冰上凿洞钓公鱼了。 人的生活状态形形色色,阳子兴趣盎然地想。她觉得自己有自己的生活方式,这就够了。 到了下午,天空已不知不觉像昨天一样阴暗。从网走湖回到旅馆后,阳子以暖风器烤着脚,热气软软地包裹着阳子。 从窗子看出去,仍然只有一片流冰,水平线那一边刚才还看得见的知床山峦,现在也已被云遮掩了。 刚才阳子从涛沸湖往网走湖途中,隐约看见河对岸的监狱。 从这桥过去就是有名的网走监狱,要去参观吗?司机问。监狱红色的围墙出现于桥那一头。 谢谢,这里我不想看 阳子拒绝了,她不忍心参观监狱。在那高高的围墙内,囚犯为了赎罪,必须在那里监禁几年、几十年、甚至终生。 不过,罪是赎得了的吗? 阳子现在又忆起看到监狱时,掠过脑中的思想。 今天早上阳子翻开圣经来看,那是从旭川出发时,启造送给她的。可能是事先为阳子而买的。印着十字架的胭脂色圣经里,像书签一样夹了张纸片,纸片上短短地写着: 阳子,务必读约翰福音第八章第一节到十一节,父字 这里是记载通奸时被捉到的女人,要被群众用石头打死的场面。 根据当时犹太人的法律,通奸罪要判死刑,而且是用石头打死的。一些宗教学者和信仰极笃的人,把那女人带到耶稣面前,对他说: 根据法律,这种女人该用石头打死,你说要怎么办? 如果按照法律打死,就与平时宣扬爱的言行互相矛盾,且违反当时的统治者罗马帝国的法律。若说不能打死,却又与犹太人的法律相牴触。不论回答什么都不行,这是故意为难耶稣的问题。 耶稣沉默不答,弯着腰,用指头在地上不知写些什么。 那些人固执地再度问,耶稣即环视他们说: 你们中间谁是没有罪的,谁就可以先拿石头打她。 耶稣说完,继续在地上画字。 一个人走开了,两个人走开了,不久剩下的只有耶稣和那女人。 你们中间谁是没有罪的,谁就可以先拿石头打她。在这句话的地方启造用红笔划了粗线,阳子感到沉痛。 自从发现京惠子的存在以来,阳子的心情如何,启造当然了解。而且阳子生平第一次和京惠子见面的情形,无疑启造也已经听说了。 那是在北原入院第二天,阳子第一次看见京惠子。 护士们把肝精A点滴注射插入北原胳臂,又注射了抗生物质克复灵后,走出病房。但紧接着,又发出敲门声。床周围有北原的父亲、阿彻、顺子以及阳子。 阳子以为是护士返身回来,所以头也不回地探视着北原痛苦的面孔。 啊!在靠窗处的阿彻往门的方向一看,低声惊呼着。阳子不经意地回头看,发现穿着蓝色套装的京惠子,手上挽着外套站在那里。 看到阳子回头,京惠子的眼睛睁得很大。同时她的眼睛很快地对阳子笑着,而且乞怜似流露出深深的悲哀。 京惠子形状姣好的嘴唇刚微微蠕动,阳子就一鞠躬,走出了病房。那是恰如同性相斥的静电一样的举动。到了走廊,阳子才顿时感到两腿软弱无力。 阳子早已料到京惠子会来探病,虽然如此,阳子的心仍不免激动。电梯的门刚好开了,阳子便乘着电梯,从二楼到三楼。 阳子茫然地在走廊的长椅坐下来,不知是红药水或什么痕迹,长椅的褐色皮上面有斑斑点点黑色污渍。阳子心不在焉地望着这些污渍。 她没有终于和生母会晤的感动,只有空虚的感觉。她的心沉重地往下跌落。这是毫无欢悦的母女重逢。这个人就是生下我,然后抛弃我的母亲。对她而言,我是多余的存在。也许从发现怀孕至生产为止,她都在巴望我死。从我出生以来,她曾觉得我可爱而抱过我吗?还是以诅咒和悲哀的眼光看我?阳子想着刚才遇见京惠子时,她微微斜着头,一只手轻轻放在胸前的优雅举动。 背弃丈夫,抛弃女儿的女人举止优雅使阳子反感,她觉得好像重新被人指出她就是母亲抛弃的孩子,感到惨痛。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一小时,也许十五分钟,京惠子想必已回去了,她不可能在痛苦的北原旁边逗留太久。 阳子站起来,慢慢走下梯子到二楼,梯子角落积着尘埃,不知怎么,显得特别醒目。 下了梯子,想不到京惠子坐在二楼走廊的长椅。京惠子站起来,似乎是在那里等候阳子。阳子毫无表情地一鞠躬,要从她前面走过去。 对不起,妳是阳子吧?京惠子抬起长睫毛,温柔地微笑。我是三井。 阳子以望着远方的表情看着京惠子湿润的洁白牙齿。 这个人连牙齿的编排形状都和我一样! 阳子,妳已长这么大了 京惠子的声音稍微颤抖,阳子冷静得自己都感到奇怪。不错,京惠子的容貌和声音都酷似阳子,但愈是酷似,阳子的心愈冷,不知怎么,不能体会出血液的连系。 妳的心情,从以前我就听赖彻先生讲过,这是不能怪妳的,都是我不好。 京惠子似压制着昂奋的感情,阳子依旧毫无表情,也不讲一句话。 生下来就被抛弃的孩子能说些什么?阳子的眼光移到从旁经过的穿睡衣的少年身上。 不论是哭、笑、恨、爱,一出生就被抛弃的阳子已茫然不知了。 阳子,原谅我 看到京惠子乌黑的眼睛涌出泪珠时,阳子默默地走开了。然后从走廊转弯,好像有事一样,急步向手术室走去。 阳子经过亮着红灯的手术室前面,走到尽头的窗前。医院入口的四角屋顶就在窗下,薄薄地积着一层雪,绿色的马口铁葺的屋顶看起来像透明一样。 一个年轻母亲牵着四、五岁男孩的手,消失于屋顶下面。接着,以三角巾系着手臂的男人匆匆走出去。 紧接着,看到了穿绿色大衣的京惠子。她没有叫车,低着头,从雪地上走去。走了不远,她的脚踉跄一晃。她停下脚,抬头仰望一下,但马上低下头继续走着。 忽然,阳子错觉地感到京惠子正低着头,从眼前的冰原逐渐走远。 低头从雪地上走开的京惠子也许是在哭泣。 圣经说:你们中间谁是没有罪的,谁就可以先拿石头打她。 阳子凝神注视这一片苍凉的流冰,难道我的心像流冰一样冰冷? 我应该是更温暖的人,更单纯的人,而我竟一言不发地走了。这是阳子自己也不了解的心理。虽然不了解,但也许我的心情正如大海,已被冷冻了。 阳子,原谅我 这一句话中,必定百感交集。但阳子冷淡地离开了她,这岂非远较掷石头冷酷的行为? 这份冷酷绝非瞬息间产生的,而是不知不觉潜伏于内心的。 阳子在小学一年级时,曾被夏芝勒过脖子,初中毕业典礼的讲稿被换成白纸。这些事阳子没有向别人泄漏,她只是一心一意地希望被石头绊住也不气馁,不要自己成为母亲那样的人。要使自己比对方正直时,人就会显得宽容体谅吗?我由于认为自己正直,在不知不觉间,心中培养了瞧不起别人的冷酷吧? 原罪! 阳子忽然忆起启造说过的话,她觉得面对着这一大片严酷的冰原,才终于了解心底潜伏的丑恶。 无疑的,只有耶稣一个人有资格掷石头,但耶稣并不拿石头打奸淫的女人,他只是宽容地原谅了她,阳子不能不回想这件事。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耶稣要原谅她?因为人即使偿命,也无法作根本的赎罪吗?不错,也许罪是除了原谅以外,没有其他办法。 流冰上面的天空有一处玫瑰的颜色,阳子觉得阴霾的天上出现红色是很罕见的景象。 阳子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苍荒得不吉祥的流冰原,二、三只海鸥几乎接触冰原,低低飞着。 三年前,阳子在她的遗书中曾这样写过:我希望有人确确实实地对我的罪恶说原谅妳。 在死亡边缘所抱的真实的愿望,现在突然苏醒。人与人之间互相原谅,恐怕无法达到完整的境地吧?以为已经原谅了,但憎恨几时会重新抬头不得而知。这可从启造和夏芝的情形而知道。像这样不完整的原谅,阳子不认为能够真正解决问题。 旅馆前面发出关车门的声音,转眼一看,看到在欣赏流冰的一对年轻男女背影。阳子猛然一惊,因为那两人的背影恰似阿彻和顺子。 不会是哥哥吧? 虽然认为阿彻不可能和顺子到这里来,阳子仍把窗子打开。冷风流入温暖的房内。青年回过头来,是个面孔轮廓略似阿彻,肤色浅黑的青年。阳子静静关上窗子。 青年伸出手臂环抱那女性肩膀,阳子从这对亲热的情侣移开视线。 顺子爱慕阿彻,说不定有一天他们两人会结合。阳子浮忆起北原。 爱是意志。 这是启造说过的话。这句话深奥的含意还不大懂,不过,阳子希望有谁能把这意志赐给她。她觉得那真正能够原谅罪恶的唯一权威者,似乎能赐给她。 阳子急急把桌上水壶的开水倒出来,嘴里含着略为苦涩的茶,一面想,爱北原是否欺骗自己? 到底只有感情不能认为是自己的,智能和意志是自己的,即使智、情、意的综合人格是自己,那么爱北原就不能说是虚伪的。想到北原是为阳子而失去一条腿,那么怎样爱他都嫌不够。 刚才那一对年轻人向旅馆入口走去,阳子把手中的茶杯放回桌上。 云端一处染成红粉色的地方已经消失了。 这时一条光线投射于流冰原上面,橘红色细带染红了冰原。夕阳似乎是从旅馆后山照射的。 海鸥的数目增加,发出猫一样的叫声,成群地在旅馆右边的双子岩飞来飞去。橘红色光线转眼即逝,眼前重新呈现苍荒的流冰,流冰的颜色逐渐变成灰白。 也许这灰一色的冰原也是人生真实的姿态,想到这里,阳子从椅子站起来。这时一道橘红色光线忽然重新出现,把一处流冰染成淡淡的红色。 在接着的刹那,好像突然掉下一滴血般的鲜红颜色,把一块流冰渗红了。或许可以说,从冰底下渗出了鲜红的血。这是太出乎意外的景色。 有谁想像得到流冰会染成鲜红的颜色?阳子吸着气,凝视这不可思议的事实。 一会儿,这红色从右至左,间隔一定的距离,渐渐增加,这近似血的红色,开始如若火焰熊熊燃烧起来。 流冰!流冰在燃烧! 出人意料的自然界容貌,使阳子不能不目瞪口呆。坟墓般荒凉冷漠的冰原,竟恰似野火燃烧起来,到刚才阳子还以为是幻想,是否是稜鏡的恶作剧?总之,此刻阳子眼前的流冰正扬起火焰熊熊燃烧着。 凝目注视这摇动的火焰时,阳子感到一道奇怪的光射进了她的心。 血滴样的颜色仍渐渐染着流冰。 这是从天上下来的血! 这念头钻入脑中的刹那,阳子好像看到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血汩汩流下来一样,深受感动。这是无法说明的感动。 从这些血燃起了火,略带粉红色的火焰一晃一晃地燃烧着。阳子不知不觉紧握着手注视着。 右边的火焰渐渐转弱,但左边的火焰仍在灰色的冰原中燃烧。 到刚才还难以相信的神的存在,现在突然毫不抗拒地相信了。看到这荒漠般的流冰原像血一样染红,像野火一样燃烧时,阳子内心也突然发生了与燃烧的流冰相呼应的变化。 阳子毕竟不能把这无限的天地间真实存在的景象归于偶然,她不能不感到超乎人类的伟大者的意志存在。 人是多么渺小啊! 望着鲜丽的火焰,阳子觉得有真正原谅人类之罪的神存在。顺子曾告诉她,唯有神的儿子神圣的生命才能赎罪,这话现在阳子已相信了。有人能够原谅无情的我,默默接受我。这事过去为什么一直不相信?阳子感到奇怪。 火焰的颜色渐渐消褪,阳子静静垂下头,她不知道该用什么话祈祷,她只希望一切能得到原谅。 再度把视线投向外面时,冰原是一片铁灰色,被笼罩于暮色中。灯台红色与蓝色灯光又开始闪烁了。 阳子希望把刚才亲眼目睹的燃烧的流冰情景告诉北原、阿彻、启造、夏芝,以及顺子。她要告诉他们,她的眼前展开了意料不到的崭新世界,也要告诉他们,当她感到自己是世界上罪恶最深的人时,奇怪地获得了安宁。 茅崎的外公曾说:一生结束后,所留下的,不是我们所获得的东西,而是我们所给予的东西。 现在阳子在心中喃喃念着这句话,觉得这句话才真正显示了人生存的方法。 北原把他的腿送给了阳子,那么,他的腿并没有失去。从真正的意义说,他的腿在死后仍继续活着。阳子现在迫切地渴望和北原见面。 阳子突然站住了,她想打电话给北原,但还有一件事非先做不可。 总机小姐出来了,阳子请她查出小樽三井弥吉的电话号码,并把电话接通。 请妳先挂上电话等一会儿。 到铃声响以前仅数分钟,但阳子感到很漫长。 妈妈!对不起。 阳子在内心,仿佛对着低头,从雪地走远的京惠子背影叫唤着。 二、三分钟后,铃声响了。 现在就要把电话接通,请不要挂上,稍候。 接着总机的声音之后,听到了电话的铃声,阳子用力把听筒按着耳朵。 蓦然,阳子眼眶溢出了泪水,她擦也不想擦,只静静听着铃声。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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