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琴的弹奏声响遍整个教堂，可能是由于晚间的礼拜，人数不多，但也有二十二、三个男女，静静低垂着头。九月的夜风从古老的窗口流进来，高高的灰泥天花板悬挂的电灯，射出和煦的光。
终于来了！
启造感慨地想。十年前，启造曾在六条十丁目这座教堂前踯躅不进，那时无论如何不肯进来。从那时以来，不知有多少次，启造想到教堂来，每次启造都犹豫地放弃了。然后，今天终于来了。
都是那个少女的缘故。
启造想起那天在溪边石原上面所发生的事。
发现顺子是石土水的女儿时，夏芝的惊讶非常大，在惊讶之余，一时目瞪口呆，讲不出话来，只瞪着眼楞楞地注视顺子而已。在小丽被害的溪边，自称石土水女儿的顺子跪倒于地的姿态，对夏芝太过于强烈了。
然而，命案发生后，已经过了二十年。而且多少年来以为阳子是石土水的女儿而加以憎恨。此外，阳子亦曾在这相同的溪畔企图自杀。在这些已逝的岁月中，夏芝对凶手的憎恨，已不知不觉淡薄了。她对顺子的出现固然诧异，却未导致憎恨的结果。相反地，看到匐伏于地的顺子，夏芝甚至感到同情。
阳子懊悔没有对顺子说出事情的真相，向她求恕。顺子说：
阳子小姐，假使我是在妳的立场，我想也不会说出来。所以，妳不必向我道歉。倒是我一直盼望能为父亲赎罪，不论是对神或人，我都想求饶。我现在能够向你们说对不起，心情已经轻松多了。
听到这话时，启造才感到道歉是多么舒爽的事。不错，如果一切事都能求得神和人的原谅，那么，心情将多么轻松啊。我心中收藏了半生没有求恕的事，塞满胸中，我也要去教堂，像顺子那样，在神和人面前捧出谢罪的心。启造不住地这样想。
不过，启造到教堂的动机，不仅为了这些。从那天以来一个月，夏芝一直闹情绪，对启造和阳子除非有事，也不开口。终于有一天，事情爆发了。
暑假结束，阳子要返回札幌的前夜，一面削着饭后吃的苹果，一面问︰
妈妈有什么话要转告哥哥吗？
没有。夏芝以不自然而尖锐的声音回答。
夏芝，妳講话不能和气一些吗？妳近来的态度和往常不同。
启造看不下去而说，夏芝脸上浮起冷笑，交互地看着阳子和启造。
我为什么不能心平气静地讲话，妳和阳子应该都知道。
我不知道。
是吗？那么，阳子妳知道吧？
夏芝，妳还在为阳子的信没有给妳看而生气吗？那件事，阳子和我不是都向妳道歉了吗？
在顺子面前，以及顺子回去以后，都一再地道歉过。
也许你们已道歉过，但我却没有被人道歉的感觉。当然阳子可能也一样，还在恨我逼使妳自杀。顺子是石土水的女儿，你们对我说一句，也不至于受到惩罚罢？
对不起，我是想避免妈妈受惊
胡说，妳是根本不信任我。可能担心我责骂石土水的女儿，不过
不要乱讲了，阳子怎么会这样想？
岂止阳子而已，你也一样，那封信的事，不是提都没提吗？你说，到底为什么？
上次就对妳說过，恐怕对妳刺激太大。
骗人，你和阳子一样，是认为我这个人没有信用。你和阳子比和太太的我合得来。
夏芝的话含着毒素，启造狼狈地说︰
不要随便乱说，那封信没有给妳看，确实不对，但并不是有什么恶意。
夏芝的态度始终强硬不变。
不，如果没有恶意，为什么不给我看？我是小丽的母亲，我不认为没有资格看那封信。
对不起，妈妈，是我不对。
阳子双手伏在榻榻米上，把头弯下去。
算了，我并不要妳道歉，因为我也做了让妳怀恨的事，我没有资格责备妳。不过，夏芝转过来看启造︰没有理由连你也对我守密吧？尽管是阳子悄悄拿给你看的信，你也不必瞒着我吧？
被冷落的夏芝，相同的事反反覆覆说个不停，绝不肯罢休。
妳也太噜苏了。该够了吧？
噜苏是和你一样，你认为已经够了，对我却还是大问题。
尽管妳认为是大问题，我并没有什么特别含意。
那么，你是说，我是没有信用的人就是了。
我没有这样说，我只是替顺子保守秘密而已。
哼！到底不错，你是说我没有守密的能力。
嗨！妳要这样想就这样想吧，妳是不能保守秘密的女人。启造终于这样说。
原来如此，你是向高木先生领养石土水的女儿，一直守住秘密的可怕人物。夏芝胜利地说。
总之，你对阳子比对我重视。前次上班时，我送你出门，你连头也不回，只顾愉快地和阳子谈话。
夏芝确实每天早上送到门口，但通常启造回头时，已不见夏芝踪影。
风琴声停止，启造返回自我，坐在最前面的高个子男人走到讲台下面的桌前站着，眼镜后面的细长眼睛是柔和的。
现在要唱赞美歌第五百四十六首。司仪立刻说。
风琴的弹奏声再度响起，大家都站起来。
圣哉圣哉圣哉，全能大主宰
学生时代，启造为了学习英语而与传道士来往，所以这首歌觉得耳熟。不过，与信徒们一块儿唱圣歌，总感到不大自在。
刚才启造在询问处登记了自己的姓名；赖医院的名字，旭川及近郊的住民都知道，院长启造的姓名也是人人所知的，也许有人怀疑赖医院院长为什么来教堂，而以奇怪的眼光看我吧？启造忽然这样想。
不知几时赞美歌的合唱已结束，开始朗读圣经。司仪报告路加福音十八章，启造翻著书页寻找。坐在旁边的中年妇人悄悄靠近来，迅速地替启造翻开。启造对她的好意点头为谢，但觉得没有人理睬比较轻松自在。
等大家都翻开圣经后，司仪静静地开始朗读。
耶稣向那些仗着自己是义人，藐视别人的，设一个比喻说：有两个人上殿里去祷告，一个是法利赛人，一个是税吏。法利赛人站着，自言自语的祷告说，上帝啊，我感谢你，我不像别人，勒索、不义、奸淫，也不像这个税吏。我一个礼拜禁食两次，凡我所得的，都捐十分之一。那税吏远远的站着，连举目望天也不敢，只捶着胸说，上帝啊，开恩可怜我这个罪人。我告诉你们，这人回家去，比那人倒算为义了，因为凡自高的，必降为卑，自卑的，必升为高。
接着，司仪祷告后说：
今天请坂井广子小姐见证。
穿着白色短衫，外面套着蓝色毛衣的年轻女性起身走到前面。启造以为牧师要讲话，所以有几分失望。他觉得年轻女子要讲的话，没什么了不起。
我读了四年的社会福祉科。今年开始在老人之家工作。
这是徒劳无益的话，但她的声音抑扬顿挫，十分动听。启造想起阳子也在育儿院服务过，一面合抱着胳臂。年纪与阳子也不相上下的样子，湿润的嘴唇之间露出白色牙齿，显得很健康。
这年轻女子有时看看天花板，有时举手摸摸头发，一面继续讲下去。
起初，有人问我要在什么地方就职时，每次我都得意地回答：老人之家。我要帮助不幸的人们，所以感到自负、骄傲。确实是这种想法使我精神百倍地想做这件工作。然而，心底潜伏着希望被人家称赞的存心。渐渐地，我感到惭愧，对自己忍受不了。有一天，在圣经上面偶然看到这句话：
我若将所有的赒济穷人，又舍己身叫人焚烧，却没有爱，仍然于我无益。
读了这句话，我觉得被清楚地指出我到老人之家工作，并非为了爱老人之家的人们，而是想得到人们的夸奖。
那年轻女子以热心的语调，把这事讲了一刻钟左右，启造在不知不觉间，竖耳倾听着。将自己所有的财产赒济别人！又舍己身叫人焚烧，但如果没有爱，一切都无益。这话不能不打入启造胸中。
收养阳子之举当然不是基于爱，而是为了憎恨夏芝；开设医院也不是由于爱病人，是为了生活。那么，我的一生到头来不是徒劳无益，一场空吗？启造涌起怅然的心情。
穿西装的牧师站在桌子前面，才三十岁出头的样子，这么年轻，启造感到有些不可靠。教友之中，从背后看，显然已有六十多岁、七十多岁的人有二、三个。走过这么长的人生经验的人们，也在倾听年轻牧师的话，启造感到惊讶。
今天读了本文后，诸位觉得自己是怎样的人？要是我，就不要像这个法利赛人那样傲慢地祈祷。
大家互相望着，笑起来。牧师也笑了。但启造与教堂的气氛尚未融洽到同声齐笑的程度，觉得似乎只有笑不出的他，被摒除于外。
认为自己是正确的，这是人最根深蒂固的想法。
牧师眼睛望着启造，瞬间，启造内心一凉，吓了一跳。那是对清亮、俊美的眼睛，但眼光锐利，启造觉得仿佛被透视了内心，不过，视线相遇后，启造的心情才平静下来。
走出教堂，站在两旁筱悬木街树被灯光照射的路上后，启造才舒了一口气，把香烟点燃。启造自然地抬起头，仰望教堂。
做完礼拜后，司仪说：
给各位介绍第一次来的人。
就呼叫启造的名字，启造没有料到会叫他，带着几分尴尬站起来。好意的拍手声响起，启造轻轻点头，坐下来。坐定后，才想到可能自己板着脸，而有些不安。
欢迎光临，我是川谷牧师。牧师走近来说。
幸会，谢谢你那一番话，讲得很好。
启造恭恭敬敬地行礼，刚才帮他翻圣经的女性说：
啊，你是赖大夫？好久不见了。
原来是以前曾经入院治病的病人，启造觉得似乎被撞见了短处，但有个熟人到底是高兴的事。
启造在微暗的六条街上慢慢走着，觉得去教堂去对了，过去犹豫地不去教堂，现在反而感到不解。
一面回想着刚才听到的道理，一面打算把今天的事写信告诉阳子。
人都以为自己是正确的。
藐视别人，以强调自己正确，认为这个人那个人都是无用的人而洋洋得意。
低劣的正义感的人才会藐视别人。
这些锐利的话一句句从牧师口中说出来时，启造忘了牧师是比他小十余岁的年轻人。
那么，正义感应该提高多少才好？这个在现实中，并没有限制。现实没有正义的标准，只有归属圣经标准的正义而已。
牧师又说，不过，人永远以自己为正义的标准，自己是绝对的标准，而对高于自己和低于自己的人都加以嘲笑。比方说，中学生有人提议偷懒，不打扫教室，如果全体赞成，当然没有问题，但只有一个人不同意时，大家一定会说他是讨厌的家伙而冷笑他。
从前我所服务的机关，有位股长出差一天，要我给他申请两天的旅费，我拒绝了，股长说：你啰嗦什么！而骂了我。牧师说出了他的经历。
启造深深感到世人确实都认为自己是世界上的正义的标准。
我到六条教会去了。
启造坦白地对出来迎接的夏芝说，出门时，他只是含糊地说：我要出去一下。
到教会去了？夏芝冷冷地笑着，启造绷起了脸，夏芝一定奇怪我为什么去教会。
不错，这正是以自认为绝对正当的标准看人的眼睛。
启造在心中喃喃说。认为别人的行为奇怪的就是人，启造想。
讲了什么话？夏芝一面帮助启造更衣，一面问。
没有爱而要求正义的人不会得救。
启造想起了牧师的话，我们夫妇总是格格不入的原因，就是由于时常责备对方错误。认为对方错误，就是觉得自己正当。以冷淡的心情寻求正义也是不能获救的。启造想着，心情已稍微柔和了。
认为自己善良、正当的人们，家庭的吵架不会断绝。也说觉得自己不对、错了的人，就不会吵架。
这话讲得好，以后你大概不会以我是坏女人的眼光看我了吧？
夏芝嘲笑地望着启造，启造默默进入起居室。
您回来了？老爷。滨子端着粗茶出来。
啊，刚回来。启造温和地回答，滨子，妳有圣经吗？
没有。
下次买一本给妳读读看。
滨子笑盈盈地点头，向厨房走去。
你去了教会，就突然亲切起来了。到紫藤那儿去过没有？
夏芝抬眼看着坐在沙发的启造。六条教会在紫藤家附近，可能夏芝直觉地感到启造顺路去探望王瑞琦。
启造默默喝着茶，难得怀着清爽的心情回来，如果又贸然理睬她，恐怕还是会回到原来的生活。
纵使拿出全部财产救济人，以自己的身体去让人焚烧，但没有爱的话，一切都白费。
启造静静回想刚才在教堂听到的圣经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