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是青蛙,阳子小姐。
顺子停脚竖耳倾听,但天的青蛙在姆拉雅玛松林那边嘓嘓鸣叫,启造万分感慨地望着滴溜溜转动圆眸倾听蛙声的顺子,和风阵阵从林中流过。
昨夜,启造漫不经心地接了电话,听到顺子的声音而大惊失色。那时阳子刚好在洗澡,顺子在电话中说,她的父母和店员要到天人峡旅行,住宿一夜,但她打算来探望阳子。启造自认为已竭力冷静地敷衍她,但当他搁下听筒后,感到喉咙干燥如渴。
上床后,仍许久不能成眠。这天是礼拜六,医院开到中午为止,但这中间启造一直坐立不安。这次货真价实的石土水的女儿要来临了,二十年前到乳儿院迎接阳子时,那份莫名的不安和苦恼,回到启造心中。但现在迎接顺子的心情,与那时候迥然不同。启造的心情,与其说是迎接杀害吾女的凶手的女儿,毋宁说是接待一个不幸的少女。
在家里附近能够听到蛙声,实在叫人羡慕,像我家,只有汽车的声音。
那边的德国松林里面,说不定有青鹊在啼啭。
真的吗?叔叔,好开心唷。顺子跳起来拍手。看到全身洋溢着喜悦的顺子,启造忍不住微笑了。
三人慢慢走上了林中的堤防,黄色大朵的菊芋花,把堤防下面埋住,堤防斜面开了一丛丛的红色三叶草和宵待草。
阳子小姐,妳家的地点多好,每天能够到这林中散步,太美妙了。
蝉打着短短的休止符鸣叫着,草中的蟋蟀似乎是配合着蝉声在唧唧叫。望着兴匆匆地站在堤防上的顺子,启造想起被石土水带着走过这里的小丽,此刻他自己正与石土水的女儿站在同一条路上。
东边的天空浮起一堆云,在暑热的阳光下也似有秋意飘荡着。启造突然错觉地感到自己仿佛伫立于超越时间的地方。
白日梦
这句话冲入脑中时,启造发现夏芝从斯特罗布松林下面,急步向这边走来而暗自一惊。
发生了事吗?
不至于是发现顺子的身分吧?启造虽然这样想,但仍紧张地屏息注视着夏芝,直至她走上堤防。
讨厌,怎么满脸可怕地瞪着人家看?走到启造旁边的夏芝嫣然一笑,说。
哦,我以为有急诊病人。看到笑容,启造的心才放下。
我也要和顺子小姐在一块儿。
啊!好开心,伯母也要一块儿来。顺子立刻抓住夏芝的手,高兴地摇了二、三下。
平常启造或阳子出来散步时,夏芝从未一道出来。显然夏芝也被顺子那毫无芥蒂的明朗吸住了,刚才启造从医院下班回到家时,顺子与夏芝已经很融洽地谈着话了。
我想进入青鹊栖息的树林。
顺子说着,仍拉着夏芝的手,朝德国松林的方向走下去。阳子不安地低声对启造说:
顺子小姐的事,可以不告诉妈妈吗?
为什么?如果让她知道,事情就麻烦了。
可是,说不定妈妈会把小丽姊姊的事告诉顺子小姐。
不会吧?妈妈一向不对别人讲小丽的事。
不错,过去夏芝几乎从不与别人谈起小丽。说到小丽就等于谈起自己的耻辱,为了想与靖夫单独相聚而叫小丽到外面玩的事,对于夏芝是终生无法抹灭的奇耻大辱。不过,启造固然认为夏芝不会告诉顺子,却仍忽然涌起不安,急急从夏芝和顺子背后赶上去。
德国松林中,枝桠覆天,周围幽暗,今天也没有小孩子的声音。静悄悄耸立的树干,宛如撒上青色粉末,长着许多青苔,树根像静脉一样浮在小径上面。启造觉得一棵棵的树,似乎都充满意志地沉默着。
太好了,阳子小姐。静穆中与夏芝并肩站立的顺子,发出兴奋的声音回头说。
不错吧?很安静。
是的,很好。而且这些树干像竹子一样笔直,没办法说有多好,我愿意在这里待上半天呢。
可是,我觉得这座树林太暗,有些怕人
夏芝正说着,两三百公尺前面的树上,似乎有什么爬动的样子。
啊!是松鼠,妳们看。启造指着说。
瞬间,松鼠露着大尾巴扒住树干,止步朝启造他们这边看看,然后再迅速地奔上树梢,不见了。
连松鼠都有。顺子仍仰望着树梢,感叹地说。
我也很少看见松鼠,因为这座树林我不常来。
啊,为什么?伯母,多么美妙的树林啊。
这里的树林太暗,而且夏芝嗫嚅着,启造骇了一跳,看着夏芝的脸。
内人不喜欢走出家里,她喜欢在家里清扫、做菜,忙这个忙那个。
哦!伯母真是好太太。
妈妈做菜的技巧很高明呢。
我真羡慕,阳子小姐,每天可以吃到好东西。
总算暂时封锁了夏芝的嘴巴,但启造的胸口许久平静不下来。
啊,启造,有桑葚。
哦,小时候常常吃桑葚。
什么味道呢?叔叔。
好像是甜甜的。
顺子伸手采了一粒黑色的桑葚放入口中。
真的!是甜的。怎么好像很久很久以前吃过一次的样子?
不错,也许很久很久以前吃过,即使自己没有吃,从前的人也吃过。
要是可能,启造希望不要去溪边,就从这里返回去,他不忍心让顺子看到小丽被杀的溪畔。带顺子来看示范林已够痛苦了。当顺子提议要参观树林时,为什么不加以阻止?现在启造才感到懊悔莫及,虽然如此,也没有理由拒绝顺子来参观树林。
不,错都错在没有拒绝她的拜访。
接到电话时,惊慌之余,立刻答应了拜访。现在对这爽快的答覆也后悔起来,觉得似乎应该回答说,很不巧,阳子去旅行,而干干脆脆地拒绝比较适当。
总之,小丽是顺子的父亲杀死的,满脸不在乎地把她迎入这个家,是多么残酷啊。
回去吧?
咦,走到溪边嘛,那边可以看见十胜岳,很美呢。夏芝的声音显然毫不知情。
十胜岳被白云掩覆着,看不见,不过,缓缓蜿蜒流动的美瑛溪迎着八月的阳光,闪烁发亮,十分绮丽。对面伊泽山浓郁的苍绿,和山上积云的白色恰成对照。在下游垂钓的人,一动不动,仿如摆设品。
望着愉快地交谈的夏芝和顺子背影,启造感到心痛。夏芝什么都不知道,顺子也毫不知情。启造觉得这和从前的夏芝与阳子一样。
顺子小姐,妳有几个兄妹?
我是独生女,是吗?阳子小姐。
是的。
所以才长得这么活泼可爱。
唔,可以这样说吧。
顺子以开玩笑的口吻回答着,丰满的脸颊露出了笑涡。阳子匆匆瞥了启造一眼。
阳子能交到妳这么好的朋友,真是运气。
是的,她是我最珍贵的朋友。
那里,我才是托阳子小姐的福而快乐的呢。阳子小姐从不在背后批评人,论人是非,这样的女朋友我还是第一次交到。
啊,糟糕,妳这样夸奖我。
阳子小姐有这么好的爸爸和妈妈,当然她也会了不起。
启造发现夏芝眼中闪过阴影。
顺子小姐的双亲是怎样的人?我希望能拜见一下,是不是,启造。
嗯,是的,想结识结识。启造露出复杂的表情。
很开朗的人,而且很能干呢,妈妈。
啊,开了这么多的野菊,阳子小姐。
溪边的草丛中,淡紫色的野菊在风中摇摆着。
真的,我很喜欢野菊。
我也喜欢,自从读了伊藤左千夫的小说(译注:一八六四一九一三,诗人、作家,拜明治时代文豪及诗人正冈子规为师,正冈逝世后,成为其门生的领导中心人物,创办杂志马醉木及水松树,培养许多诗人。其代表作野菊之墓是一部抒情气味浓厚的小说)野菊之墓后,我就很喜欢了。
野菊之墓我也读过。啊!也有胡枝子花。哦,启造,我想起了一个好办法。夏芝蹲下去,开始采野菊。
作什么呢?伯母。顺子也陪着她采花,一面问。
喏,那边的溪畔,妳看得见吧?
夏芝抬起手指着宽阔的溪边,启造和阳子脸色大变。
我想拿到那里,因为我的女儿是在那里死的,顺子小姐。
夏芝。启造竭力柔声叫唤,以眼示意阻止。他想,通常夫妇都会了解的。然而,夏芝却不解地开口了。
什么事啊?启造。
那不是能说出口的答覆。
该回去了吧?启造无可奈何地说。
你有事吗?那没关系,你先回去吧,我想把这些野菊送到小丽那儿去。夏芝不了解启造的心意。
啊,是在这溪流亡故的?真可怜。顺子停下了摘野菊的手。
是的,而且不是溺死的。
夏芝!
听到启造谴责的叫声,夏芝皱起眉头。
不必用那种声音叫嚷也听得见啊,启造。
顺子目不转睛地注视启造为难的面孔。
不能对第一次见面的客人讲无聊话。启造放软声音说。
可是,顺子小姐是阳子的朋友,与普通的初见面客人不同。
事已至此,启造无法再多说了。
夏芝
启造怀着祈求的心情注视夏芝。
来吧,顺子小姐,到溪边去。
夏芝把野菊捧在胸前,领先走,沿着溪岸芦竹丛有一条仅容一个人行走的小路,在夏芝后面是启造,阳子则殿后。已经厉声提醒过了,夏芝该不会再触及小丽的死吧。心里虽然这样想,启造仍旧惶惶不安。
阳子小姐。在俯头行走的启造背后的顺子停下脚。
什么事?顺子小姐。
顺子凝视了随意回答的阳子一眼,说︰
唔,没什么。然后举步继续走。
四人已走下来到溪边,那是一片宽阔的石原。
启造,好像是在这附近吧?
嗯。
启造觉得好像再过去一点,但他点头同意了。夏芝蹲下去,把那束野菊轻轻放在石原上面。顺子也放下了野菊。阳子仍拿着胡枝子花,望着满面苦涩的启造。
小丽真可怜,她在这里死掉的情形,还好像是昨天的事。夏芝宛如自言自语地说。勒住三岁小女孩的脖子,姓石的这个男人也实在太狠心了。
连刹那的时间都没有,启造全身硬直。顺子的脸一下子白得像纸。
啊!怎么了?顺子小姐,妳的脸色夏芝吓了一跳,把手放在顺子肩上。顺子凝然不动地注视着摆在石头上面的野菊。
顺子小姐!夏芝又叫道,顺子踉踉跄跄地跌倒下去。
启造!赶快给她诊察一下。
蹲到顺子旁边的夏芝,畏怯地抬脸看启造。启造一直注视顺子,慢慢摇头。毫不知内情的夏芝,尚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顺子小姐,对不起。阳子的脸色也是苍白的。顺子的眼睛空洞,静止不动。对不起,妈妈,顺子小姐是
到底怎么了?阳子。
这
阳子的眼睛露出犹豫不决。其后的沉默启造感到漫长无比。终于顺子的嘴唇微微嚅动了。
对不起,杀死小丽的人是我的父亲。
夏芝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是石土水的女儿。说了这句话,顺子的脸就立刻伏在石头上面。
啊!石土水的女儿?
启造仍旧站着,俯视夏芝惊奇的表情。阳子手抚着顺子背部,不知对她说些什么。启造仿佛置身于恶梦中,头脑的一切转动似乎都停止了这种感觉,好像以前经历过。
对了,也是在这溪边。
此刻的心情,正与二十年前把小丽尸体抱在膝上,跌坐于这片石原时相似。
顺子抬起了脸。
你们要把我怎样就怎样吧,因为我是为了替父亲赎罪而活下来的。
启造猛然返回自我,放在石原上面的野菊,被风吹得微微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