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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三十露草

冰点续集 三浦綾子 5629 2023-02-05
外科是在挂号处的右边。穿着白衣裳的阳子,笑嘻嘻地招呼着,然后看时间。再过十分钟,挂号时间就截止了。 进入八月以后,与福祉有关的三、四个学生到育儿院来实习,因此,阳子结束了二十余天的工作。但过不了二三天,赖医院挂号处的女事务员因盲肠炎而入院了。 从启造那儿听到消息后,阳子即毛遂自荐地要求帮忙。挂号处的工作不过是和外来的病人接触,登记新的病历,指示诊疗室之类的程度,工作很简单,外行的阳子在第一天就能应付了。 阳子守着挂号处,对病人如此之多而感到惊讶。其中以内科和眼科的病人最多。内科有三个医生,但大部分病人都要求让院长启造诊病。阳子身为赖院长的女儿,身体一向强壮,几乎从未到过医院。 我要让院长看病

看到这样恳求的老婆婆,阳子不能不对父亲启造受到人们的信赖而深深感动。将来阿彻也会在这所医院工作,他一定也和父亲一样,做一个好医生。这样想着,阳子感到很欣慰。 到医院来服务后,阳子才知道医生们连中午的休息时间,和吃饭的时间都没有。上午初诊的挂号时间是到十一点,但把病人全部看完时,总是在一点过后。 今天,第三天的工作也平安无事地结束了,傍晚时分阳子走出挂号处,打算去探望那盲肠炎的事务员。 一个以拐杖支撑的男人,在阳子前面慢慢走着,迎面来了一个戴眼罩的女性,摸索地滑着脚移动步伐。戴眼罩的女性没有望一下撑拐杖的男人,这男人也毫无表情地看看她而已。这是医院常有的现象。 坐在轮椅的病人,或一只手的病人也都一样。只有与自己病况相同的人,表情才会变动,或趋前交谈。似乎是伤脚的人只关心脚受伤的人,眼睛有毛病的人只关心患眼疾的人。

在这些病人之间走着的阳子,不由得涌起局促的感觉。这时,有人从背后拍拍她的肩。 如何!习惯了吗? 回头一看,是靖夫,一只手插在白色诊疗服的口袋,站在那里。穿着白衣裳的靖夫,比平时显得庄严,那是因为工作而栩栩如生的一张男人的面孔。 托福,已经稍微习惯了。 在前面不远的地方有小卖店,阳子是打算到那里买点探病的礼物。 有没有十分钟的时间? 有的,如果只是十分钟的话。 那么,到外面的椅子坐一下吧。 阳子没有理由冷淡地拒绝靖夫。在阴霾的天空下,绿色草坪显出晦暗的颜色,屋外也闷热如室内。 妳愈来愈漂亮,和你母亲一模一样。 刚坐下来,靖夫就说。阳子心想,不可能和夏芝相似时,靖夫已接着说:

妳母亲真漂亮,我前几天第一次遇到她 ? 妳,对了,原来妳还没有和她见过面。不过,妳知道妳母亲来过吧? 四、五个护士朝他们这边看着,一面穿过草坪而去。阳子觉得似乎明白靖夫想说的话。 听說妳母亲是小樽的人?她叫什么名字? 燃了一支香烟,慢慢发问的靖夫脸容,已经不是为工作而生动的男人面孔。阳子不想把三井的姓名告诉他。 妳也不知道?靖夫继续向沉默不答的阳子发问:阳子小姐,妳从什么时候才发现妳是她的女儿? 林大夫,对不起,您问的都是我难于答覆的问题,我觉得很为难。阳子坦白地说。 是吗?原来妳被人封住了嘴巴? 没有人封我的嘴,但那是我不想谈的事。 为什么?妳已经不是小孩子,可以客观地看自己的事了啊。

不过,林大夫,您为什么要打听我母亲的事?阳子清亮的眼睛静静看着靖夫。 因为她太漂亮了。 男人都喜欢知道漂亮女人的真面目。 我的话惹妳生气了?靖夫嘻嘻一笑,探视阳子的脸庞问:阿彻和妳的关系,将来到底会变成怎样? 然而,阳子依旧沉默不答。 第三代的赖医院院长,是不是阿彻? 现在靖夫是副院长。 阳子望着阴霾的天空,很不舒服地坐在椅子上。 阿彻这孩子真难对付,他从小时候就不亲近我,妳知道为什么吗?靖夫似乎以捉弄阳子,令她难堪为乐的样子。 不,不知道。 妳去问院长太太就知道原因。 靖夫歪着嘴笑着。阳子俯下脸,脚边小小的蒲公英开了一朵花。 院长太太这个人是坏女人。 为什么?大夫,妈妈不是坏女人。

靖夫斜眼横扫阳子说: 对男人而言,美丽的女人都是坏女人。妳那位母亲恐怕是更坏的女人。 妳也是属于坏女人类型的。 靖夫似乎毫不在乎阳子一句话不答。 好闷热,不晓得雨会不会下来?靖夫把架着的腿换过一边,望着阳子问:妳每天和院长一道来? 是的。 院长可真不错啊,和这样好的小姐一块儿到医院上斑。 不过,妳认为怎样?就是妳那位母亲的事。 阳子把眼睛移到从草坪走过来的穿睡衣的病人。 不养育孩子的父母,是可恨的吧? 靖夫的声音忽然含着痛切,阳子惊讶地看看靖夫脸上说: 那是没有办法的,孩子应该有权利留在亲生父母身边。 不错,孩子的权利。靖夫以脚跟咔咔敲着椅脚,唔,尽量的恨吧。生了孩子却不养育的父母是不应该的,无论如何,那是父母的自私。

可是,怀恨是很痛苦的事呢。这种痛苦,您不了解吗?林大夫。阳子想着住在札幌的靖夫的女儿问。 我不想了解。靖夫带着几分忧郁,把头发掠上去。 怀恨的孩子比被恨的父母痛苦,从小的时候,每一天过的都是忧郁的日子,虽然人的一生没有两次。 一生没有两次?靖夫露出苦笑,把烟圈吐出口。 启造和阳子一起走出医院,路的左侧是市场、水果店、面馆等连在一起,这些商店都是为赖医院的病人和探病客人而经营的。 大夫,要回去了?今天好像会下雨的样子。在店前的水果店老板,取下缠头巾,亲切地招呼。 是的,因为已经好久没有下雨了。 启造十分礼貌地回答着,从摆着已呈黑色的香蕉的水果店前面走过去。只有东边露出一线蓝天而已,天色沉郁。

也许真的会下雨,我们搭车吧? 我想走路,我是为了享受和爸爸一块儿走路的快乐,才到医院来呢。 启造从阳子的话中,感觉出她的温柔,他也是喜欢像这样每天和阳子一起走路。 好吧,那就步行。启造压抑着欣喜说。 走了百余公尺,向右拐弯后,就看到神乐桥在大约二百公尺前面的地方。到家里的路程差不多二公里罢了。 刚才妳和林大夫在谈话吧? 啊,爸爸看见了? 是的,从院长室看得见。 阳子静默了一下子才抬头看着启造说: 爸爸要是救我一下就好了。 救你?林大夫对妳講了什么吗? 也没讲什么,不过,听说林大夫看见了小樽的母亲? 什么?他对妳講这种事? 他说那是可恨的。 这个人太缺乏常识。启造板起了面孔。

不是,爸爸,林大夫是因想起自己的孩子而说的。 孩子的事吗?林大夫? 是的,到底还是会挂虑。他说生了孩子而没有养育的父母是不对的,那是在责备自己的话。 哦?林大夫也会这样吗?既然如此,我想他可以破镜重圆。启造忍不住认为林靖夫不过是存心刺探阳子的心意罢了。 啊,我的衣服在这里做,爸爸等我一下好吗?阳子推开写着帘外蓝鸟的玻璃门,走进去。 神乐桥下面有一簇房屋,那是建于忠别溪宽阔的河滩上的房子。每次看到这里,阳子就忆起小时候被夏芝勒住脖子的事。脖子突然被勒的恐怖,使得阳子背著书包走到紫藤家去,而在路上曾凝神注视过这河滩上的房子。抱着无法言喻的悲哀注视这一带的那天的感情,每当看到这些房子,就讨厌地想起来。这条路平常都是乘巴士经过的,但这两三天却和启造一起步行而过。被扼住脖子的事,阳子从未对人说过。她忽然停脚抬头看启造。

什么事? 唔,前几天汤阿姨说,人活着很空虚。阳子一面想:任何人大概都有终生不能告诉别人的事,一面说出了另外的事。 哦,汤小姐这样说? 舞蹈是空虚的,交朋友是空虚的,一切都是空虚的,阳子把紫藤说过的这些话告诉启造。 阿姨说,有时候报仇是生活的意义,有时候跳舞是生活的意义。以为王小姐的眼睛可能复明时,也是一种生活意义。不过,这些都是暂时性的,不是终生的生活意义。 不错,爸爸也一样。 前面的山峦呈出泛黑的绿色,看起来很近。 我一直以为只有汤阿姨过着充实的人生呢,因为她有那么多的朋友。可是,阿姨说,朋友多也没用,真正需要商谈的事却没有人可以商谈。 是的,也许不错。 启造想起高木,他们两人从未特地谈过什么,总是自然而然地互相了解彼此的心事。不过,重要的事究竟是否了解,想起来却没有把握。

阳子的事也一样 启造相信阳子是石土水的女儿。不仅只是阳子的事而已,凡是遇到重要的事,高木似乎都没有告诉他真心话,甚至他独身多年的真正原因,启造也不清楚。虽然如此,启造对高木仍然很放心。阳子企图自杀时,启造应该已明白这份安心是没有根据的,然而,他对高木的感情也并没有多大改变。 他是很好的男人。 启造依旧不能不这样想。 阳子,妳的朋友好像很少。过了神乐桥,一面走下坡度不大的斜坡路,启造一面问。 是的。 从中学时代就有很多人希望和阳子交朋友,不仅是同级同学,低年级的和高年级的同学,都常写信给阳子,她是同学们所敬慕的人。然而,就算和同学要好,阳子也不能谈到家庭的事。如果提起家庭的事,恐怕就会说出自己是养女的事实,而变成谴责夏芝。如果和同学要好,同学会到家里来玩。让同学到家里来,对阳子是痛苦的,夏芝绝不是愉快地接待阳子的朋友的人。阳子竭力避免交亲近的朋友,这对阳子而言,是很悲哀的事。 不过,现在阳子获得了能够推心置腹交往的顺子。 说到朋友,我倒想起来了,妳给那个叫顺子的少女回信没有? 写了,而且昨天又收到她的信。 启造有些想看那封信,这时大粒的雨稀稀疏疏地落在街道上。 啊!不行。 想拦车时,却没有空车,雨渐渐淋湿了街道。 刚好,我们到市政府避雨吧。 启造拉着阳子的手,立刻跑进市政府,这是新近落成的办公厅。雨活像等待他们两人躲避般,发出莫大的声音降落下来,扬起白色飞沫,敲打着市政府混凝土的院子。这是把暑气一下子驱散的豪雨。 对不起,我坚持要走路。 那里,没关系。 启造温和地说,他突然忆起从前到这里来给阳子报户口的事。报呢?还是不报?启造在市政府办公厅前面来回地走着。当时这里是古老的木造办公厅。 把石土水的女儿作为亲生女入户籍的痛苦,重新在胸中苏醒。现在固然觉得那是愚蠢的烦恼,但当时是满心的严肃。 记得是由于靖夫叫住他讲话,才趁机走进市政府的。倘若那时靖夫没有出现,说不定没有报户口就回家了。启造不能不回顾自己曾经想尽办法拒绝阳子,而今与她一起避雨却感到是一种愉快。 路上没有行人,对面的店前也有几个避雨的人,启造注视着花圃中被雨淋打的金盏草。 妳和顺子的父母见过面没有? 刚才那场滂沱大雨仿佛是假的,已经停止了,启造和阳子在堤防上面走着。云已散开,蓝色的天空扩大,美瑛溪的水微浊。从这堤防一直走七、八百公尺,就进入启造家屋后的示范林。虽然绕远了一点,但这是启造所喜欢的路。 我到顺子小姐家里去过一次,她的爸爸和高木叔叔一样,是个快乐的人,总是说笑话。她的妈妈也是很开朗的人。 原来如此。 和我们夫妇不同,启造想,觉得愧对阳子。我们夫妇表面看来温和,但绝不开朗,彼此的心中一直潜伏着不平与憎恨。现在听到阳子谈起对顺子父母的印象,觉得开朗是一种莫大的美德。堤防上的路处处积着倒映天空的水滩。 但愿这个少女能够幸福的结婚。想到顺子是思慕着阿彻,启造就心情复杂。 是的。 阳子的思维同样复杂。如果顺子和阿彻结婚,也许就幸福。阿彻以前明知阳子是石土水的女儿而仍愿意和阳子结婚,所以尽管顺子是石土水的女儿,对于阿彻来说,并不是什么大障碍。 不过,她对阿彻只好死心,没有别的办法。比阿彻好的青年多得是。 可是。阳子欲言又止。 俯视溪中的流水,溪水兴起波澜流动着,宽阔的岸边夏草蔓延。这一带从前是草丛和树林,启造心里想着,说: 阳子,虽然人心善变,但有时尽管想改变,却改变不了。 如果是自然界,把树伐除,盖上房子,就面貌全非了。然而,阿彻对阳子的一片心意,即使想改变,恐怕也不容易。靖夫对夏芝的情意,也许与此相似,而我对靖夫的厌恶,可能也将终生不变。 啊!爸爸,是露草。 在阳子蹲下去的旁边,两三株被雨水淋湿的露草夹在草丛中,显得楚楚可怜,十分惹人喜爱,那是启造少年时代时常采撷的草。 毕竟是自然界不会改变。启造自言自语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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