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彻站在菖蒲花园，阳子有东西要交给他而向他跑去，但他忽然失踪了，阳子大声呼唤他的名字，但他没有听见，阳子以为阿彻死了，胸口感到绞痛。
哥哥！
阳子想和阿彻见面，不知几时她已在佛桌前面啜泣着。这时不知谁在叫唤阳子，她一惊，醒来了。枕畔有陌生的衣橱。
啊，这里是汤阿姨的房间。
向旁边一看，紫藤的睡容在薄暗中显得白白的。
原来是做梦！
阳子终于完全清醒了，窗子微微呈现模糊的白色，这时才三点多钟。
阳子想着刚才所作的梦，急欲和阿彻见面的那份苦闷，似乎尚在心中飘荡。这是意外的感情，她一直以为自己心中没有阿彻和北原的影子。
反正那是梦境。
阳子愿意这样想，但她记起了启造从前讲过的话。人不能意识到自己的全部人格，人所能意识到的，不过是全部人格的十分之二，其余的十分之八是在无意识之中。
以为自己做了意外的梦，然而，那也是从自己的人格中产生的梦。
我可能对哥哥
也许是爱着他。阳子想着在梦中啜泣时的感情。
阳子忆起昨夜阿彻和启造一起到紫藤家来访的情景，启造把京惠子突然来访，以及达哉患急性肾脏炎入院的事告诉她。
夏芝好像欺骗了阳子
启造难过地说。京惠子来访的消息，阳子已从紫藤那里得悉。阳子曾决心终生不和京惠子见面，但当她知道由于夏芝的独断而不能会晤京惠子后，又觉得能看看她的背影也好。不论是对京惠子的感情，或对刚才梦中的阿彻，阳子都不能不对人类微妙的感情感到惊讶。
不过，目前的问题是，最担心达哉的病。昨夜没有一个人为达哉忧虑，连启造也只说：
因为这样，这个暑假期间大概不能来了，妳放心吧。
紫藤大大地翻了一下身，还听不见小鸟啼声。阿彻和达哉一定也在睡觉，阳子想着，闭上了眼睛。
阳子闭眼听着紫藤安静的鼾声。阿彻他们回去，阳子和紫藤上床时，是十点多钟的时候。
阳子，人活着，实在空虚。
紫藤深切地说，这句意外的话使阳子翻身望着她。
阿姨感到空虚？阿姨不是有舞蹈，有很多朋友，很快乐的样子吗？
我说空虚是奇怪的吗？当然舞蹈是有意义的，不过，阳子，妳不觉得舞蹈像火焰一样吗？不管自以为跳得多好，一生也只能有一次，不会再有同样的舞姿。当然也许会跳得更好，但完全不一样。每一次舞蹈都像火焰，所以只有瞬息的闪亮，仍然有一切都消失后的空虚。
舞蹈方面的事，阳子不懂，但听紫藤这样说，似乎觉得了解这份空虚。也许这和演奏家、声乐家，或明星等人相同吧。
可是，阿姨，这就是技艺之道吧，不能认为是瞬息即逝的空虚。
当然这一点不能否认，不过，我觉得技艺或艺术，最后还是空虚的。
可是，阿姨还有起居室那些朋友。
朋友吗？不错，他们常常在起居室谈论美术、诗歌等，但他们也是寂寞的、空虚的、不满足的人吧？不由自主地肩靠着肩，以彼此的体温互相取暖的样子。但肩膀一分开，就有孤独难耐的寂寞流露出来吧？
阿姨的意思是说，肩靠肩，是暂时性的？
是的，这些朋友之间，确实互相了解，不需要语言。不过，他们好像缺少了什么？
啊，不需要语言的朋友，我认为是最理想的。
是的，阿姨恐怕是太不知足了。不过，夫妇也是不需要交谈就能了解的关系吧？然而，最重要的事却一点也不能领会，因此不得不分离吧？总之，不管是舞蹈，或人与人的关系，阿姨总是好像缺少了一样很重要的东西。
紫藤落寞地说。阳子现在回忆着这些话，一面听着紫藤的鼾声。
从窗帘泄入的光线逐渐明亮，院子里发出了麻雀的叫声。
昨天紫藤说了关于在监狱死亡的爱人的事后，又对阳子说：
他死在监狱中，那么，问题就结束了吗？我时常这样想。他相信自己所想的幸福社会不会很快就来到，但将来一定会来到。有了将来，其他的就都不必考虑了吗？我一直想，那些人不应该让他死在狱中，因此，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的胸中充满了恨。
恨？阿姨也有恨？
阿姨也有，阳子，他死后，我是被恨支持着活下来的。
真的吗？阿姨。
真的。喏，就和四十七义士（译注：德川时代元禄十二年，赤穗藩主因杀伤吉良上野介，被德川将军判切腹，其部下四十七人经过千辛万苦，于两年后十二月十四日下雪夜，突袭戒备森严的吉良邸，为君完成复仇，然后向德川政府自首。但依照法律，仍被判切腹，人们称赞为四十七义士。这四十七义士的坟墓建于东京高轮泉岳寺，自古以来香火不断）及曾我兄弟（译注：镰仓初期时代，有一对兄弟，曾我十郎及曾我五郎，幼时其父被镰仓将军的武将工藤佑经杀死，兄弟俩决心报父仇，自小练武，十年后达成愿望，因此人们称赞为天下第一孝子）的故事一样。年轻时，我真的想看清杀害他的人的面目，替他复仇。复仇在日本被传为佳话呢。因为那时是如果要爱你的敌人，就算有好几条命都不够的时代。
那么，现在呢？
有一次，在一本小说中看到这样的话：勿自己报仇，报仇应在我，但我不报仇。这句话使我吓一跳，虽然我不太了解这句话的含意，但直觉地感到这是一句真理。奇怪的是，从此我感到心情非常轻松。我想，不需要我报仇，必有更严正的复仇方式。而且我又想，真正能裁判的，才真正能原谅，也真正能复仇。
能真正裁判的人，才能真正原谅！
这是一句多沉重的话啊。
阳子，阿姨常想，在必要的时候，我要把一切都托付神，因此，略感安心。我没有信仰，却感到安心，所以好像不是真正的安心。近来不知怎么，总是觉得很空虚。
阳子回忆着昨夜紫藤所说的话，一面望着她的睡容。
对面的房间发出开纸门的声音，接着是悄悄下楼的声音。王瑞琦已经起床了吧？想像着瞎眼的王瑞琦摸索下楼的危险姿态，阳子感到心痛。
阳子再度闭上眼睛。明天阿彻就要回札幌了吧？阳子想今天休假一天，不去育儿院工作，以陪伴阿彻。一会儿，紫藤起床时，阳子平静地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