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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廿七两个母亲

冰点续集 三浦綾子 6139 2023-02-05
从胶皮管喷出来的水,在阳光下闪烁着,淋湿了白色的路面。土吸了水分,变成湿湿的黑色,但很快又干了。 礼拜天午后,启造在楼上午睡,阳子到育儿院去了,夏芝从刚才就耐性地在院子洒水,一面洒水,一面感到有些心绪不宁。她心绪不宁的原因是,十来天前,达哉打电话来过。那天阳子和今天一样,到育儿院去工作,不在家里。 夏芝回答阳子不在时,达哉说,这两三天内要来拜访,然后稍微停顿一下,又问: 通常几点回家? 五点半到六点的时候。 好的,那么,晚上再打电话。 电话就这样挂断,但那天晚上电话没有来,第二天,第三天也没有打来。没有来电话,反而使夏芝不安,整天不论做什么事,心底都牵挂着达哉,每次电话铃响或门铃响,夏芝就惊跳起来。假使阳子的事被达哉知道,事已至此,是没有办法的。夏芝虽然这样想,却无法心平气静。

今天也是一样,不知道达哉什么时候会出现,心里很郁闷,一面在路上洒水。这时,一辆轿车似乎要阻止这些水般,从转角拐了一个弯,停在门口。夏芝慌忙把胶皮管口朝向相反的方向。 一个穿淡紫色镂绣纱洋装,拿着同色皮包的俏丽女性,轻巧地从驾驶席下来。看到对方的脸时,夏芝一惊,站住了,一望而知是京惠子。瞬间,夏芝的面孔僵硬了。京惠子嘴角挂着微笑,彬彬有礼地把头弯下去。 第一次见面,我是小樽的三井,妳是赖先生的太太吧? 从车子下来的动作,走了二、三步的姿态,行礼的样子,无一不文雅大方。夏芝涌起了被压倒的感觉。 啊!三井太太我是启造的内人,听说阿彻麻烦了妳欢迎妳光临,喏,请进里面坐吧。 夏芝关了水,对在前院拔草的滨子叫道:

滨子,客人来了。 夏芝的声音有些尖锐。 匆匆忙忙把京惠子带进客厅后,就交给滨子,夏芝赶紧入内更衣。她是便衣姿态,而京惠子是镂绣纱套装。夏芝对京惠子突然的访问感到可恨,无法拭去输了一步的感觉。 穿上黑底和服,系着嫩草色罗沙腰带,夏芝一面想着京惠子具有诱惑性的眼光,及玫瑰色脸颊,感到有些焦急。穿戴完毕,照镜子看到黑底的和服把雪白的肌肤托得如若陶器般的鲜丽,夏芝才恢复了镇静。然而,她却没有发现自己忘了招待客人的不礼貌。 滨子,有没有给客人送上湿毛巾? 有的,湿毛巾和麦茶 谢谢,冰淇淋呢? 今天早上阳子小姐做的,放在冰箱里面。 阳子做的?夏芝皱皱眉,想了想,好的,请妳送出来。 夏芝说完,急急打开客厅的门。京惠子从沙发站起来。

没有先招呼妳,非常对不起,因为刚才身上的和服被水弄脏了。 夏芝不能不对匆匆忙忙丢下客人入内的事,感到歉疚。但对夏芝而言,穿上自己所满意的衣服,比招呼客人更为重要。 我突然拜访,才真抱歉呢。从上次拜见过赖先生后,我就觉得不能不来道歉和致谢。太太,我实在非常对不起,从我的不检点到阳子的事真不知道怎么道歉才好。 京惠子站着,深深地把头弯下去。 请坐吧不必这样客气。夏芝说着,望着京惠子。 夏芝不愿意京惠子这时候才和阳子见面,满脸扮出母亲的容貌。 幸好今天阳子不在,否则在这里碰个正着的话,这个人究竟打算对阳子说什么?关系这样复杂,也不问一声人家方不方便,就冒冒失失地来访,未免太没有常识,太自私了。夏芝在内心蔑视京惠子。

本来这时候我不应该到府上来拜访的,不过,由于必须向太太道歉和致谢,以及有事相求,所以 这时滨子送冰淇淋进来。 妳这样客气,我实在不敢当。喏,请吃罢,这是加入茶叶末做的。 京惠子所说的有事相求这句话,引起夏芝的不安,但刚好滨子送冰淇淋进来,夏芝即亲切地劝客尝试。 看起来很可口,那么,就趁溶化以前,不客气地吃了。 京惠子舀了一小匙雕花玻璃小杯里的冰淇淋,送入口中。 啊!味道太好了。 夏芝露出讽刺的眼光,看了吃着阳子自制的冰淇淋的京惠子一眼,说: 府上的达哉少爷大约十天前,打电话来说,要光临,我以为这两天会到,而在等候呢。 啊!他打电话来了?那太对不起了。达哉很高兴地期待爬大雪山,和到府上拜访,但我内心很紧张。一个人带着旧伤的话,心情就没办法轻松。

京惠子静静放下冰淇淋杯子,接着说:不过,达哉在出发前夜,突然发烧,达三十九度。 什么?烧到三十九度?夏芝松了一口气,想到也许已喜形于色,便蹙起眉说:那真令人担心,为什么发烧呢? 医生说是急性肾脏炎,血压也很高,所以马上送到医院入院。 啊,入院了?那没有母亲在身边 不,托福,一周后,热度已经退了,也没有太严重的浮肿,昨天开始,与家母交替地看护。 电扇的风把京惠子的头发吹得有些散乱,夏芝把风力减弱。 家里有病人,妳还到旭川来真辛苦。 是的,不过,我想还是趁达哉卧病的时候来最好。所以,也没有先征求府上同意,就赶来了。今年夏天这孩子已不能到这里来,不过,我想总有一天会来打扰的。京惠子的眼睛移到膝上展开的手帕。太太,说真的,是这样的,前天晚上,达哉对我说,他觉得阳子和他可能有血缘关系,说不定是远亲,要我调查看看。听了这话,我坐立不安,真不知如何是好。

那确实令人担忧。 看到京惠子忧虑的表情,夏芝在内心感到高兴,即使三井家的人发现阳子是京惠子所生的女儿,夏芝也感到无关痛痒。以前夏芝曾担心达哉知道事实后,也许会危害阳子,但现在她觉得阳子没有任何罪过,该不会这样对待她才对。 比谁都为难的,将是这个京惠子,但那是她自作自受。夏芝望着京惠子又长又黑的睫毛,及诱惑性的眼睛,感到恶意的愉快。 是的,不过,尽管担忧,也不应该冒冒失失地来拜访,实在非常对不起。我最不放心的是,突然和阳子碰面不过,二、三天前,阳子给达哉寄了一张明信片,说她暑假期间要在育儿院工作,很忙,礼拜天也没有空。所以,我才放心地没有征求府上的意见,就赶来了。 如果她事先征求意见,我一定拒绝她的拜访,夏芝内心想,但嘴里说:

种种事情都叫妳担忧,真是辛苦。不过,妳即使没有特地老远地赶到旭川来,我们也不会对达哉少爷泄漏什么的,太太。正如启造说过的,阳子在户籍上,是我们亲生的女儿,所以达哉少爷尽管调查,也不必忧虑。 夏芝语气虽然温柔,却蕴藏着不欢迎拜访的意思,京惠子敏感地觉察了。 当然,我做梦也不会认为府上会对达哉说什么,我只是自己焦急 京惠子的话未说完,门就发出很大的敲叩声,接着,启造走进来。夏芝望着启造,一惊。她没有把午睡的启造叫醒,是由于不愿意启造和京惠子会晤。 呀,上次真对不起。这么热的天,难得妳光临舍下。我在睡午觉,一点不知道,抱歉得很。夏芝,妳应该叫我一声。 启造对京惠子的亲切语调,及责备夏芝的口吻,使夏芝的眉宇间浮上阴云。京惠子站起来,重新对启造说了对夏芝说过的话。

喏,请坐吧。真的?急性肾脏炎?那就得休养一阵子啰。启造点了一根香烟,温和的望着京惠子。 启造,达哉少爷说,我们家和他们也许是远亲,要详细调查一下。因此,三井太太很不放心,才到我们这里来。其实不必特地来找我们,我们也不会泄漏什么,是不是?夏芝征求着启造的同意。 不,担心是免不了的。这种场合,问题不在我们是否会泄漏什么,而是非亲自走一趟,安不了心。 夏芝挂着僵硬的微笑,望着没有同意她的话,却对京惠子表示同感的启造。 反正都已经驾临了,就请多留一会儿,吃义经锅(译注:源平时代源家大将源义经征服平家时,在军中常吃的一种杂菜)怎样?夏芝。 好的,而且那是你喜欢吃的 难道要把她留到阳子回来吗?夏芝内心很生气。

啊,你们这么细心,真不敢当,我马上告辞了 夏芝佯装重新换茶的样子,走出客厅。 进入起居室后,夏芝打电话到育儿院找阳子。接电话的是清晰的男人声音,他在叫唤阳子,也听到小孩子吵闹的声音和幼儿哭声。在这样炎热的天气,阳子却甘愿照顾小孩子,夏芝感到很奇怪。 妈妈,有什么事吗?阳子精神饱满的声音问。 哦,阳子,对不起,请妳回来时,到汤阿姨那儿去一下,帮我拿一样东西好吗? 这个简单,要拿什么? 妳到汤阿姨家就知道。哦,还有,妳要是愿意,可以在那儿过夜。 啊!可以过夜吗?阳子的声音兴奋。 偶尔住一夜是可以的,好,拜托。 与阳子说完后,夏芝立刻拨紫藤家的电话,铃声只响了一下,紫藤就接电话。

是我,紫藤。 啊,夏芝,天气这样热,很累吧?好吗? 托福。紫藤,有一件事拜托妳,今天阳子会去找妳,让她在妳那儿住一夜好不好? 嘿,阳子要来过夜?妳倒会讲令人开心的话,简直像忽然下雪嘛。不过。为什么忽然这样? 详细情形,改天告诉妳。小樽的那一位来了。夏芝压低声音说。 原来如此,那位母亲来了? 是的。 阳子知道吗? 告诉她比较好吗? 反正迟早要告诉她嘛,一声不响地让她住在我这里,妥当吗? 那就交给妳吧,拜托。 搁下电话后,夏芝预备了三份香蕉,回到客厅。 那实在糟糕。 启造看也没看夏芝一眼,大大地抱着胳臂,沉思地望着京惠子: 不过。这是不能向任何人埋怨的,因为是我自己生的孩子。 夏芝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要是平时,启造总是扼要地把内容告诉她,但今天启造与往日不同。夏芝交互地看着他们两人的面孔。 那么,妳告诉三井先生说,要来旭川吗? 启造问,京惠子垂下了眼睛。 三井大概以为我到札幌买东西,正如上次说过的,有了一次秘密,就一次次地重复下去所以,今天我非告辞不可了。 就要走了吗?才谈了十分钟。 是啊,才来一会儿嘛,请多坐一下,是不是?启造。夏芝突然显得很亲切。 谢谢,不过,我只想拜访一下,打打招呼能够和两位见一次面,对达哉的事,我就放心了。 是吗?真不敢当。我睡午觉,没有起来,太不礼貌。要是早点叫醒我就好了,夏芝。 相同的话,启造讲了两遍,夏芝只沉默地望着他。 啊,我把礼物放在车内,忘了带下来。我这个人太粗心了。 京惠子说要去拿进来而走出了客厅。 可能希望和阳子见面吧。 启造在烟灰缸里揉熄香烟,一面说。夏芝欲言又止地闭上了嘴。 应该很快返回来的京惠子迟迟不见进来,启造站起来,打开通往玄关的门,不由悚然一惊。 靖夫站在车旁,不知对京惠子说些什么。 启造以眼向夏芝示意。 啊,原来与林大夫认识? 没有听完夏芝的话,启造就大声叫唤: 靖夫君,外面很热,请进里面来吧。 他们两人不知在讲什么,启造很不放心。 嗨,抱歉抱歉。靖夫嘻嘻笑着,先走进来。太太,按照惯例,送上小礼物,虽然不是什么好的东西。 靖夫送上了手里拎着的威士忌。每逢岁尾和中元节,靖夫必送点礼物,与他一副散漫的外貌颇不相配。 不敢当,总是收你的礼物。 接着,京惠子也送上了一大包利尻海带。 不敢当,不敢当。 把威士忌和海带放在桌上,启造和夏芝再度向两人弯头道谢。 请问两位认识吗?夏芝不知该向谁问。 不,没有。 靖夫简单地回答,望着站在一旁的京惠子。启造故意不给他们两人介绍,重新点了一支香烟。瞬间,空气显得有些沉闷。 那么,我告辞了。突然来访,非常对不起,一切请原谅。 现在启造想挽留也无法挽留了,京惠子对靖夫也恭恭敬敬行礼后,走出去。 到了门外,京惠子感慨万分地抬头看看赖家的房子,然后以手绢按着眼睛,再致谢一次才进入车内。 也许应该让她看看阳子的房间。 车子开走后,启造说。夏芝讽刺地含笑看着启造,她从玄关走到起居室,启造则进入左边的客厅。 让你久等,抱歉。 靖夫对启造的客套挥挥手,探索地望着他说: 不,院长,抱歉的似乎该是我。接着说:我走到府上前面时,正巧那个人从府上出来。我着实吃惊哩,简直一模一样,所以我不由自主地对她说午安。 启造无可奈何地苦笑着。 我以为你们在车子旁边谈些什么。 夏芝捧了冷啤酒进来。被这可厌的人物看到京惠子,启造觉得忧郁。 不过,太像了。那样像的人来拜访,不会不方便吗? 靖夫再次提到京惠子和阳子酷似,夏芝皱起眉回答: 那样像吗?我倒不觉得相像。 夏芝不愿意认为京惠子和阳子相似。 不,很像,一望而知是母女。靖夫明知自己的话会触及启造和夏芝的伤口而故意说。 阳子是我家的女儿啊,林大夫。 哦,对,是这样。喂,院长,到底还是和服好看。刚才穿洋装的那位,虽然也是美人儿,但还是穿和服的太太漂亮。 启造露出有些厌恶的表情。 那里。夏芝愉快地给靖夫的杯子斟了啤酒。林大夫,你刚才和那位太太在汽车旁边谈得很亲热的样子,我以为你们认识呢。 哦,刚才吗?虽然第一次见面,但和阳子长得很像,所以不由自主地跟她打起招呼来。对方吓了一跳,问我是谁,说她没有见过我。所以我告诉她,我是这一家的亲友,一时错觉,弄错了,对不起,就是讲这些话。 如果光讲这些,倒不要紧。启造稍觉放心,但靖夫所说的这一家的亲友这句话,使他挂虑。想起靖夫在启造的医院已服务二十年,时常到这个家来走动,在一般人眼中,可能确是亲近的朋友。然而,在启造心中只有憎恨与厌恶的感情,涌不起亲切的感情。甚至觉得这一家的亲友是指这一家的太太的亲友而言。启造对于自己的这种感觉生气,觉得自己是个可厌的人。 发现靖夫和夏芝不知在讲什么,启造才抬起脸。 在育儿院服务呢。 哦,育儿院。 靖夫那两条缠人的视线使启造调转眼睛看着夏芝问: 阿彻不是今天要回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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