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艳的碧蓝色湖水有一处闪着不强烈的银光,从樽前山的圆形山顶升起白烟,与右边的白色夏云连成一片。
支笏湖太美了。站在游艇甲板的顺子说。
是的。
阳子望着眼前出现绿色的深水颜色,头发从白色宽边帽垂下来,迎着风闪闪发亮。阿彻和北原在旁边望着她们两人。
游艇沿着樽前山脚向右边转弯,驶到风不死岳下面。前面拖着长长的水路行驶的汽艇,很快就驶了很远。支笏湖是周围四十三公里的大湖,被惠庭岳、樽前山、风不死岳等山岳围绕着,显得十分宁静。
汽艇调转方向,艇内不停地发出导游的广播。
阳子,大概是那边的林中吧,妳还记得我们两人一块儿拾过橡实吗?
阿彻温和的脸朝着阳子,指着逐渐靠近的码头上面微高的树林。
阳子小学一年级时,曾随着启造和夏芝到支笏湖来过,和阿彻两人牵着手,在林中奔跑,拾橡实和枫叶等往事,阳子也还记得。那些枫叶阳子慎重地带回去,一直夹在笔记簿里。
我知道,已经十三年了。
阿彻也想着同样的事,使阳子很高兴。
我们也乘了汽艇,乘了两次还要乘,结果挨骂了。
那时候我觉得这个湖很大,好像比原来的大一倍。
一直默默旁听他们两人谈话的北原说:
都是这样,阳子小姐,小时候的记忆都是这样。
阿彻和阳子现在交谈着幼时的回忆,他们两人心中可能有许多重复的共同记忆吧?而且这不能断言只是单纯的回忆,也许是更微妙的心灵的沟通吧?他们两人的关系可能不是我能插足进去的,北原想着,一面举目眺望前面树木繁茂的夫妇山。
多好,阳子小姐,有一位共谈儿时往事的哥哥。
船靠近岸边,水底的石头清澈可见。
四个人站在湖岸,清澈见底的湖水静静冲击着湖岸。登上陆地后,七月的阳光突然显得炎热。顺子蹲下去,把手浸在水里。
好晶莹的水。顺子可爱的脸蛋转过来。
是的,因为透明度有二十五公尺哩。
北原够博学。
那里,刚才导游不是说过,透明度二十五公尺,深度三百六十三公尺的火山性陷没湖吗?
哦,你倒记得很清楚,我去买冰淇淋作为奖品。
阳子向二十公尺前面的码头那边走去,北原和阿彻目送着穿豆点洋装的阳子修长的背影。码头有成群的等候搭下一班游艇的人们。
赖彻,我现在忽然想起不知那石土水的女儿现在在哪儿?
石土水的女儿?不知道。阿彻露出暧昧的表情。
近来阳子小姐对于石土水的女儿,没有再说什么吗?
我也没有机会和她讲话,没听她说什么。
顺子在捡水中的石头。
没有机会讲话?
没有。
北原以探索的眼光注视阿彻,阿彻也反驳地望着北原。
近来阳子小姐好像交了要好的朋友。北原放低声音说。
哦?
两人离顺子稍微远一点。
我只对你提高警觉是我的失措。北原开玩笑地说着笑起来,阿彻却露出微愠的表情。
北原,你好像有些变了。
变了?
听说你送到泷川。
哦,那已是去年的事了。不过,那一次确实不算妙计,抱歉。
不,我只是有些挂虑而已。
阳子急步返回来。
让你们久等了。
辛苦啰。
三人在附近的长椅坐下来,顺子热心地把小石子排在湖边。
顺子小姐,来吃冰淇淋吧。
谢谢。顺子这才站起来。
顺子童心未泯,真好。北原说。
引导巴士的笛声从附近的丘陵下面传来。
四人的谈话停顿了一会儿。
阳子一面吃着冰淇淋,一面想,这个湖和山到底从什么时候就以这种形状出现在这里,而且到什么时候才会消失?
妳什么时候回旭川?北原看着阳子问。从今天开始进入暑假。
明天。
赖彻也一道吗?
不知道。
打算到什么地方旅行吗?
没有,多半会一直在旭川。
阳子预定帮忙育儿院的工作,她希望带育儿院的孩子们到刚才从游艇看见的乐园玩。不过,育儿院的孩子们无疑地,将留在炎热的旭川度过整个夏天。
漫长的暑假都躲在家里?那真无聊顺子,妳呢?
默默吃着冰淇淋的顺子间隔片刻后才看着北原:
什么?你说什么?
暑假妳要做什么?
帮忙店里的事。
不旅行吗?
店里很忙,我们虽然是药房,也卖冰淇淋和冰棒,夏天最忙了。
太辛苦了,顺子小姐。北原先生,你要爬斜里岳吧?
是的,从斜里岳眺望千岛(现由苏俄占领)就是我的祭坟方式。
北原的母亲是在千岛亡故的。
要是可能,我们四个人一起环游北海道一周。总之,为了暑假期间什么地方都不去的小姐们,现在再带妳们到另外一个地方去。
北原看看表,才两点半。
现在恐怕来不及到远的地方,北原。
当然不去登别或洞爷,顺子,妳說什么地方好?
我?我想看小樽的水族馆。
北原匆匆瞥了阳子一眼,说:
想看水族馆?嗨,多天真的话。顺子想看小樽的水族馆?
北原引用高村光太郎(译注:一八八三一九五六,诗人及雕刻家)的诗嗨,多天真的话,半带着韵律说。
顺子小姐,很不巧,水族馆到五点为止,恐怕来不及。阿彻安慰地说。
真的?那么,下次好了。
好吧,改天带妳去。现在带你们到闻名世界,而札幌的人却不大知道的花园去。
北原充满自信地站起来,对面的风不死岳落下云影。
车子在深绿色的树林间驰行了二十公里,离开千岁,朝札幌奔驶。
什么?北原,往札幌方面去吗?
喏,交给我吧,赖彻。
不知道目的地的车,搭起来怪不是味道的。
像我们的人生一样吧?不知道要往何处去一样。
坐在后面的阳子和顺子互相对望着,顺子拉着阳子的手低声说:
阳子小姐,我想求妳一件事。
什么事?
等一等再说,是秘密。
顺子瞥了一眼前座的北原和阿彻,阳子点点头,闭上眼睛。达哉说暑假要到旭川家里来找她,这一直盘留心中,与人谈话时,也常常有一种受到威胁的感觉。为了拂去它,阳子回想刚才看过的支笏湖景色。尽管支笏湖的水那样澄清,但水深处就呈出青蓝色,看不见湖底。这事对阳子具有暗示性。北原说,支笏湖的尸体浮不上来,据说这陷没湖的湖底是一片树海,尸体被树枝缠住,不会浮上来。阳子忽然揣想着美丽的湖底数具白骨化的尸体。
虽然看起来美丽
也许没有可以称为真正美丽的东西,阳子觉得人类的生活亦复如此。
阳子小姐。片刻后,顺子又叫道。阳子睁开眼睛。咦,妳睡了?
没有,什么事?
顺子的脸微微一红,把嘴巴移到阳子耳边:
妳哥哥有没有喜欢的人?
不知道。
没有已经决定的人吧?
我想没有。
阳子觉得自己好像在欺骗顺子,心里很难过,但没有确定的人是事实。
我想做候补人,有没有希望?
阳子无可奈何地笑着。
阳子小姐,妳愿意帮忙我吗?
好的。阳子点点头,思绪复杂,她不认为阿彻会有比她更亲近的女性出现。
妳们在讲什么秘密?与阿彻谈着话的北原在反照镜中笑着。
不告诉你。顺子也露出了可爱的酒涡。
是古代紫吧?这个花。
阳子对旁边的顺子说。现在四个人是在月寒学院的菖蒲花园中,在大朵的古代紫花丛那边,是一丛光泽鲜艳的深蓝,再过去是纯白色、胭脂色、紫青色、茄青色等绵绵连接在一起的菖蒲花园,尽头究竟在何处,从现在他们站立的地方看不出来。
从支笏湖到这里之间,北原只说要带大家去看花园,而没有泄漏地点。起初大家都不知道他到底要到什么地方去,而抱着期待,但从千岁的国道抵达月寒时,大家的期待也逐渐淡薄了。
浴着夏日阳光的蓝色、红色等彩色马口铁葺的屋顶,闪闪发亮的街道,汽车也相当拥挤而闷热。穿过往绵羊丘的入口,驶了百余公尺后,北原就把汽车拐到右边,驶进一条小路。
片刻后,右边出现了大仓库,他们已来到以拖拉机耕作的农场。接着,汽车穿过两旁白杨树的林荫路,通过左右两边大片的麦田,驶下坡度不大的斜坡。一条小溪上面架着桥,这小溪下游两侧忽然展开了一大片的菖蒲花。
这片美丽的花使三人发出了惊呼,北原感到很得意。数十万株菖蒲花吐露着芬芳,而欣赏的人寥寥可数。
这么多的花,这么少的人观赏,这是最高的奢侈。北原说。
沿着花园,种植着白桦树,越过这些树木,草原伸展至隆起的丘陵,丘陵上面有供吃烤羊肉的没有围墙的房子。
这里就是月寒学院吗?顺子问。
是的,从刚才看到的仓库那边起,及宽大的农场,全部是属于月寒学院的。
月寒学院有酪农科、园艺科、海外移居科等,这片四百二十公顷土地就是他们实习的地方。北原说,菖蒲的种类就将近有三百五十种,别处没有的,这里都有。
北原到底博学。
不敢当,我是打算做你们的向导,所以昨晚开夜车记牢的。
啊,你要是不说,我们倒以为你博学而佩服你呢,是吗?阳子小姐。
不过,他的诚实也令人佩服。
阳子的话使北原高兴得直抓头。阿彻不在意地先走,接着是北原和顺子,阳子被古代紫的颜色吸住,舍不得离去。
阳子小姐,刚才在车内讲了无聊话,对不起。顺子折回来说。
顺子小姐,妳并没有讲什么无聊话。
讲了,我說妳哥哥有没有决定的人。
那不是无聊话,对我们女性来说,那是很重要的事。阳子的话含着真实。
谢谢,阳子小姐。不過妳哥哥根本不重视我,而我却对妳講那种话,我太傻了。
哥哥对妳的印象如何,我也不大清楚,不过阳子离开古代紫的花旁边。
没关系,阳子小姐,我只是想把自己的心意说出来而已,反正我早已放弃了。
咦?为什么要放弃?
阳子小姐,有一天请妳把我的心意转告妳哥哥。
有一天?
是的,十年后就好了。
顺子轻轻伸手触摸呈着天鹅绒一样厚厚的红色的紫花,眼睛忽然变为阴暗消沉。
顺子小姐!
什么?啊!小马。
抬起脸的顺子指着白桦树那边。北原曾说,这所学院有一百头直接从英国输入的马,显然就是那些马。在小马后面轻快的车轮闪着光,牛仔模样的青年手拉缰绳,在草原奔跑。
太棒了,像电影一样,是吗?阳子小姐。
顺子注视着小马那边,就在这一刹那前的忧郁眼色已不见踪影了。阳子觉得顺子的开朗很不自然,顺子内心的痛苦,阳子似乎觉得了解。
她是真正爱着哥哥。
阳子不知道说什么话安慰她才好,也一面望着奔跑的小马。一会儿,小马绕了丘陵下面的停车场一圈,跑远了。
顺子仍保持着眺望小马的表情,问阳子:
阳子小姐,妳认识石土水吗?
啊?石土水?意外的询问使阳子畏惧。
刚才在支笏湖时,妳哥哥和北原谈起这个人,好像很熟悉的样子。
北原和阿彻到底谈到怎样的程度,阳子并不知道,她的心中急急寻找回答的话。
妳也认识吗?顺子小姐。
阳子无话可答,只得反问她。顺子看了一下阳子才说:
不认识,只是因为妳哥哥和北原谈起石土水的女儿,所以我才想,也许是妳哥哥要好的人。
哦,原来如此。阳子松了一口气。
那是谁?
我也不太清楚,好像是我父母的熟人。
是吗?这个名字很少有。
是的。
阳子很不放心北原和阿彻到底在顺子面前讲了什么话,北原和阿彻回过头来,不知在说些什么。
北原先生在等我们。阳子的脚步稍微加快。
不要紧,慢慢来。
北原和阿彻返回来。
阳子,在那边的白桦树下有球根出售。
真的?那我想买回去送妈妈,哥哥,你带着钱吗?
有,不多。
阿彻打开钱袋,顺子从他们旁边走过去。
两千元,够吗?
好的,改天还你。
不必,不必,算是给妳的。
北原听着他们两人的对话,离开他们旁边。
哥哥,刚刚顺子小姐问我,石土水的女儿是谁。
啊?顺子吗?
声音放低些,你在支笏湖时,和北原先生说什么吗?
说了一些,只说石土水的女儿现在不知怎样而已。
那就好,我吓了一跳呢,她突然问我认不认识石土水。
那当然会吃惊。
是的。不过顺子小姐是担心和哥哥好的小姐。
顺子小姐爱着哥哥。
阿彻默默望着阳子。
哥哥也知道吧?
阳子,妳要我和顺子交往?阿彻的表情有些落寞:刚才北原说,妳有要好的男朋友了。
要好的男朋友?阳子想了想,露出了微笑,一定是指达哉说的,哥哥。
就是那个姓三井的?
阿彻怀疑地皱着眉,阳子把她和北原一起走路,遇见达哉的事告诉阿彻。
那时北原先生不放心地问我那人是谁,我没有回答,后来我说无可奉告。
知道了北原所说的男朋友是达哉后,阿彻已稍微放心,但他忽然转为担心阳子和北原的关系。
阳子,妳时常和北原见面吗?
哦,他说要一星期会晤一次,但除了那次之外,只再见面一次。
是吗?哦,妳跟北原会晤,或跟别人约会,都是妳的自由。阿彻望着在二十公尺前面的白色菖蒲花中漫步的北原和顺子。
哥哥,我自己的生活方式尚未确定呢,在此以前,我什么事都不打算考虑。
不,我说了不该说的话,何况还有达哉的事没有解决。
是的,不能让达哉知道事实,光为了这事,我已够紧张了。
他不是说暑假要到旭川家里来吗?
是的。
如果只是来拜访,还不要紧我实在太轻率了,突然向那位母亲说起妳的事。
算了,哥哥。不过,自从事情牵涉到达哉后,我更加不能原谅那母亲了,我真害怕。
我太严厉了。
不谈这个。上次妳在电话中说,不该活下来,这种话以后不要再说了。
放心,哥哥,你担心我再度自杀?
当然担心。
对不起,害你担心。不过,可能因为我曾企图自杀才会讲这种话,我觉得真实地活着不比死容易。
不错,这样的想法很重要。
而且我又想,既然是不该生下来的人,就要做个让大家认为幸好生下来的人。
五点过后夏天的太阳还很高,阳光充满整个花园。
了不起,阳子。阿彻觉得阳子似乎又回到原来的她了。
谢谢,不过,夸奖得太早了,我觉得无论如何努力,到最后仍有解决不了的问题存在。
解决不了?
是的。在不贞的情况下出生这个事实,不论怎样努力都不会消除。
可是,那不是妳的过错,而且,阳子,因为有这个问题,所以更需要表现得让人认为活对了。再回到问题的出发点,不是等于兜圈子吗?
才不是兜圈子呢。
阳子凝视着花蕊似的说,阿彻合抱着胳臂思忖了一下,叹了一口气。
妳的想法似乎是本质方面和结果方面的差别,但我该怎样回答妳呢
对不起,又害你操心啊,顺子小姐好像在叫我们。
顺子和北原在卖球根的地方向他们挥手。
在白桦树林中,有四、五个女人把球根装入塑胶袋中。在旁边的帐篷内,陈列了许多球根,每箱球根都附着花的标本。阳子买了纯白、斑纹和古代紫三种。
我买了蓝宝石色的,和像天鹅绒的。顺子举起手中的塑胶袋给他们看。
阿彻一个人先经过停车场,向通往丘陵的小路走去。
你们兄妹谈得好亲热,阳子小姐。
顺子说,像情侣一样。
啊!讨厌,北原先生。
顺子满脸嫣红,阳子漫不经心地说:
北原先生,太美了,菖蒲花实在美丽而且高尚。
是的,书上所说普通的菖蒲花或燕子花,根本不能与这里的菖蒲花相提并论,这是阳子小姐级的花。
太过分了!顺子故意做出生气的样子说着,笑起来,但马上以郑重的表情对北原说:北原先生,我有话对阳子小姐说,对不起,请你先到赖先生那儿去好吗?
有话说?顺子,不至于是刚才那件事北原露出稍微不安的眼光望着顺子。
也许,为了惩罚你只赞美阳子小姐像菖蒲花一样美。顺子开玩笑地对为难的北原说。
那糟了北原看了阳子一眼,抓抓头。
使北原先生为难的事,我不要听。
阳子的话使北原一惊,望着阳子。
对不起,是这样的北原嗫嚅着,接不下去。
顺子小姐,我们在草原坐一下吧,这样比较冷静。阳子说着,领先走到缓缓倾斜的丘陵中腹坐下去。
阳子小姐,我讲了不该讲的话,对不起。北原把头弯下去。
讲了什么呢?
是这样的,刚才顺子小姐说你和赖彻很要好,像情侣一样,因此,我不自觉地说,顺子的直觉很敏锐,即使没有说中,也距离不远。
啊!
我说不自觉,其实也是谎言。我早就在想,迟早应该把你们不是亲兄妹,以及赖彻的感情告诉顺子,因为我认为为了顺子,应该这样做,不过这样重大的事,我擅自讲出来也不对。实在很对不起。
你这样说,我反而为难呢。是我们不对,本来应该早点告诉顺子小姐的,对不起,顺子小姐,好像欺骗了妳
没有这样的事,任何人多多少少都有不能告诉别人的隐衷,我也有很多事没有对妳說呢。
嘿,顺子,妳也有什么事吗?北原抬起脸来。
北原先生,我也是大人啊,烦恼像山一样重哩。
顺子转动着眼睛,露出滑稽的表情,但似乎蕴藏着暗淡的神情。
阿彻从草原的小路慢慢朝三人的方向走来。
阳子小姐。我想还是改天写信告诉妳吧,本来是打算现在说的
顺子的声音沉落,阳子怀着微微不安的心情点头。
不知什么鸟在三个人头上短短地啼叫着,飞过去,不知不觉间,天空展开了薄薄的白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