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床伏卧于被中后,启造才发现枕畔的台灯已经换了新的,那是红漆的纸罩式台灯,贴着日本纸,里面是萤光灯,启造不由得感到脸红。
夏芝拉开纸门进来,嫣然一笑。
如何?满意吗?
夏芝跪下来,开始解腰带,启造看她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不过,他回答:
唔,不错,满沉静的。
启造伸手找开关,但摸不到开关在什么地方。
啊,你找开关吗?是这样开的。
已换上睡衣的夏芝到枕边来,发散出淡淡的香水味。开关原来是嵌在三公分高的台灯旁边。
原来的台灯呢?
已经用了十年,所以我送到滨子房间给她用。
启造微微蹙了一下眉,在夫妻俩的卧房用了十年的台灯,却送给年轻少女,他对夏芝的迟钝感到惊异。
不行吗?
在我们的房间用过的嘛。
可是,没有坏啊。
夏芝没有发现启造的心意,钻入被窝中,这时电话突然吵闹地响起来。
咦,这时候谁会打电话?
没关系,我去接。
已经快十点半,也许是有急病的人,启造进入隔着走廊的起居室。
喂喂,是我。这是阿彻的声音。
什么?原来是阿彻,怎么这个时候打电话?有急事吗?
不算急事,不,可能是急事。今天我要到阳子宿舍时,又碰到小樽三井家的儿子。
阿彻把在香烟店前面遇见达哉的经过说出来。
我没有办法,只好回来。刚才阳子打电话来,说他要冲到雨中来问我的名字,也许性格有些异常吧?后来还说要向高木医院打听我的名字。
达哉这孩子真伤脑筋。
唔,也不能全怪他,他是认为他母亲的车祸与我有关,所以才那样。
不过,被他问出名字就糟了。
是很糟糕,不过,这一来只是时间的问题而已,总会被他知道的。
真糟糕,不过,我上次不是对阳子说过,不要和他接近吗?启造把听筒按在耳朵,内心想,也许阳子毕竟被弟弟的亲情所吸引。
当然阳子也不打算和他接近,可是,达哉带他的哥哥找到宿舍来。本来阳子不想接见他们,但房东太太自作聪明把他们带进阳子房间。
也带他哥哥来?
是的,不过,那个哥哥给人的印象比较好。但他知道我和阳子是兄妹,悄悄向阳子打听我和达哉他们母亲的关系。他也不愿意我们的事被达哉知道,这一点倒有所帮助。
你现在在什么地方打电话?启造觉得在宿舍打电话可能被别人听到。
怎么了?
不知几时夏芝过来站在背后,启造把按在耳朵上面的听筒拿开一些,以便夏芝也能听见。
放心,在街角的电话亭。
高木那边你通过电话没有?
当然打过了,阳子告诉我后,就马上打电话了。我说达哉可能会去查询我的姓名,他说,那就堂堂正正地告诉他赖彻好了
胡闹!
是开玩笑的,爸爸。他说要回答那时候一时紧张,已经忘了派谁做代表了。不过,他也很担心。
如果让阳子换宿舍,可能很快又被找到,或许干脆休学吧?
如果休学,说不定会找到旭川去。即使没有这样做,他已说暑假要去爬大雪山,回来时想到家里探望阳子。
阳子怎么回答?
阳子说,必须先征求父母的意见。不过,爸爸,阳子太可怜了。阿彻的语气略带责备地说:阳子今天在电话中对我怎么说,您知道吗?
不知道。
阳子说:我活下来到底是错了。
什么?真的吗?阿彻。夏芝忍不住插口说。
啊,妈妈?十块钱的铜币已经没有了,妈,事情变成这样,到底是谁的错?我吗?还是
电话断了。
启造上床仰卧着,叹了一口气,夏芝望着启造这边,抬起头。
启造,这是没有办法的啊,即使真相泄漏出来。
没有办法?夏芝,达哉是个感情容易激动的孩子,说不定会马上走入歧途。
可是,不应该的是怀抱着秘密的妈妈。而且首先,别人的事,操心也没有用。
别人的事?启造看看夏芝,感觉出夏芝内心底下像冰一样冷的感情。
是啊,我们抚养阳子并没有什么不对,我们也没有给他们家增加任何的麻烦,我认为不必那样焦急。
不过,如果阳子是三井京惠子女儿的事被发现的话,三井一家恐怕会破裂。
那虽然可怜,但那是她自己的过失,她应该自己诚心诚意地向她先生和儿子道歉。
不错,这也有道理。启造露出了苦笑。
阿彻也不必躲藏,可以大方地说我叫赖彻。阳子当然用不着休学刚才阿彻问是谁的错,当然错在那边的母亲。
启造忽然涌起一阵寂寞,怎么会是这样一个不懂得体谅人的女人!
不过,夏芝,是阿彻轻率地把阳子的事告诉三井太太,而引起车祸的,而且还去探病,把事情搞糟了。关于这件事,妳难道不认为该负责任?
可是,即使阿彻没有说,在大学里阳子和达哉也会在一块儿。那么,由于外貌相似,达哉还是会接近阳子。
但如果阿彻没有介入其中,也许事情就这样结束。阿彻的轻率不是也该责备吗?
由于阿彻的轻率,三井家可能破裂,这事妳为什么不想一想?
启造,你为什么尽责备阿彻?丈夫出征时,做出不贞的行为,生了孩子,一声不响地过了二十年的人,你怎么一句也不说?夏芝的声音转为尖锐。
不,与其说别人,应该先检讨自己的过失。
好伟大,你所说的话。不过,你不说那一位不好,并不是因为你伟大,而是你在袒护她。
袒护?我没有理由袒护啊。
不,因为三井太太美丽,你才这样宽大。
启造内心懔然一惊。夏芝的直觉是正确的,启造自从在高木家会晤三井京惠子以来,就开始同情京惠子。从札幌回来后,虽然自以为只单纯地转告了京惠子的话,但可能夏芝凭着女人的敏感,发觉了启造的心情。
好傻,夏芝,没有理由宽大嘛。
既然这样,应该说不贞地生了孩子的人不好,不要只责怪阿彻。
启造感到奇怪,过去也是这样,责备或训斥阿彻时,夏芝就好像自己受到批评一样,冷眼看待启造。启造认为阿彻是他们夫妇的儿子,但夏芝总视若自己一个人的儿子,敌视启造,这是启造无法了解的心理。
好了,知道了。不过,夏芝,在责备别人之前,还是应该先检讨自己的过失,这一点妳不能不了解。
不过,阳子的话实在叫人担忧。
阳子对阿彻说:我活下来到底是错了。
不至于再度企图自杀吧?
启造在心中喃喃说着,突然不安起来。
他也想起阿彻说的到底错在谁,当然阿彻也不对,京惠子也不好,但启造不像夏芝那样,认为错都在京惠子身上。
阿彻把阳子的事告诉京惠子,确实是轻率的。然而,阿彻之所以决意这样做,是由于他对阳子的爱情。
京惠子在丈夫出征中,和别的男人生了孩子,当然这是非受到责备不可的。然而,人是软弱的,谁都会犯错。如果丈夫没有出征,也许京惠子就不至于犯错。那么,是否是战争的过错?战争不知破坏多少家庭,掠夺多少人的丈夫。
如果没有战争,说不定她就不会犯错了。
夏芝的眼睛迎着台灯的光线,发出妖冶的光茫。
你到底在袒护三井太太。
为什么?
你说三井太太是由于战争的关系才犯错,可是,丈夫曾到战场的人很多啊,人家都守身如玉。
话是不错,但人是软弱的,应该替别人考虑,认为如果没有战争,也许就平安无事。当然人类是在各种关系之中,有的平安度过,有的一失足成千古恨。
所以,人即使没有犯大错,也不必神气,更不能过分责备犯错的人。
启造发现夏芝嘴角出现了冷笑。
三井太太也一样,假使她的丈夫没有出征,一定不会邂逅钟光夫这个人而平安无事地过日子。
启造,你刚才说不能责备犯错的人,是吗?
是的,说了。
别人的太太瞒着丈夫生孩子也可以原谅,是吗?
启造终于明白了夏芝想说的话。
可是,自己的太太不过是和别的男人讲话,你就不能原谅。
那是从前的事,何必重提?那件事不是已经过去了吗?
不,对你并不是旧事,你到现在还没有真正的原谅我。
没有这样的事。
可是,你不是动不动就提起那时候的事吗?
你留下吻痕嘛,任何人都会联想到男女关系。
但我并没有做出像小樽那一位的行为。她行为不贞,生了孩子也不必责备她,而我不过是那样,你就不住地责备我,难道你忘了吗?
启造无话可答。夏芝说的不错,我确实非但不责备京惠子,而且同情她的苦楚。但对于夏芝,有时心中仍会燃起怒火。启造发现别的女人背弃男人的罪恶可以原谅,但自己的妻子背弃自己的行为却绝不能宽恕。
为什么三井京惠子所做的事可以原谅,夏芝的行为就不可原谅?
望着赌气似地把背对着这边的夏芝,启造心中在想。
夏芝。
什么事?
愈亲近的人愈不能原谅,是当然的嘛。妳也一样,假使我有不轨的行为,妳一定会责备我吧?但如果妳听说不认识的男人放荡,妳会生气吗?
那是
不会生气吧?也就是说,我没有责备三井太太,是因为她等于不认识的陌生人,并不是我特别袒护她。
启造。
嗯?
我觉得好像你在欺骗我。
夏芝虽然这样说,表情却已柔和下来。
一会儿,夏芝开始发出轻微的鼾声,但启造不知怎么,久久睡不着。他确实觉得欺骗了夏芝。
京惠子的过失可以原谅,夏芝的过失不可原谅,那么,自己本身的过失可以原谅吗?
对自己比对任何人都容易原谅,启造想。有一次夏芝把启造取下套子的钢笔掉落地下,把笔尖弄坏了,那时启造严厉地责备了夏芝的疏忽,并没有责备自己,想起来这种事在日常生活中时常发生。启造在昏暗的房内睁着眼睛。
夏芝翻了一下身,脸朝着启造。嘴巴微微张开,露出白色的牙齿,眉毛弯弯的,成为温柔的弧形,这张毫无防备的睡容,看起来像幼儿一样天真无邪。妻子在自己身旁安心睡觉这件事,突然使启造觉得悲哀和可爱。
启造浮忆起初夜时的夏芝,夏芝当新娘子时,十分羞怯,现在回想起来好像是非常遥远,又似乎是不久以前的事。
想到新买台灯的夏芝心情,启造就涌起说不出的怜爱的感觉,不住地注视夏芝的睡容。
不知几时启造也落入了睡梦中。
我活下来到底是错了。
启造耳边突然响起阳子的声音,穿着白色衣服的阳子,在示范林中像蝴蝶般地飞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