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达哉吵架,不欢而散的那天晚上算起,已经过了四天,四天来阳子心情沉重,不论上课时,和朋友谈话时,达哉生气的表情都黏在她的心上。虽然知道就此分开,对彼此有好处,阳子仍不免感到怅惘。
雨淋湿了窗子,对面人家后院的白杨树在风中哗哗响。阳子在蓝色短衫上面披着白毛衣,翻开世界美术集。
有一幅右胳臂搁在骷髅上面,斜躺在长椅的裸女图,那丰满的胸部及修长的腿形非常优美。据注解上说,这是法国美术史上第一幅裸体画。阳子的眼睛望着圆浑的手臂下的骷髅。
为什么要在这里画出这样可怕的东西?
美女和骷髅有什么关联?阳子觉得很有趣。是表示这美女有一天也会变成骷髅吗?或者说美就是幻灭?阳子这样想着。
有一次阿彻这样说:我看到美丽的花时,会害怕,因为我会想,这朵花也会灭亡,同时联想到愈美的东西愈容易灭亡。
想起这句话,阳子忽然想看看阿彻。从达哉出现以来,阳子不由得感到自己和阿彻几乎像是陌生人。她对达哉那毫无理由的亲爱之情,确实与对阿彻的亲爱之情不同。
阳子一边翻着画页,一边禁不住想到自己和阿彻实在毫无血液的连系。
姓三井的先生在楼下找妳。房东太太把头探进房内说。
三井先生?阳子露出奇怪的表情,难道说拂袖而去的达哉来了?阳子内心突然波动起来。对不起,我马上下去。
房东太太点点头,把门关上。
阳子望着下雨的窗子,已经六月中旬了,仍如小寒的日子。阳子拉了一下毛衣下摆,但不能决定是否该下楼。
保持不欢而散的局面比较好吧?即使是来道歉的,也应该冷淡地把他赶走吧?不,他是特地来道歉的,不在意地和解才是应该的。
可是
阳子控制着急欲奔下楼迎接达哉的自己,依然站在房内。
楼下传来房东太太说话的声音。
但阳子回到桌前坐下。管他,达哉如何生气都无所谓,他应该掉头回去,阳子已下定决心。如果和他见面,可能轻易地和解,那么,达哉将时常到宿舍来找,于是有一天总会知道真相的。
阳子倚着桌子,静静屏住气息,这时听到有人登上楼梯的声音,然后是房东太太的声音说:
请留意脚步,这房子的隔间不大理想,走廊和梯子都很暗。
阳子一惊,全身僵直。门轻轻地被敲了敲,接着立刻被打开。
阳子小姐,让客人等太久了,不好意思,所以我把客人带上来了,喏,请进,请进吧。
哦,可是。
这是踌躇的声音,阳子下定决心说:
请进,三井先生。
打扰了。
好像烫过一样美丽鬈曲的头发垂在额上的青年站在入口望着阳子,瞬间,阳子倒抽一口冷气。
那天晚上真对不起。从青年背后出现达哉的面孔,他把头垂下去。我今天带哥哥一起来,因为我一个人来,妳不让我进来,所以我想两个人的话,大概可以吧?
达哉抓抓头。
我是达哉的哥哥洁,达哉受到妳的爱顾,谢谢。洁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阳子说。
这个人是我的哥哥!
我叫赖阳子,请指教。
给两人递送坐垫时,阳子的手微微颤抖。
喂,哥哥,很像妈吧?我没说谎吧?达哉得意地说,阳子低下头。
达哉,讲话不能没有礼貌。非常对不起,赖小姐。
阳子摇摇头。
为什么没有礼貌?哥哥,因为真的相像我才说嘛。达哉不满地说。
赖小姐,达哉太孩子气了,时常在家里说,妳很像家母,今天他非要我一道来不可对不起,突然来打扰。
洁给予人开朗而委婉的印象。
哥哥总是把我当作孩子。达哉愉快地对阳子说:不过,可能我还是孩子。前几天晚上真对不起,昨夜我在家里说起这事,我说让我看一下房间并没有关系嘛。
阳子点点头,把水壸插上。固然不同父亲,但是面前的这两人,确确实实是我的哥哥和弟弟。阳子仿佛置身于梦中。
母亲笑着说:傻瓜;但父亲骂我说,没有礼貌的家伙!没有常识的家伙!骂得一塌糊涂。父亲很少发脾气,所以我都怕了。总之,我道歉。
既然达哉坦率地道歉,阳子也不能冷淡地拒绝。
是我拒绝的方法不好,对不起。
好极了,这一下讲和了。我以为已经不能再和妳谈话,有一些忧郁哩。
洁苦笑着,仿佛不在意地注视着阳子。
因此,总算看到妳的房间了,不过,这个房间真简单,我以为是充满梦幻的房间
啊,我香烟没有了,达哉,抱歉,帮我买一下好吗?洁对环视室内的达哉说。
OK!
达哉拿了递过来的千元钞票,轻快地走出房间。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阳子感觉出洁在注视她而仍低着头。当阳子觉得似乎要窒息而抬起眼睛时,洁说:
赖小姐,老实说,我有话想问妳。
什么事?
家母和令兄是怎样认识的?
阳子一惊,望着洁。
和我哥哥?认识吗?骤然间,阳子这样回答。
妳不知道?原来如此洁略想了想,接着说:是这样的,去年家母在守灵后,回家路上发生了车祸,受伤入院治疗,那时令兄很快就赶来探病。
洁探索地望着阳子。
哦,那次守灵之后的车祸,我听说过,哥哥是代替高木叔叔去探病的原来是令堂。
阳子讨厌说谎,但现在她非拼命佯装不知道不可。
高木先生的代理?是吗?我以为是直接和家母认识的。洁的眼睛看一下被雨打湿的窗子,继续说:因为令兄来探病回去后,高木先生也来了,所以我没有想到是代替高木先生的,原来如此,唔,那就好。
突然提出这样不礼貌的问题,真对不起。我只是有些不放心,妳像家母,实在非常像,而令兄和家母认识,不,即使不认识,也有共同的熟人:高木先生,这些关系我总觉得蒙蒙胧胧像罩着雾似的。
阳子感到紧张不安。
我也渐渐不安起来,也许
听了阳子的话,洁连忙摇手。
不,对不起,问到妳也不清楚的事这是我的冒失。是的,我应该考虑到妳什么都不知道。对不起。
虽然是有寒意的日子,洁的额上却冒着汗。
那里。阳子松了一口气,对洁说。
真抱歉,刚才我对妳說的话,请不要告诉达哉。这家伙还不知道令兄和妳是兄妹,他的想像力很丰富,让他想到荒谬的事就不好。
荒谬的事?
是的,坦白说,我也想到荒谬的事,自从在札幌车站看到令兄送妳上车以来
是什么事?
算了,我想妳一定会不高兴,反正那是荒谬的事。
我不会生气。
真的?好,那么我就说吧,家母的哥哥还没有结婚就阵亡了,据说他和家母长得很像,从照片上看,确实相像。所以,最初我以为妳是舅舅的女儿。
啊!阳子想笑,但笑不出来。
不过,舅舅是昭和十六年出征,十七年阵亡的,年龄算起来不合,接着我想到妳也许是我母亲生的孩子,母亲生了双胞胎,自己照顾不了,所以远在医院的时候就送给别人洁接着说:换句话说,我以为达哉和妳是孪生兄妹。
啊,家母会生气呢?她辛辛苦苦生了我
所以我说这是荒谬的事,现在这样和妳谈话,我自己也感到好笑,实在太对不起了。
洁擦了额上的汗,喝了一口阳子所泡的红茶,玄关的门发出砰的声音。
哦,请不要对我弟弟说这些事。
洁再度叮咛地说,阳子点点头,也为达哉预备红茶。
喏,香烟。达哉打开门就立刻说。
辛苦你了。洁接过香烟,马上撕开。
冒雨出去,辛苦辛苦。
阳子送上红茶,一面慰劳地说。达哉似乎很快就发现了空气不大自然。
你们在谈什么?
没什么。
那么,没有讲话?达哉探索地交互望着两人面孔。
怎么会不讲话?
哼,我以为你们有话要讲,所以故意派我出去买香烟。
达哉,你总是胡思乱想,那不好。洁若无其事地说,内心很慌张。
啊,赖小姐,我给妳买了巧克力,抱歉,不是马铃薯或南瓜。达哉还记得阳子那天晚上说喜欢吃马铃薯和南瓜,便拿这开玩笑。
哦,谢谢,巧克力我也喜欢呢,马上吃啰。阳子把巧克力分成三份,两份放在洁和达哉前面。
哥哥,我在那边的香烟店前面碰到一个难得的人。达哉把找回的钱放在洁面前说。
难得的人?
是的,去年夏天母亲入院时,不是有个家伙来探病吗?
想不出来,因为那时探病的人很多。
喏,就是那个什么高木先生那边的人,向妈道歉的那个家伙,我认为他跟车祸有关,他叫什么名字?
阳子詑异地望了达哉一眼,立刻把视线移开。
我也不记得,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我都糊涂了。
洁佯装忘记的表情,达哉又说:
是啊,我也一样。不过,那时候他说对不起,哥哥,你不觉得奇怪吗?
啊,我想起来了,你好像问他,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唔,是的,就是那家伙。
不过,这事和赖小姐没有关系,等一下再说吧。
洁试着要改变话题,阳子则惶惶不安,深怕阿彻在这时候来到。
可是,赖小姐,请妳听我说好吗?是这样,去年我母亲发生了车祸,来探病的一个青年突然说对不起,是向遇到车祸而受伤的家母说的,说对不起算是招呼,妳不觉得有点奇怪吗?
就在刚才阳子被洁问起阿彻和京惠子的关系而感到为难,现在又听达哉讲这些话,她不能不觉得京惠子的罪孽深重。
哦,不过,他是为什么而道歉的?
就是说啊,不知道什么原因嘛;由于不知道原因,我直觉感到与我母亲的车祸有很大的关系。
直觉?达哉,不能这样随随便便怀疑别人。对了,他不是说是高木先生的代表吗?妈是从高木先生那里的守灵后,回家路上发生车祸的,所以他才说对不起,是不是?赖小姐。
是的,如果这样的话,对不起这句话就不算奇怪了。
阳子对于逼使他们陷于窘境,非谈这种话不可的小樽的母亲,涌起了愤怒。
不,赖小姐,妳不在当场,所以妳可能不了解,那时候我母亲和那家伙的表情,似乎很急迫的样子。哥哥说那是直觉,我确实立刻感觉出来,一定有什么事情。
不过,这事已经过去了,达哉,算了吧,不要再谈这些了,赖小姐一定会感到无聊吧?洁歉然地望着阳子。
可是,赖小姐,刚才我碰到那家伙,他也看到我,立刻把脸别转开。把脸转开的情形多半是遇到不便于见面的人,所以我故意叫他,说我母亲车祸时,真谢谢他。那小子慌张地支吾两声,逃走了哩,哥哥。
洁露出同情的表情。达哉不知道阿彻是阳子的哥哥而说了这些话,但阳子内心一定很不愉快。
我问他,干嘛要逃走,他说有事急着离开,抱歉;不过,看得出他的行动可疑。达哉把头靠着背后的窗子。
达哉,你这个样子简直像太保嘛,无论如何你太失礼了。
失礼的是对方,因为他一下子把脸转开,从他的表情就知道他认识我哩,哥哥。
阳子在达哉的杯子再倒进红茶,洁注视着阳子粉白的侧脸。
达哉,你也太执拗了,那个人的事,该谈够了吧?
够了?那不行,哥哥。达哉把要喝下去的茶杯停在空中,断然说:哥哥,妈很运气,三个半月就出院,而且没有后遗症,可是,如果妈妈变成残废的话,我一定非查出那家伙的身分不可。
洁不觉望着阳子,阳子不动声色地听着达哉的话。
但妈已经完全复原,所以好了,已经不必为这事而生气了。
可是,现在看到那家伙要逃走的样子,就想知道一下他的名字。
尽讲这些无聊的事,会被赖小姐笑话。
达哉忽然神经质地皱着眉,沉默不语。
舍弟吵吵闹闹的,真对不起。洁向阳子道歉。
那里,不要紧。阳子回答,一面想着阿彻一定是来看她的。
阳子开始感到自己对达哉的感情,和对阿彻的感情有着微妙的差别。不过,尽管达哉毫不知情,但听着他对阿彻近乎诽谤的话之间,想起从小对她很和善的阿彻和她长久以来的关系,而感到思绪复杂。
对,愈想愈可疑,哥哥。抱着膝盖默然不语的达哉说。
什么事?如果又是那件事,抱歉,不谈了。洁有些焦急地说。
哥哥,你有没有觉得妈自从那次车祸以来,整个人都变了?
并没有改变嘛。
有时候好像心不在焉的,若有所思的样子,以前从来没有这种情形
当然也许多少有些近似后遗症吧,那又怎样?
唔,有一次我问妈,刚才遇到的那个人叫什么名字,妈说车祸那段时间发生的事,已经忘得干干净净了,记忆丧失了什么的。那时我以为可能不错,但后来我想到也许是假装的。
赖小姐,妳看,达哉就是这个样子,实在没办法。不要再讲这些事了,与赖小姐毫无关系,人家也不感兴趣,那不是失礼吗?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你不是为上次的失礼而来道歉的吗?洁放低声音警告达哉。
那当然,不讲了。可是,奇怪,不晓得是不是因为赖小姐酷似妈,什么事情我都想告诉赖小姐,我总觉得她好像表姊妹一样。达哉终于露出了和善的微笑。
桌上那本书是什么?洁松了一口气,赶紧转变话题。
这个吗?美术全集,要不要看?
洁把阳子递过来的厚厚的书双手接住,翻开来看:
妳喜欢吗?
是的,虽然画得不好,但喜欢
那里画得不好,哥哥,上次我被指导的人称赞说,我的线条像赖小姐。背着两人眺望窗外雨中街景的达哉,掉转头说。
真的?达哉和妳的线条相似?
你也喜欢画吗?阳子提心吊胆地问。
不喜欢,我比较喜欢音乐。
弹奏什么乐器吗?
弹一点钢琴,不过,我只是听听唱片而已,我是属于没有一技之长的人。
终于恢复了谈笑,当洁伸手要拿巧克力时,忽然听到:
啊!哥哥,你看,刚才那家伙走过来了!
望着窗外独自沉思的达哉大声嚷道,洁不觉站起来。
好!正是机会,我去问他的名字。
达哉突然站起来,洁立刻板起了脸,阳子慢慢抬头望着达哉脸上。
达哉!不要做傻事。洁重重地挡在门前坐下来。
为什么是傻事?如果这次被逃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再遇到,走开,哥哥。
阳子的眉毛微微皱起来,她不愿意看到一向觉得可爱的达哉令人讨厌的一面。
你问了他的名字干什么?不要做没有礼貌的事。
没有礼貌的是对方。
达哉!这里不是我们自己的家,你这样做,对赖小姐有失礼貌,被赖小姐讨厌也不要紧吗?怎么可以把自己的放肆暴露出来?
听了这话,达哉看看阳子,不好意思地抓着头。阳子感到心境凄凉。
对不起,赖小姐,我这个人有点古怪吧?一下子就冒火,这是我的缺点。
出乎意料之外,达哉爽快地放弃了出门,但重新站到窗前俯视外面,已不见阿彻的踪影。
三井先生,请坐下,我喜欢沉静的人。
是,知道了。
达哉盘膝而坐,尴尬地浮着微笑。看到这张面孔,阳子憎恨不起来,不过,她希望达哉是个有理性的弟弟。
三井先生,如果你要和我做朋友,希望你要做个有意志的人。否则,我觉得可能会讨厌你。
那就糟了。达哉再度抓抓头。
瞧!所以不能不说他吧?赖小姐,请妳给他一些忠告,我的话他都不听。
唔,太感情用事的人,友谊不会持久。你什么事都会马上从脸上表现出来吧?为了维持长久的友谊,这一点希望你改过来。
是,是,知道了。哥哥,赖小姐是自己限定回家时间,自己严格遵守的人哩,很严厉。
是的,我是严厉的,不能因为是朋友,就随随便便,我讨厌那样。我认为朋友是要互相琢磨、锻炼的。你说好不好?三井先生。
哦,那太糟糕了。达哉检讨着刚才的行为说。啊,对了,想起来其实也不必在雨中冲出去打听名字,问高木医院就知道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