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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廿二素描

冰点续集 三浦綾子 4760 2023-02-05
阳子所属的美术组织黑百合会,于每星期二下午六时起,在克拉克会馆一号室集会。提早吃了饭的阳子,打开一号室的门。 意外地,达哉独自站在窗畔。 啊!瞬间,阳子以为走错了房间。 我从今天开始加入这里。 哦,没料到加入相同的组织,原来你也喜欢画画。阳子在达哉不远处的椅子上坐下来。 我并不特别喜欢画。达哉笑着说。 什么?你并不喜欢,却加入这里? 并不喜欢画,但因为妳在这个组织。 啊!阳子皱皱眉。 错了吗?达哉孩子气地抓抓头。 你不能以这种想法参加组织。阳子不客气地说。 可是达哉住了口,把背转过去。上次和妳一起走的人是谁? 朋友,在理学部的博士班。 哼,博士班?达哉的浓眉倔强地扬上去。

高校时代就是朋友了,和我哥哥很要好,以前还到旭川我们家住过。 阳子看看手表,六点五分,她站起来,开始排椅子。 达哉沉默地望了阳子半晌,然后说: 我总觉得他不顺眼。 谁? 妳的男朋友。 不会吧,他很了不起呢。 上次突然遇到汽车撞来时,阳子确实这样想。在那样紧急的场合,北原抓住我的手臂向后退开。那时和北原在一起的人不管是谁,相信北原都会这样做,阳子想。在那一刹那,阳子忘了北原,几乎要单独逃开。 了不起的人?那么,改天给我介绍吧,我倒要知道妳认为了不起的人是怎样的人物。 阳子的眉头再度皱起来。 妳好像讨厌我。 为什么? 我有这样的感觉。 你为什么这样讲?三井先生。 因为从那次以来,我从没有看到妳再到黄檗树下去坐过,我到那边的草坪去了好几次。

这是二十多坪的房间,椅子很快就排好了,阳子重新在椅子坐下来,望着天尚亮的室外,院子里修剪整齐的树木,在经过整理的草坪上面投下长长的影子,紫丁香花一簇簇地开放着。 可是,这不能证明我讨厌你。 而且我到宿舍去找妳时,妳就借口要出去,让我吃了闭门羹。那天妳不是一直挂虑妳的同伴不见了,一点不把我放在眼里吗? 阳子再看看表,已经六点了,还没有人来。她的心情很矛盾,希望赶快有人来,又不愿意别人来。 那么,三井先生,你认为我讨厌你就讨厌你好了,悉听尊便。阳子微微瞪着眼睛回答。 对不起,不要生气,我是希望和妳交朋友,一直找不到机会,所以很急躁。近来妳总是和别人在一起,如果这样下去,似乎永远做不了朋友。达哉变成了恳求的口吻。

三井先生,友谊是很文静的感情,这样急躁是不行的。 我这个人很激烈,对母亲,对哥哥也一样,喜恶都很激烈,我自己也很讨厌这种性格。 阳子想起不久前启造说过的话,叫他不要太接近达哉,可是,阳子不知道怎样对待他才好。现在达哉没有把阳子当作亲人,也应该永远让他以为不是亲人不可。非但如此,还必需是不太亲近的他人。那么,除了冷淡他,使他多少讨厌一些,没有别的办法。不过,这对于阳子是痛苦的事。 三井先生,你应该加入茶道会,如果你那样讨厌激烈的性格。阳子稍微冷淡地说。 妳要我这样做的话,我就照妳的话做。想不到达哉顺从地回答。 没有敲门,会里的学生五、六个蜂拥而入。 大家都默默地画着摆在中央的半身女石膏像,达哉坐在阳子旁边画着。为了要接近阳子而加入相同的组织,这事使阳子的心情渐渐沉重起来,握着画笔的手时常停止不动。

我确实在欺骗达哉。 这么想着,阳子感到忍受不了,她偷偷望了旁边的达哉一眼,达哉微眯着眼睛注视着石膏像。阳子重新移动画笔画起来。我和达哉在一块儿的情景,如果生母京惠子看到了,会有什么感觉?父亲启造这样说过: 她吃过苦,达哉君的事且不说,阳子应该和她见一次面,谢谢她生育之恩。 阿彻也在一旁说: 如果阳子和她见面的话,也许她的苦恼会减轻一些。她人很好,任何人都会喜欢她,这事使她发生了悲剧。 她们两人的话都充满对京惠子的同情。然而,唯有这事阳子不同意。京惠子的烦恼和痛苦,是她本身犯错所带来的。可是,达哉兄弟和她们的父亲得悉真相后的苦恼,将是谁的过错?想到这样,阳子就觉得对生母的同情,远不如对她的丈夫和儿子的同情。

素描完成后,就是作品的批评。指导的伏见最后拿起达哉的作品,默默端详了一会儿,然后看一眼达哉的脸问: 你在什么地方学画吗? 没有。 唔,是吗?线条不错,风格有点像赖小姐,虽然过于尖锐。 伏见那张四方脸转向阳子,阳子一惊,低下头,脸上升起了红晕。 和我的线条相似! 伏见的作品每年参加北海道画展都入选,有时得过特选,所以他看画的眼光应该相当正确。 聚会结束走出走廊后,阳子内心仍骚乱不宁。达哉和阳子并肩而走。 我的线条和妳的相似,我真高兴。 达哉天真地感到高兴。阳子漫不经心地说: 伏见先生拿着画看那么久,这还是第一次。 我下周再来吧?虽然妳說加入茶道会比较好。 既然达哉有意继续画,那我只好缺席不参加了,阳子想。

两人来到大厅,夜间的大厅只有寥寥十来个学生,显得很安静。 在大厅入口达哉说: 下周的今天晚上是札幌神社祭的宵宫。 达哉没有发现阳子心情沉重。 是的,宵宫祭是六月十四日。 那一天妳忙吗? 可能,宵宫的日子一定有朋友会来玩。 那个博士班的? 不,是女朋友。 女朋友?达哉想了想,接着说:九点刚过,再谈一会儿好吗? 可是,你还要回到小樽啊,太晚了就不好。 不,没关系,我今夜要住在外婆家。 外婆? 是的,我母亲的母亲。 达哉的外婆应该也是我的外婆。 哦那么,到九点半关门时间以前陪你。 九点半?妳的宿舍好严。 两人在靠窗的椅子相对而坐。 不,是我自己决定的。 什么!那九点半不回去,也没有人会骂妳。

三井先生,我讨厌没有人责骂就不守回家时间。 妳真严厉。 是的。有人骂就做,没有人骂就不做,那简直和马戏团的狗或猴子一样。阳子故意冷冷地说。 那么,妳九点半回宿舍以后都做些什么? 二、三个不知是哪个聚会的学生,走下梯子进入大厅。 唔,没什么特别的,马上洗澡,不然对房东太太不方便。然后到十一点以前看看书,写写日记就睡觉。 早上几点起床? 啊,你简直像生活调查员。早上七点起床,你呢? 我也差不多是七点。 虽然是没什么意义的谈话,阳子仍感到愉快,她觉得这里确确实实有一个人是和她同一血统的骨肉。 自己起床? 不,我母亲为了叫我起床,似乎相当伤脑筋。 窗外,水银灯把院子的树木和草坪照成蓝色,那是令人联想到深水底下的颜色。

在不远处阅读英文报纸的一个学生,打了哈欠,慢吞吞地走了。 我母亲不是歇斯底里的人,但有时候很严厉,叫不醒时,就突然把被掀开。 啊! 然后把冷毛巾盖到脸上来。 你真幸福,三井先生。 阳子觉得能向自己的亲母撒娇的达哉是幸福的,她从未在早上被夏芝叫醒,即使在冬天,也是竭力在夏芝之前起床,把火炉烧暖。阳子已经养成了事事在夏芝提醒之前先做的习惯,这似乎并非完全由于自动的性格所致。 喂,把棉被掀开,像冰一样冷的毛巾覆在脸上哩,这叫做幸福吗? 是的,因为你可以睡到被叫醒的时候。 那么,妳没有被人叫过? 没有 我和被亲母养育的你不同啊! 妳真是优等生,因为妳连回家时间也自己限定。妳一切事都是自主独立地做吧?

达哉当然无法了解阳子的内心。 吃的东西,你喜欢什么? 我吗?蒸后发酵的大豆。 什么?蒸后发酵的大豆?阳子不由得笑了。 大家都笑我,但蒸后发酵的大豆是很美味的食物哩。加一点长葱和辣椒,拌酱油,然后把拉着松软丝线的豆子盛在热饭上面吃,我认为是最可口的。 并不奇怪,我只是感到意外,因为你这种年龄应该是喜欢吃烤肉,或中国菜之类的食物。 阳子觉得渴望和喜欢吃蒸后发酵的大豆的达哉,一块儿吃蒸后发酵的大豆。 那么,妳喜欢什么? 我什么都喜欢,尤其喜欢南瓜和马铃薯。 达哉忍不住哈哈笑起来。 你也笑了,这一下拉平了。 可是,不像妳嘛,妳现在是喜欢花蛋糕或巧克力的年龄,而妳却说南瓜、马铃薯

达哉模仿阳子的口吻应付她,两人扬声笑起来。一面笑,阳子忽然涌出了眼泪。长这么大了,我们姊弟才知道彼此喜欢吃的食物。 笑得太过分,眼泪都流出来了。 伏见说过的达哉画素描线条和阳子相似的话,阳子感到此刻更加深入自己胸中。 我希望看一下妳的房间。 达哉望着手表,以稍微郑重的口吻说。阳子的宿舍是在克拉克会馆后面一百多公尺的地方,现在离九点半还有十来分钟。 对不起,我的房间不准任何男朋友进去。 为什么?不,这样问反而奇怪,妳太过于常识化了。 不是常识,是良识。 不能信任我吗? 不是,并不是只限制你一个,任何人都不准上去。 妳太过于把男性视为危险人物了,好扫兴。达哉突然板起面孔,大模大样地架着腿。 扫兴也没办法,我对世间的事还不大了解,所以我愿意好好约束自己,不准让任何男人进入房间,不要单独和男人走太黑的路。 这种过分热心教育的妈妈式想法太讨厌了,妳简直把所有的男人都当作色情狂。 我想不大一样,我并没有那样了解男人。不过,除非带进房间,否则友谊就破坏,这样的男孩子我不想交朋友。 达哉的脸色忽的一变,然后突然站起来,怒目瞪着窗子,接着转向阳子说: 我知道了,妳是伟大的人,不过,令人肃然起敬的女人我最讨厌。达哉说完,不管三七二十一,横过大厅走出去。 阳子仍坐在椅子上,目送达哉的背影,她的眼睛荡漾着悲哀之色。达哉生气的心情,阳子十分了解,她并没有把弟弟达哉视为危险人物,但对于似乎存心亲近她的达哉的性格,以及自己可能容许他亲近的手足之情,她提高了警戒。事实上阳子也确实讨厌让男朋友自由出入宿舍的放纵生活,这也是阳子对背弃丈夫,生下她的京惠子抗议的表现。 刚才为发酵的大豆和马铃薯而发笑的达哉,生气地走了,这是伤心的事,不过,说不定这样反而好,阳子想。和达哉太亲近也不会有任何结果,就这样彼此疏远地生活,除此以外没有别的办法,我们就是这样的姊弟,阳子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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