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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廿一陆桥

冰点续集 三浦綾子 5550 2023-02-05
从教养部前面,一条铺装路朝南边展开,在将近一公里的地方抵达克拉克会馆。这是北海道大学校园内最长的一条路,学生们称它为中央道路。上完五节课的阳子,正在这条路中央走着。 不知不觉间,樱花季节已经过去,校园内充满了新绿。尤其是工学部前面的枫树最美,从枫树下走过的阳子面颊和雪白的短衫都映着绿色。 阳子小姐,好久不见了。 突然背后有人叫道,返头一看,穿着衬衫的北原从那边走过来。 啊,北原先生,前些日子谢谢你。 阳子开学那天,北原和阿彻两人到宿舍探望了阳子。 那里咦,你好像长高了一些。 和阳子并肩着走后,北原说。 可能是的,我还在成长时期嘛。 现在要回去了吗? 我是想到会馆去买些书的你呢?

我老实说,我是在这里等妳的。 啊? 对不起。我是理学部的,妳在教养部,而且学生有好几千个,如果要在学校里偶然遇見妳,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才有机会。所以明知道不应该,还是专门到这里来等妳。 没关系,我们是朋友嘛。阳子微笑说。 真的没有关系吗? 是的。 那么,以后也可以时常等候妳吗? 北原急急问,在他们前面一个白衫稍微搞脏的男子听到北原的话,回头咧嘴笑着。 如果次数太频繁,恐怕会妨害彼此的功课。 好的,我了解。啊,这一下总算安心了。北原似乎真正感到安心的样子。 北原先生,孩子的节日那天,顺子小姐送海苔卷来给我呢。 是的,她打电话对我说过,还说邀妳和赖彻一起去兜风。去吗?阳子小姐。

我很愿意一块儿去,不过阳子有些讷讷说不出口。 会晕车吗? 不是,虽然对不起你,我倒更喜欢步行 北原先生,我喜欢三十年前的生活呢。 三十年前?就是说,昭和十年前后? 是的。有一次我看过当时的旭川照片,那时候汽车很少,多半是马车和脚踏车。 是的。 听说那时候石狩溪很清澈,许多鲑鱼都从海里游上来,我希望能够活在那个时代。当然那时候也有伤脑筋的事和种种不方便,不过,我觉得比现在富于诗意。 可能是的,这样说,刚才我们经过的那条小溪,似乎也有过鲑鱼游上来的时代。 北原觉得阳子那双眼皮清楚的眸子十分秀丽,他们慢慢走过理学部前面的榆树下,北原内心充满幸福感,他觉得如果这样和阳子多交谈几次,他可能会重返阳子的心中。

不能操之过急,要耐性地等待。 目前只要阳子愉快地和我散步,就该心满意足了,北原想。 不错,也许组织一个生活于三十年前的会,可能不错。北原说着,突然发现阳子的眼光不对。 是的。 阳子点头同意,但眼睛没有看北原,望着对面古河讲堂那边。北原以为阳子是在看树木或花草,但也不是。北原顺着阳子的视线望去,于是看到对面人行道上行走的一个右肩微耸的学生背部。 不过,北原先生,要组织生活于百年以后的会,也许还容易,但生活于三十年前的会,恐怕没有人愿意加入。 阳子的眼光仍注视着那学生背部,突然,那个学生一转身,朝阳子望来,但马上向正门的方向快步转过去。阳子形状姣好的嘴唇挂着微笑,目送那个学生,那是无法形容的温柔眼光。笑意从北原脸上消失了。

妳的朋友吗? 啊?哦,刚才那个人?阳子的视线好不容易回到北原脸上。与其说是朋友该说是什么呢?阳子嗫嚅着。 我好像觉得被他瞪了一眼的样子,也许我不该和你一块儿走路吧。 咦,为什么?没有这样的事。 北原不便于多探问,由于不能探问,对刚才那个学生的事更觉放心不下。 克拉克会馆里面,与往常一样充满学生,他们两人进门后,就走到左边的学生书房。阳子立刻向柜台走去,似乎要买书的样子。北原想知道阳子买什么书,但他在稍微离开的地方,拿起文艺杂志来翻看目录。 干涸的海、单独、风的尽头 都是些孤独味道的题目,北原想,一面仍在思索刚才那个学生,一定是阳子要好的朋友。 妳买什么。 小公子和小公主。

啊? 孩子们看的书,吓了一跳? 阳子是想送给去年夏天成为朋友的育儿院的孩子们,但她没有告诉北原。 不,小公子和小公主我们读起来也很有趣。 北原觉得阅读这类书的阳子很可爱。两人走到外面。 我们找个地方喝茶好吗?阳子小姐。 你口渴吗? 倒不是 那么,再走走吧。 阳子不愿意像一般人那样,立刻进入吃茶店。 是吗?原来妳喜欢走路,为了要和妳交往,看样子非把脚锻炼锻炼不可。 从教养部开始,他们已走了将近一公里。不过,可能由于在校区内吧,并不觉得走了多少路。 对不起,我太任性。 不,妳太过于温顺了,偶尔任性一下,我反而高兴。 阳子不答,她说: 北原先生,刚才那个人是教养部的。

阳子本来打算说出三井达哉的名字,但又放弃了。 假使刚才达哉要求介绍北原的话,怎么办呢?无疑非介绍不可,那么,知道内情的北原,对三井这个姓氏自然会涌起疑惑,这疑惑或惊讶的表情,将给达哉带来什么?想起来就害怕。 也许趁此机会把一切都告诉北原比较好吧?阳子这样想,然而,还是说不出口。启造到札幌来时,曾在阿彻和阳子面前特地叮嘱,绝对不可向任何人泄漏达哉的事。也许是因为这原因,北原对阳子所说的话,耿耿于怀。 北原先生,刚才那个人是阳子停顿了一下才说:教养部的。 北原认为这一停顿其中必有原因,阳子绝不可能为了要说教养部的而踌躇了一下。她本来要说的,一定是完全不同的话。北原希望知道那是一句什么话,他静默了片刻说:

哦,是吗?叫什么名字? 阳子脸上立刻浮现困惑的表情。 对不起,我忍不住感到介意。 请妳不要生气。 北原的态度是一本正经的,阳子笑起来。 该道歉的是我,不过,对于刚才那个人,我无可奉告。 我明白了可是,为什么?哦,对了,妳已说过无可奉告了。 北原抓抓头笑着,阳子也笑了。两人从沿着草坪路径的水蜡树篱旁边经过,向正门走去。 不过,阳子小姐,我这个人太疏忽了,我一直以为我需要提防的人只有赖彻,但看样子追妳的人,不只我和赖彻。 不行,北原先生,什么追不追的。 抱歉,好像把妳当做狩猎物似的,我道歉。不过这句话很恰当,因为男人的心并不见得高尚。北原愉快地说,总之,我只对赖彻提高警觉是我的疏忽。

你尽讲这些我就要回去了,北原先生。阳子笑着警告他。 对不起,不讲了。北原略带诙谐地致歉。 走出北大正门,向右边转弯,是旧书店、吃茶垫、杂货店等并排的电车路,前面的路微微倾斜,在最低的地方架着陆桥。 北原告诉自己对阳子不可太急切,但由于意外地出现了那个学生而慌张起来,他对此感到羞耻。他们在陆桥上面走着,北原变得有些忧郁。 电车发出静静的汽笛声,从他们两人旁边通过。 该和阳子谈些什么呢?北原感到犹豫不决,以前他们彼此认为是最亲近的朋友,所以能够自在地谈话。然而,现在北原心底潜伏着欲探悉阳子感情的急躁,他觉得这股急躁使自己变为轻浮,因此感到忧郁。 我到底应该讲什么? 北原慢慢走着,一面重复地这样想。

阳子和近来的年轻女性似乎不同,喜欢走路甚于乘车兜风;与其玩保龄球不如读书;不喜欢阿哥哥而被紫藤的日本舞蹈所吸引;不要在吃茶店谈话,宁愿在草坪上聊天。虽然如此,并非她没有青春气息。 光是那修长的肢体就比谁都美。 北原想着,转眼看阳子,阳子含着微笑的眼睛抬起来看北原。 陆桥前面的十字路口亮起了红灯,转眼间陆桥旁边被汽车填满了,他们两人向左边转弯,朝着绿灯的方向走。 妳加入那一个会?过了街道,北原抬头望着红灯问。 黑百合会。 哦,美术部的? 是的,爸爸学生时代也参加黑百合会,学习画画。 黑百合会是具有传统性质的美术组织,似乎是由于北大校园内许多黑百合而得名的。 令尊也作画吗?

画得相当不错呢,虽然色泽略嫌晦暗,但我很喜欢。 北原觉得自己也希望画画。 绿灯亮了,也是人们开始走动的时候。突然,一辆跑车发出巨大的响声,冲过行人向左边转过来。骤然间北原抓住阳子胳膊,往后跳开。甚余的行人也都慌忙闪避。那辆敞篷跑车叭叭地发出噪音驶走了,那是街角时常发现的粗心的驾驶,幸好没有人受伤,但每个人都怒目瞋视。 谢谢,北原先生。阳子说,北原才把她的手放开。 好险。有弹性的臂膀的触感仍在指尖。 两人走了不远,倚着陆桥栏杆。电车轨道与陆桥并行,对面就是札幌车站的月台。换句话说,陆桥是把车站大大地圈绕起来。月台被煤烟熏污的天桥遮住,只看见一半而已。 北原想,假使刚才和阳子一起被车撞到的话,究竟会怎样!一面放眼眺望在月台候车的人群。 车站的人再拥挤,也是令人不由得感到悲伤的地方,阳子想。火车从他们两人站立的陆桥下面驶过,进入车站。车一停,列队等候的人群立刻分散,挤到车门前面,旅客从入口吐出来,然后吸进另一批旅客。 送行的人站在月台,有时靠近火车谈话。铃声隐约可闻,送行的人退后一步,有的挥手,有的弯腰行礼。可能因为风向的关系或陆桥下面轰轰的车声,车站的声音几乎听不见,觉得好像在看关掉声音的电视一样。火车开动了,送行的人也开始走动,转眼间火车和人们都离开了月台,只剩下站务员仍维持直立不动的姿势。这种情景阳子感到十分凄凉。 为什么火车一走,人们就马上回去? 如果像从前蒸汽机车唏唏唏地慢慢开动的时代,人们就会挥着手,目送很久。柴油引擎火车,一下子就开得老远了。 不过,要是我,起码要等到载着那些人的火车看不见为止。 这才是真正的惜别之情吧? 是的,我这样想。甚至对方看不见,我也愿意挥手。 不错,妳就是这样的人。火车一开,就背转身走掉,似乎很薄情的样子。因为送人的心情本来是温柔的。 北原忽然忆起那次为了送阳子而跳上火车的事。 又有一列火车进站,大群旅客下车,大约相同数目的人搭上去。是什么目的在札幌下车,什么目的启程旅行?也许有人因在这个车站下车或出发,而决定其一生吧?车站似乎弥漫着这种命运性的什么;车站予人悲哀的感觉,原因大概就在这里。阳子眺望着月台想。 旅行的人真多,他们到底有什么事?北原的眼睛望着札幌车站五层楼的车站大厦壁上说,他似乎想着与阳子相同的事。 有出差的人,也有因亲人病危而赶来的人吧。 可能是的,说不定还有嫁到这里来的新娘。北原看了阳子一眼,笑起来。 听到北原的话,阳子点点头。不知在哪里的村庄长大的姑娘,为了结婚而移居札幌市内,这样的人一定不少。 北原先生,为了结婚而离开故乡的女性虽然有,但搬到女人住的地方居住的男人恐怕没有吧? 可能没有。 虽然如此,我觉得结婚所引起的麻烦,女人多于男人。 是的,大概不错,女人为了结婚而离开熟悉的地方和父母兄弟朋友,这是麻烦的事。问题是男人如何接受和体谅这个事实。 北原想,不知阳子是否愿意和我在泷川厮守终生? 阳子小姐,你喜欢哪一个城市?到底还是喜欢旭川吗? 这个阳子微笑着。 看样子我问得不是时候。 啊! 两人相视笑起来。 比起平地的城市来,我比较喜欢像港埠那样有斜坡路的街衢。例如神户和长崎我都喜欢,函馆和小樽也不错。小樽是说了一半,北原闭上嘴。啊,我不够细心,请妳不要生气。 你不用这样费神。我在小学时,到小樽去过一次,我喜欢小樽这个地方。 阳子浮忆起刚才在北大校园内遇见的达哉容貌,想到那是达哉出生、成长的城市,小樽就在阳子心中改变了新的印象。现在小樽已经不是抛弃她的母亲所住的地方,而是达哉这个弟弟及另一个哥哥住的城市。阳子觉得愿意再到小樽去。 看样子妳比我像个大人提起港埠,网走的街道也很美。虽然网走的监狱闻名,可能会以为是荒凉的地方,但事实上好像是公园里面的街衢,非常美,光是湖就有四、五个。 啊,真好。 几乎美得过分哩。不过,妳应该看一次有流冰的网走,我希望能让妳看一看。但流冰也许一个人看比较好。 一个人看最好的流冰,阳子倒想看一看。经由小樽往函馆的火车从陆桥下面驶过去。阳子的视线从火车调开,眺望右边新绿的高大白杨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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