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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二十阴天

冰点续集 三浦綾子 7571 2023-02-05
夏芝在玄关解下披肩时,刚好紫藤从练舞场出来。 啊,真不错,这条披肩。 阳子编织送我的,母亲节的礼物。 夏芝看了一眼解下的披肩,从楼上传出三弦琴的声音。 那是最可喜的事啊!稀稀疏疏点缀的这些浅紫色真美。 紫藤用力拍了一下肩,把披肩往自己肩上一披,匆匆走进起居室去。夏芝来到起居室时,以黑江为首,这里依旧有那些常客,其中有一对在下棋。 还是一样美。 不知谁说,披着披肩在壁上的镜前顾影自怜的紫藤回过头来。 看样子不是说我吧? 汤小姐,想不到妳也会嫉妒,我也希望称赞妳是美人儿,不过,如果我这样说,妳一定会给我耳光。 算了算了,不必安慰我。紫藤笑着说,倒是你们看看,这个披肩是阳子送的母亲节礼物。

嘿,送给妳的吗? 胡说,是送给这位妈妈的。 那对于没有孩子的妳,真是可羡慕的事。 唔,差不多。紫藤把披肩折好,放在夏芝前面。 这样说,明天是母亲节啰?我从来没有送过母亲什么。 正在下棋的一个年轻男子说。似乎还不到三十岁的样子,那身青色西装的肩头闪闪发亮。这样年轻的男子也到这个家来,到底是被这里的什么所吸引?夏芝感到不解。 我去年买了一双木屐送母亲,和她一块儿吃饭。打开素描簿开始画紫藤的黑江说。 哦。倚着墙注视夏芝的男子附和地说。 傻瓜,这不是什么感动人的事。一个大男人送木屐,做母亲的太可怜了。 我也这样想啊,汤小姐。不过,做母亲的人都很容易受感动,一双木屐就泪眼汪汪了。

那似乎是证明你平时不太孝顺母亲。 好严厉,汤小姐。 那当然,不过,母亲节是必要的吗?接到礼物的母亲虽然快乐,对于得不到关怀的母亲,不是伤心的日子吗? 黑江没有停止作画的手说。紫藤似乎毫不在乎别人在描画她,使夏芝颇为惊讶。 啊,母亲节还好,老人节才讨厌哩,这一天一定都有数件老人自杀的报导。一直默默观望棋战的一个有胡须的男子插口说。 不错,因为有了这个多余的老人节,才有寂寞欲死的老人。即使不死,可能也有好些老人感到辛酸悲凉。 可能,如果大家平时尊重老人,孝顺母亲的话,就不必特地订定老人节和母亲节。没有父亲节就是证据。 不,有父亲节,虽然我忘了哪一天。 老人节、父亲节、母亲节、儿童节,嘿,不是都齐全了吗?

这也就是说,老人、父母、小孩,都没有受到重视。 可能,孩子都被杀害或遗弃 不,保护过剩也等于忽视人权。 我的母亲这样说哩,非有使老人之家没有人住的教育不可。 不错。 在那些谈论的人旁边,夏芝问: 练舞吗? 今天没有,临时停课。 难怪礼拜六竟这样安静。 妳礼拜六不是也要出门吗?老爷在看家? 不是,他到札幌去了,去高木先生家。 难得,是不是有事? 嗯小樽的那位,听说要到高木先生家去,所以启造说,想趁机见见面夏芝放低声音。 哦,见了面要怎样?紫藤锁着眉,似乎到楼上比较好。她说着,站起来。 夏芝站在走廊,抬头望着梯子,三弦琴的声音在相同的地方反覆地弹奏着。 怎么了?紫藤从梯上俯视踟蹰不上来的夏芝问。

可是,在弹三弦琴嘛。不知怎么,夏芝不想和王瑞琦碰面。 没关系,是在另外一间。 夏芝无可奈何地登上梯子,王瑞琦的房间纸门紧闭,三弦琴突然停止,夏芝屏着气,走入对面紫藤的房间。 老爷今夜要住在札幌? 隔着长火炉,夏芝和紫藤相对而坐,十席的房间三个日式衣橱并排嵌在壁上,壁龛里插了一盆水仙花,仅此而已,清清爽爽的一个房间。 是的,住在高木先生家,虽然麻烦了高木太太。 那么,妳那幢大房子只剩下妳一个人啰? 咦,我还没有告诉妳吗?阿珠的侄女滨子从前些日子就到我家来住了。 那太好了,几岁? 十六岁,初中刚毕业,和阿珠一样,老实而且勤快。 阿珠的家也住得很近,彼此都方便。夏芝,妳比我知道的能干得多。

咦,为什么? 阿珠和妳在一起很久,所以才连她的侄女也来跟妳。近来雇佣人很麻烦,多半是些没有个性的人,要用她就得觉悟自己先被她使用。 阿珠的脾气很好。 夏芝对三弦琴突然停止的事感到不安。 那么,和对方见面后,要怎样? 夏芝把达哉和阳子的事说出来。 原来如此,所以双方的父母就焦急起来了。 我一直感到不放心,总是觉得好像阳子会遭遇什么坏事的样子,很担忧。 难怪妳担忧,不过,说不定会很幸运哩。 是吗?我对那个叫达哉的青年,总感到讨厌。 夏芝形状美丽的手指摩擦着洁净的火炉边缘,一个学生送了茶和年糕片进来。 送一份去给王小姐。 学生顺从地点点头,走出去。紫藤到底要把王小姐留在这个家里多久?夏芝突然对这事介意起来。

不过,阳子和她的弟弟在大学碰在一块儿,实在太巧了。 紫藤双手捧起茶杯。 就是说呀,而且是同年级这事也使我感到不痛快。 总之,坏事是做不得的。 这个时候,启造大概和她会晤了。夏芝略低下头,看着小小的手表。 妳也去和她见面就好了。 不,我不要。 为什么?要是我,我愿意和生阳子的人见面。 妳和我立场不同。 唔,是吗? 啊,这种茶味道太好了。 这是久喜(译注:埼玉县一地名,以产茶叶而闻名)茶,通常只有产地才喝得到。咦,是谁? 发现似乎有人,紫藤迅速地把纸门拉开,原来是蓄了胡须的靖夫,他慢条斯理地走进来。 啊?你怎么蓄起胡子来了?装模作样。 紫藤毫不客气地说。靖夫对夏芝行了注目礼,在火炉旁边坐下来,一面嘻皮笑脸地说︰

有一句话说︰没有胡子的接吻等于没有抹奶油的吐司。 你实在是个坏男人,所以非禁止你在这里出入不可。现在我告诉你,我这个家的二楼,除非得到我允许的人,不准上来。起居室那些朋友,从没有人上来过。 对不起对不起,我真是光荣之至。 你到底有什么事? 不见得有事才可以到这个家吧?本来我是想说,我盼望看看妳而来的,不过,今天我不是为了这个我打电话到府上,听說妳在这里,所以追来的。靖夫望着夏芝说。 有什么事吗?夏芝露出狐疑不解的表情。 没什么,因为院长不在,我想到妳也许会无聊。 什么 笑话,人家先生不在,你就来找,你简直是乘人之虚。紫藤不客气地说。 开玩笑,我是忠实的部下哩,连周末下午都登府拜访。靖夫又嘻皮笑脸地笑着。

可怜,到底是什么因果,会生下这样的人?你和高木先生不是堂兄弟或表兄弟吗?可是,你为什么和他不一样? 一样,完全一样。靖夫若无其事地望着外面,嘿,那个十字架是什么?教会吗? 在阴暗的天空下,高耸的屋顶上面的十字架,看起来近在咫尺。 是教会。 哦,那是和我无缘的地方。 像你这样的人到教会去最好,是不是?夏芝。 夏芝为难地露出微笑。 不,汤小姐,根本没有能挽救我这种恶棍的神。 你讲这话与一般人一样,不过,据说歹徒和大恶棍最容易拯救。自己觉得是恶棍的话,在神面前就抬不起头,拯救这种人最不费事。最不容易处理的是,不论在人面前或神面前,都不认为自己做过一点点坏事的人。 那么,像院长这样的人,就是最难于获救的啰?靖夫又望了夏芝一眼。

像他的什么?他才是品行端正的人哩。不过,他这个人做了好事也像做坏事一样,总是不断地反省、检讨。他不是难于拯救的人。 紫藤想起数年前的一个冬天,启造伫立于教堂前的情景。但她没有说出来,因为她觉得启造严肃的态度,也许让靖夫当作笑柄而已。 嘿,汤小姐,那么妳呢? 不必问就知道,最难于获救的人是我,尽管教会就在这附近,我却从来没有想到要去做礼拜或祈祷。夏芝,妳是不是认为不需要神或佛? 我不知道,我每天在神龛前面合掌,不过,若说到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就不知道了。 不,如果没有神的存在,就不能安心的生活了,因为发生万一的时候,我有许多事情需要依赖神。 嘿,可是,妳刚才不是说,从来没有想到要去祈祷吗?

将来的事,谁知道呢? 不过,妳說,最不容易获救的是妳。 傻瓜,神不会因为不容易拯救就不给拯救,一个不剩地全部拯救的就是神啊。 嗨,算了,不管这些。我们到旭山去兜风怎样?樱花大概半开了。 免了吧,你的驾驶方式不敢领教,我还不想和你殉情。 汤小姐不去的话,妳呢?太太。 我已经很久没有赏花了。夏芝的答覆模棱两可。 既然好几年没有去赏花,那么,如何?就趁今天去一趟怎样?半开的花娇滴滴的,很好看,旭山的樱花也相当漂亮。靖夫热心地怂恿。 可是我一个人夏芝望着紫藤的脸。 那有什么关系?两个人亲亲热热地去好了。 谢谢你的好意,我想还是等下次机会吧。夏芝窥伺着紫藤的脸色拒绝。 到旭山才二十分钟罢了,今天赏花的人一定很多,不可能有躲开人们耳目的地方,何必对我提高警觉? 是的,可是夏芝再度探视紫藤的表情。 不必客气,想去的话就去好了。 汤小姐,妳到底在发什么脾气?不过是去赏花罢了。 所以我说,想去就去嘛。不过,你也稍微想一想,可以一起赏花的同伴多得是,你何必一定要邀人家的太太一块儿去?不要做那种馋猫一样的行为吧。 啊哦,妳也太古派了。靖夫露出了苦笑。 古老才好,不见得古老的东西就不好啊,林大夫,有的东西愈老愈有价值哩。夏芝的态度也不对,何必可是不过什么的,应该干干脆脆地拒绝。 就因为妳这样,所以大家都怕妳。靖夫似乎毫不感到痛痒,拿起年糕片来吃,三弦琴的声音忽然响起来。 示范林里面的土堤下那棵樱花真美。紫藤满脸温柔地望着夏芝。 从紫藤家回来后,夏芝仍穿着外出服,坐在梳妆台前面。皮肤并未出现衰老的现象,眼睛也仍闪亮生动。正如启造有时候说的,看起来还像三十几岁的样子。 夏芝满意地望着镜子中的自己。浅橄榄色的外褂和较浓的同色腰带非常相称。当夏芝抬手想解开腰带时,下女滨子来坐在门外。 嗯太太刚出去,就有一位林靖夫先生打电话来。 哦,是吗?夏芝对镜中的滨子点点头,滨子站起来,从镜中消失,夏芝犹豫地没有解开腰带,她忽然觉得靖夫似乎会来访。 靖夫追到紫藤家去看她,以及邀约她赏花的事,都使她感到满足。也许是这颗发热的心促使的,她少有地想出去散散步。夏芝站起来,对厨房里的滨子说: 我要到示范林去散步,如果客人来了,妳就站在走廊叫我。 有人要来吗? 倒不是 那晚餐要吃什么? 唔。说不定靖夫会来,夏芝考虑着两个人或三个人都可以吃的菜单,准备火锅好了。 先生要回来吗? 他不回来,不过,请妳多准备一份肉。 滨子露出不解的表情点着头。 左边的林中开着雪白的辛夷花,地上的杂草刚长出青叶,青鹊的啼声今天听起来格外婉啭轻快。夏芝刚嫁到启造家时,示范林郁葱幽暗,想到要走进去都感到不舒服。不过,现在已经相当明亮,林中时常听见孩子们嬉耍的声音。 夏芝停脚仰望天空,花季微阴的天在树梢上面像沉睡一样安静。穿过林中的弧形堤防前面,有一株樱花。距离盛开还有一段时间的花很美,这株樱花不知是否由于自然生长的缘故,在松林的陪衬下,显得很艳丽。 长年住在示范林旁边,夏芝却不知道这里有樱花。夏芝经常躲在家里,可能樱花开时,她从未到过林中。近在眉梢的花,却从未在花季时看见过,夏芝感到非常奇怪。当紫藤说示范林的樱花美丽时,夏芝也想不出樱花在什么地方。喜欢散步的启造大概知道这里有一棵樱花树,不过夏芝不曾听他说过樱树开花的事,那么,启造是独自来赏花、自娱啰?夏芝突然感到一阵寂寞。 背后发出拍达拍达的脚步声,五、六岁的男孩和女孩跑到樱树旁边。 啊,没有。小男孩伸直身躯,抓住樱树下面的枝桠。 没有什么?夏芝走近孩子们问。 这是秘密。男孩微污的圆面孔转向夏芝。 对,是秘密。黑牙的女孩说着,格格笑起来,是这个,伯母。 小女孩打开卫生纸包着的东西,原来里面是三、四块玛瑙色的树脂。夏芝不禁微笑了,小时候她也曾以樱树脂缠绕小指头玩过。 请你缠在手指上给我看看好吗? 唔,好。 男孩子拿起稍大的树脂舐一舐,以姆指和食指搓揉着,等到变成蒸后酦酵的豆丝一样时,就开始往左手的小指缠绕。 你真能干。 小指头渐渐被薄细的树脂丝包起来,一会儿就会变成像茧一样了。 谢谢你,真好玩。 夏芝说着,两个小孩就跑上了土堤,夏芝返头想挥挥手,但孩子们已消失于土堤那边了。 夏芝惊讶地感到自己小时候的游戏,现在仍继续传下来。这是多少年前,谁先开始的游戏?夏芝也不知道,只觉得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就流传的单纯游戏。不过,想起来在小指尖用树脂细丝缠绕的游戏,感到有几分不痛快,因为指尖觉得好像变成茧蛹似的。但也许这只是大人的感觉,可能是童心已失的证明。夏芝这样想着也登上土堤的梯子。 一个年老的女人蹲在堤岸上面,表情落寞地注视着堤岸下的芦竹丛。光泽翠绿的竹叶中,夹着枯萎的黄叶。 堤岸的路笔直地伸展着,把示范林隔成两半,汽车络绎不绝地来往的两神桥,在七、八百公尺前面显得小小的。夏芝漫不经心地在堤岸上面走着。 棱线和缓的远山顶部,残留着闪电形白雪,夏芝看了一会儿附近嫩黄色的白杨树,然后把脚步调回头。 那年老的女人仍半张着嘴,注视那一丛芦竹。夏芝缓缓地停脚说: 天气暖和多了。 老太婆的眼睛慢慢转过来看夏芝。 妳是谁? 住在这附近,姓赖。 我不久前才搬来的,那一家是谁,都不认识。 老太婆的嘴角挤着无数的纵皱纹,她那干瘪的手拿着一朵蒲公英,大概已经八十多岁了吧?夏芝不忍心走开,在她的旁边蹲下来。 刚才那两个小男孩和小女孩从微暗的德国松林中出现,朝堤岸跑上来。 那些孩子在寻找樱树脂。 哦,樱树脂? 把树脂缠在指头玩。夏芝伸出小指头做着缠树脂的动作。 啊啊,我也玩过,对,就是这样。老太婆也以同样的手势模仿缠树脂的动作。对了,还玩过扔小布袋,流行用红色和绿色碎布缝制。大家都在小布袋内装红豆,可是,我家很穷,我都是拾一些和豆子一样小的石子来装,玩起来手就痛。我的朋友没有人愿意玩我的小布袋,只有节子,她有时候会用我的小布袋玩。 夏芝想像着老太婆童年的情景,一面深深点头。老太婆的眼下堆着好几层的皮,她在口中念念有辞,仔细听时,原来是念着: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喏,我迎接的日子快到了。 什么? 我不愿意死,但也没有办法。顺序轮到,是逃不了的。 您还健壮啊,现在的时代,年轻人反而容易遇到车祸或什么而死亡呢夏芝只能这样安慰她而已。 是的,为什么年轻人反而死得快?我的儿子也在战争的时候死了。死在新加坡,从公所送来的骨灰盒里面,夹了一张纸呢。我想到儿子死去的地方去看一次,可是,不知不觉已经过了八十岁,去不了了。 老太婆恳求似地抬眼望着夏芝,小小的眼睛盛着泪水。 新加坡是在美国?还是俄国? 这句话突然鞭打着夏芝的心胸,自己的儿子在哪一个国家阵亡都不知道。 我到底为什么活着?贫穷、丈夫放荡、儿子死掉,可是,我还是不想死。 和老太婆分别后,夏芝回到家里。她觉得自己年老时,似乎也会喃喃自语为什么活着,坐在森林那边的河岸,告诉别人说,小丽被杀害。 靖夫没有来,现在夏芝已失去等待他的心情。有时候她也会讨厌看到侵犯过王瑞琦的靖夫,可是,为什么他一诱惑就心动,夏芝自己也不知道。夏芝和滨子两人围着火锅吃了晚饭。 晚上,九点多时启造打电话来,夏芝刚从浴室出来,连忙穿上睡衣来接电话。 我打算明天和阿彻、阳子到圆山看花后才回去。 那边已经盛开了吗? 几乎要赶不上了,这里到底比旭川暖和。 启造没有提起三井京惠子的事。 启造,会晤过了吗? 嗯,会晤过了 怎么样? 唔,回家再慢慢告诉妳。 是吗?那么,请好好休息,也代我问候高木先生和太太。 要把电话搁下时,夏芝突然想起地问: 启造,示范林里面有樱树,你知道吗? 就是堤防旁边,花开得很漂亮的那棵吗?我知道啊,池沼那边也有嘛,怎么样啊? 启造的语调似乎觉得夏芝问得太无聊的样子。 没什么,我只是问问你知不知道罢了。 毕竟是自赏自娱,夏芝想,上床后仍无缘无故地感到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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