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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十九池面

冰点续集 三浦綾子 5469 2023-02-05
真难得呀,启造。高木在隔壁的房间让太太郁子侍候脱下白衣服,一面对席地而坐的启造说。 是的,忽然想看看面孔。 阳子和阿彻他们的面孔吗?不至于是我的面孔吧? 不,是你的。 男人看男人的面孔,没有意思。 高木换了藏青色毛料和服出来,重重地坐下,前襟松开,露出胸毛。 啊,你怎么这样没规矩?郁子低声提醒高木。启造露出了微笑。 启造,这家伙简直是我亡母再生,整天都在管我。 高木幸福笑着,郁子也露出白齿笑了。 启造的眼睛转向院子,水松树修剪成圆形,嫩绿的柳条在风中摇曳,其下面芝樱的紫色显得格外鲜艳。院子只有二十来坪,却有个小小池塘,池塘开满了白色与粉红色芝樱花。 芝樱花也真艳丽,府上的院子很美。

但不能和你赖家的示范林相提并论。 示范林是山林局的。 那里,当作自己的也不要紧。 启造一本正经的答覆使高木笑起来,启造的颈项向右边歪了二、三次。 怎么?累了? 不,近来常感到肩头酸,而且也会头痛耳鸣。 到底年纪大了,我也一样,刚做了新郎,就有老化现象。 真的?你也这样? 启造安心地望着高木。每次耳内忽然像小虫鸣叫一样,发生讨厌的耳鸣时,启造就感到不安。 不过,可以放着不理吗?我的耳鸣相当厉害哩? 放心,我母亲从三十年前就会耳鸣和头痛了,她常常嚷着说,什么地方汽笛响?哪是什么汽笛声?可是,会耳鸣以后还活了三十年。我们会活到八十岁的。 是吗? 高木看看时钟说: 启造,今天我有个约会,三点有客人要来,我想个把钟头就可以谈完,这中间请你和郁子到后面的公园去走走好吗?

哦,说真的我也是为此而来的,你的客人就是小樽的阳子的是不是? 怎么?原来你知道? 是的,阿彻打电话告诉我的,他说要是可能,最好会晤一次启造谨慎地对诧异的高木说。 三巨头会议吗? 我本来是想先和你商量一下,不过,又觉得还是愈快见面愈好。 阿彻还年轻,他照常和三井太太来往吗?高木抚着下巴,表情复杂地望着启造。 这孩子总觉得是他引起车祸的,很内疚。 门铃响,启造一下子紧张起来。 嗨,又是你在捣蛋。这是郁子的声音,接着是少年的大笑声。 哦,是小鬼。高木也眉开眼笑。 叔叔午安。爸爸,我回来了。初二、三年级的圆脸少年走进来就活泼地招呼。 怎么这样早就回来?共二,哦,今天是礼拜六。

是的,我要去公园划船。 翻船的话,会溺死。 您不知道吗?我是游泳选手哩。 会游泳也不够,因为水还冷得很,会发生心脏麻痹。高木认真地说后才笑起来:喏,去吧。 高木把手放在共二肩上,共二再度一鞠躬,然后走出去。 他的哥哥叫公一,兄弟两人的名字头一个字合起来就是公共。 哦,不错。启造也不觉笑了。 他们的父亲真了不起,大概认为孩子是公共的,才取这样的名字。 启造认为这样想的高木也是了不起的。 门铃再度响了,这次大概一定是三井京惠子。启造从座垫下来,正襟危坐,耳鸣又开始了。 对不起,高木太太,这么忙,打扰了。 刚听到这亲切的声音,纸门就静静拉开了。启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郁子领先,接着进来的是穿浅蓝色套装的京惠子。

啊,请坐,伤势完全好了吗?高木磊落地说。 那次害您操心,真对不起。京惠子向高木行过礼后,转向启造,把头深深弯下去。 这是阿彻的父亲。 京惠子脸上忽然凝住了。不过,那只是一刹那的时间,她的表情很快就变成微笑。 第一次见面,我是三井,我不知道该怎样招呼才好,找不出该说的话。 不,那里阿彻太鲁莽,真对不起,而且听到您受伤的消息,也没有去探访启造也毕恭毕敬地弯头行礼。 喂,两位都差不多可以把头抬起来了。生母和养父的会晤,这种场面我还不曾参与过。嘿,心里觉得怪怪的。 高木端起面前的茶,喝了一大口。三井太太,妳在电话中说,有事商量,是不是可以在启造面前讲? 也许反而方便呢。京惠子含着亲切的笑容望着启造。

这个人原来就是阳子的生母。 是个微笑令人产生多么好感的女性啊!这么温暖的微笑,有谁能抗拒?启造注视着京惠子想。 刚才我已对高木讲过,昨夜阿彻打电话给我,說妳今天要来拜访高木,叫我也来和妳会晤一次,所以等于是埋伏在这里等妳,非常对不起。 那里的话,我也想要拜会您,向您道歉呢!所以刚刚好。 高木掏出香烟,京惠子迅速地把打火机打燃,送上去。 既然彼此方便,那就先听三井太太说說妳要商量的事。好像从阳子出生以来,这是妳第一次找我商量事情吧?我真紧张。高木虽然以开玩笑的口吻说,眼睛仍闪闪发亮。 是这样的,高木先生,可能赖先生已经听说过,我家的达哉和阳子变成了朋友。 妳說什么?达哉君和阳子是朋友?

是的。 京惠子把达哉告诉她的话,自始至终说出来。 唔,那么,就是说,达哉君不知阳子是他的姊姊啰? 是的,他们是同期,所以可能没有想到姊姊或妹妹之类的问题。他只说,因为非常像我,所以感到兴趣。不过,事情是不是就此结束,我很不安。 高木抱着胳臂望着京惠子,然后把视线调往启造。 这个问题有点麻烦,三井太太,妳打算怎么办? 我就是不知道怎么办,所以才想请您帮帮忙。 哦,原来如此。不过,这个问题恐怕不是我帮得了忙的。三井太太,妳担心的不仅是达哉和阳子的关系是朋友,而是担心达哉对阳子关心的程度过分强烈吧? 是的。京惠子以六神无主的表情望着高木和启造。一想到万一弟弟把姊姊当作我就害怕 虽然如此,也不能决定是否可以坦白说出阳子是姊姊,是吗?启造,阳子的情形怎样?

据阿彻说,阳子似乎知道达哉是她的弟弟,而且很疼爱他的样子。 这也难怪,以阳子的立场而言 不过,阳子大概宁死不会说出自己是姊姊。 被视为他人而发生爱情是不行的,可是,如果泄漏姊姊的身分,却又要酿成大事。三井太太,阳子的事没有人知道吧? 京惠子点点头。我是可怕的女人。 女人都是可怕的,不是唯独妳三井太太可怕。女人可怕倒还无所谓,现在这个问题才棘手哩,启造,你有什么好办法吗? 唔,也许保持目前的状态最好吧? 保持目前的状态? 是的。达哉是不是会爱上阳子,还不知道,而且现在的年轻人和我们这些大正时代出生的人不同,说不定会大大方方地做朋友。 不错,也许是这样,阳子也是聪明的孩子,可能会平安无事地完成大学生活。

如果能够这样,我就不必操心了。可是,我很不安,总觉得迟早会被达哉发现。 那时候再说吧,三井太太。也许会发现,也许不会。倒是妳最好不要和阿彻接近,如果朋友身分的阿彻被发现是阳子的哥哥,事情就麻烦了。是不是?启造。 启造一面点头一面听着,忽然觉得了解阿彻接近京惠子的心情。这时郁子慌慌张张地进来,在高木耳边低声说了什么。 高木突然站起来。 对不起,有急诊,要开刀。 走出房间时,高木已解下了腰带,直接赶出去。 子痫症吧?看到高木紧张的神态,启造自语地说。 啊,可怕。 京惠子锁着美丽的眉毛,两人一时默默无语,池塘里的金鱼跳跃着,发出意外的巨大声音,池面的涟漪扩大。 能够和您见面,我觉得很高兴。京惠子平静地说。

是,谢谢。启造也发现自己的答覆很拙笨。 我近来很不安,睡都睡不好。不过,到这里来和您见面后,我多少平静了,也安心了。 是。 达哉的性格很激烈,如果他知道我所犯的错失,绝不会原谅我。他一向把我视为偶像,所以也许会杀了我。 不至于吧? 不,达哉就是这样的孩子。我被杀死也无话可说,只是达哉的一生就完了,而且三井和达哉的哥哥阿洁终生都要受到牵累。想来想去,有时觉得干脆我死掉反而好呢,赖先生。京惠子寂寞地笑笑。 不能这样胡思乱想,有一句话说:担心的事并不见得难办。第一,阳子是我家的孩子,在户籍上她是我的亲生女儿,所以她不是其他人的孩子,是我家的孩子,请妳放心好了。 启造难得地以坚决的语气说,京惠子诧异地望着启造,接着伏下双手,把头弯下去。

我实在不知道说什么话致谢才好,听到达哉说,阳子健康活泼时,我就已十分感谢了。 抚养自己的孩子是我应负的责任,那有接受妳称谢的道理!总之,从今起,请不必再有多余地烦恼了。 在亲母的京惠子面前,启造重新觉得只有他才是真正的父亲。 我非常感谢。 京惠子点着头,启造忽然不安地觉得似乎一切都会从京惠子口中泄漏出去。 京惠子仿佛有所沉思的样子,那低头静坐的神态流露着几分孤寂。不过,当她抬起脸时,已经扮出了妩媚的笑容,那是夏芝所没有的魅力。 我总觉得奇怪。 什么事奇怪?启造困惑地望着京惠子。 今天才和您见面,可是,我好像觉得很久以前就认识您一样。 是。启造又发现自己的回答很愚笨,端起茶啜饮着。 可能是因为您知道我的旧伤吧? 喔,也许是因为阳子是我们共同的孩子吧。 是的,觉得好像亲戚一样。和赖彻先生谈话时,也有同样的感觉。 阿彻这孩子太轻率,我想给妳增加很多麻烦吧? 不知怎么,和京惠子单独在一起谈话,使启造感到紧张。见到京惠子之前,启造认为有许多话要说,可是一旦见了面,却讲不出话来。高木已经进入手术室了吧?手术需要多少时间是猜测不出的,但不管多久,反正我是预定在高木家过夜,所以无所谓。可是,京惠子必须回小樽,她还没有和高木谈多少话,虽然如此,又不能等到手术完成时。这事也使启造挂虑。不过,京惠子的神情之中,具有一种妖冶的甘美,这使得启造紧张不安。 那里,赖彻先生是很好的青年。 倒是达哉很伤脑筋,甚至到阳子的宿舍去找她呢。 啊!去了? 达哉一向任何事都告诉我,但这件事竟没有对我说,听到赖先生说后,我坐立不安,赖彻先生没有告诉您吗? 喔,昨夜才打电话简单地提起 阿彻为什么不告诉我?启造感到耿耿于怀。 因此,我才赶紧来找高木先生商量。 郁子端了浸着水果的果汁出来,为高木的离座而道歉。 郁子走出房间后,京惠子少女般地偏着头,望着启造问: 赖先生,您大概不曾背弃过太太吧? 京惠子唐突的问题,不由得使启造感到狼狈。 我是自认为一次也不曾背弃过太太启造的语尾变得含糊,而这含糊使启造再度感到狼狈。王瑞琦的容貌掠过他的心。 那太好了,一次也不曾背弃像我一度犯错,拼命隐瞒着,等于是永无止境的背弃,是吗? 弃过的人和不曾背弃的人,一生完全不同吧? 也许不错,启造想,但仍说: 不过,严格地说,应该没有不曾背弃的人吧?刚才被妳问起大概不曾背弃过时,我内心吓了一跳,因为男人都惯于胡思乱想。 启造想起学生时代读过,一直烙在心中的圣经里面的一句话:凡看见妇女就动淫念的,这人心里已经与他犯奸淫了。 如果在这样高的水准下受到质问时,就不能夸口地说,不曾背弃。 不过赖先生,在心里胡思乱想,和真正的犯罪完全不同啊!如果拿恨得想杀人,和真正杀了人来比比看,就马上知道。 也许不错 是不错。心里想背弃丈夫,和做出背弃行为,生下孩子,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已经没有资格正面见人了。 京惠子的视线再度投到明亮的池面,启造语塞,找不到回答的话。 赖先生,犯过错是很可怕的事呢。我由于做了对不起丈夫的事,不得不继续隐瞒着,换句话说,就是欺骗。性格也因此变得扭曲,心里总是污浊的、不透明的,变成了这样的人。一个罪在自己的内心唤醒另一个罪,而且培育它,非常可怕呢。 不,你这样忏悔,所以已经洗净了。 什么!洗净了? 京惠子忽然奇怪地笑起来,在她那似乎毫无顾虑的笑声中,启造想着她刚才说过的不透明这句话,觉得京惠子确实有某些地方令人费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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