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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十七围炉

冰点续集 三浦綾子 11156 2023-02-05
雪仿如无数的线一样,从天上落下来。 礼拜天下午,吃过稍迟的午饭后,启造盘膝坐在火炉旁边,越过玻璃窗,望着院内许多用绳子吊住的水松树枝桠,桠上积着白雪。 终于落下不溶化的雪了。 嗯。启造把放在面前的苹果送入口中。 阳子,等等妈妈会去收拾,妳做妳的功课去吧。 阳子在厨房收拾饭后的碗盘,夏芝发出开朗的声音对她说。 现在好了,阳子也终于有意升学了。 嗯。启造仍然含糊地回答。 讨厌,你到底在想什么嘛。 哦,没什么,我是在想那些病人要怎样过冬天。 自从到茅崎旅行回来后,夏芝对阳子的态度明显地改变了。这是长久以来启造所盼望的,不过,他对这事渐渐习惯后,现在又担心起王瑞琦的眼睛来了。 据紫藤从东京回来后说,王瑞琦的眼睛已没有复明的希望,因为诊断的结果,是视觉神经萎缩,而且可能还有绿内障。从启造处听到这消息时,靖夫曾皱起眉头说:

唔,王瑞琦是不大听话的人,院长,她不是说过连医生也不看吗?患绿内障的人会眼睛痛、头痛,而且会吐,还会出现虹轮,视野渐渐缩小。这种情形,没有找医生看,似乎有点想不通不过,王瑞琦是固执的人,就算会一命呜呼或是瞎眼,她也可能放着不管。 不过,靖夫又说,他有些不相信,除非让他检查一下眼睛。 总之,不管怎样,眼睛和精神上的打击,有很大的关系。连夜看护病人的太太,后来病人死了,太太不住的哭,两天之间就失明的例子不是没有。王瑞琦也说过,她思念院长,茶饭不思,整天流泪,对吗?院长。 靖夫以猜不出是玩笑或正经的表情说出来的话,使启造感到非常不安。 启造吃了两片苹果,站起来。 咦,怎么了? 哦,没什么

王瑞琦从东京回来后,启造尚未看过她,他想去探望她一次,但苦于找不到冒着雪出去的借口。启造若无其事地在旁边的沙发坐下来。 茅崎现在还是很暖和呢。夏芝从窗子仰头望着不停降落的雪。启造,温暖的地方和寒冷的地方,缴纳的税金一样多吧? 嗯。 等于付同样的钱,我们住三等房间,茅崎的人住头等房间。 可以这样说。 讨厌,你又在想什么?夏芝依旧坐在火炉旁边,瞪着沙发上的启造说。 哦,我在想高木要结婚的事。 他真的打算结婚吗? 母亲不在,到底感到寂寞。 可是,和带着两个孩子的人结婚,恐怕很辛苦吧?夏芝放低声音,避免被厨房里的阳子听到。 这是早就知道的。 阳子可能洗好碗盘,回到自己的房间去了。

不过,我总不能想像高木先生会结婚,好像独身才比较像他,也比较好。 高木结婚,妳感到寂寞? 不是,我是觉得好像不太适合他。 妳这样说,高木怎么办? 启造露出探索的眼光。他想,夏芝对高木的结婚是否感到嫉妒? 讨厌。 夏芝发现了启造的表情,轻轻瞪他一眼,这时门铃响起来。 不知是谁? 夏芝再度看看启造的脸,略整一下头发才出去。 启造,是北原先生,真是稀客。 北原进入起居室,头发有些被雪沾湿。 好久不见。 呀,你冒着雪来,欢迎。 自从阳子那件事发生以来,这是北原第一次到这个家来访。 北原在火炉旁边坐下来,感慨万分地环视起居室。 坐火车来的吗? 不,开汽车来的。 这么大的雪啊。

神居古潭那边没有下雪,这场雪好像只有旭川在下。 启造觉得应该去叫阳子,阳子的房间是在另外一头,听不见北原宏亮的声音。可是,夏芝并不去喊阳子,而在泡红茶。 北原先生,你吃过饭没有? 吃过了。 北原的口吻非常开朗,启造不由得看看北原的侧脸。 请问阳子小姐在家吗?北原害羞地问。 什么!你是来找阳子的? 夏芝惊讶地停下了正在泡茶的手,启造有些不以为然地望着夏芝。 是的。 对不起,我没想到你是来找阳子的,她现在为了升学考试,每天忙得不得了呢。 真的?终于决心参加考试了? 北原定心地说,然后问启造: 打算考东京的大学吗? 不,我想还是这附近的学校比较放心,太远了我们会挂虑,是不是?启造。

在启造回答之前,夏芝已抢先说。 我想,应该去叫阳子来。 启造催促地说,夏芝虽然露出不大情愿的表情,仍立刻走出房间。 女人真是 启造含糊地说,北原却像毫无感觉地开口: 阳子小姐愿意升学,就是证明已经恢复她原来的样子吧? 唔,这个,也许和从前有些不同 走廊发出脚步声,阳子单独走进房间。 请坐,北原先生,上次承你照顾,谢谢。 阳子到札幌听F交响乐团演奏会时,回程是北原送她到泷川的。 阳子,带客人到客厅去吧,我已把火炉点燃了。 夏芝进入房内说。北原和阳子走后,夏芝的眉心打着结。 这个时候北原先生到底来做什么? 启造默默地把糖加入红茶内。 启造,你看北原先生是不是想和阳子结婚?

唔,不知道。 启造心如铅重,总有一天,阳子会结婚,但他希望阳子不要和任何人结婚,留在家里,尤其希望避免和阿彻结婚。启造知道阿彻对阳子的一片心意,甚至觉得他可怜。然而,现在启造不赞成这事。把他们两人当作兄妹抚养,是原因之一,但他不赞成的原因不仅如此而已。 从今年春天起,启造时常在日记里试着写短歌,有些古派,但不是向别人学的。几年前,他写了一段吟咏阳子的短歌: 香肩圆溜并倚立 奈何痛苦为吾女 对启造而言,这只是一段内心的动摇而已,但毫无错误的,是一首恋歌。 这首歌不能写在日记里面,在启造内心,阳子不是女儿,而是异性。这种感觉从阳子读初中时,就时常袭击着启造,不过,启造总是立刻把它抛开。

近来对王瑞琦的思念,也许是对阳子所积压的感情的一种表现。当然启造不愿意这样承认,自己也佯装不知道。然而,不希望阿彻和阳子结婚的心情之中,潜伏着这种感情是无法否认的。 我不大喜欢北原先生。 那当然。 夏芝和北原吵架,才逼使阳子自杀,这无疑是夏芝永远难忘的沉痛记忆。 而且,阿彻的感情也不能不替他想一想。 如果阿彻和阳子在一起,也会好好对待我们。 反正以阳子的意思为主,她还年轻,才十九岁罢了。 可是,我总觉得不安。我想还是快点确定一下阳子的感情,让她和阿彻结婚才好。 年轻的时候,感情不容易固定,一年一年想法改变得很快。 夏芝一扭身,到厨房去了。一会儿,听到自来水哗啦哗啦的声音,接着,夏芝用盘子端了葡萄进来。

北原先生有些令人不能大意的地方。 不会的,他比阿彻能吃苦,很不错。 什么!那么,你是反对阿彻和阳子结婚啰? 北原进入客厅后,一时沉默无语。在这里和夏芝吵架的事,犹如昨天。夏芝拿着刊登石土水消息的报纸,凑到他面前,歇斯底里地苍白着脸的样子,此刻仍烙印于他的眼中。 钢琴、桌子、椅子,都是保持原来的样子。那天夏芝走出客厅时,北原双手抚着勉强站立的阳子面颊,阳子干燥的嘴唇就在他的眼前。然而,阳子所受的打击太大了,北原不忍心吻她。北原想起那时好像忽然和阳子语言不通似地,使他非常害怕。 从此以后,果然不但对北原,对所有的人,阳子都失去了谈话的兴趣。上次到札幌车站送阳子时,北原来不及下车,而和阳子同乘一小时车到泷川,那时阳子也是除非问她就不开口,不过,在临别时,阳子说:

请问候顺子小姐。 这句话使北原不安,阳子似乎误以为顺子是他的女朋友,所以北原感到担忧。 听說妳准备参加升学考,要考那个学校? 打算考北海道大学。 太好了,那么,以后我们可以常常见面了。 阳子露出微笑,没有说可以或不可以。北原注视着阳子,突然改变声调,郑重地说: 阳子小姐,那天实在抱歉,妳一定生气了吧? 什么?阳子满脸不解的表情。 就是和妳一道搭车到泷川的事。 啊,为什么?那时候你来不及下车嘛,你不是刚好回泷川的家去了吗? 我不会为这样的事而生气的。 我这个人很讨厌。北原厌恶地说:老实说,那天我是故意晚一点去车站的,我打算汽笛响时才跑过去。 北原停了停,注视着阳子,才继续说:

于是,我依计慌慌张张地跳上火车,把礼物递给妳,来不及下车,车门就关上了。我是有计画的让火车载走的,我实在是个无聊的人。 发出敲门声,夏芝送葡萄进来。 对不起,没什么东西招待你,等阳子考取大学,再好好请你。 夏芝放下葡萄,这样说着,很快就走出客厅。她的态度冷冷淡淡的,似乎是说,阳子现在正忙着准备升学考试,你改天再来吧。不过,对北原而言,更重要的是刚才他说的话,阳子的反应如何。 妳一定认为我很讨厌吧?不过,我为什么这么做,妳知道吗?我本来是打算放弃妳的,可是,那天久别重逢后,我就改变了主意。 在北原逼人的眼光下,阳子垂下了眼睛。 假使妳没有发生那件可怕的事,我们现在应该是作为最亲近的朋友在交往。 阳子小姐,妳企图自杀,因为事情太严重,我除了远远旁观之外,没有其他办法。不过,并没有任何必然性的原因,我和妳非分开不可。 阳子默默不语,使得北原焦急起来。北原并无意漠视阳子的感情,也没有打算自顾自地讲个不休。然而,他控制不了自己。北原觉得自己的话似乎没有穿进阳子的心,反跳回来似的,感到不安,而仍接着说: 我和赖彻是好朋友,我也替他想过,他长久以来对待妳的感情,我深切地了解。所以,我也想过把妳让给他,可能对妳是幸福的。不过,上次在札幌和妳见面后,我就明白是不可能的。 阳子平静地抬起眼睛,望着北原。 北原先生,我必须向你道歉。 为什么? 因为那件事发生以来,我的心已经冷了,不论对别人或对自己 对赖彻也一样吗?这话脱口后,北原的脸不由得红了。 对任何人都一样。 阳子笔直地望着北原的脸回答。石油火炉燃烧的声音低低响着,房内这时才转为温暖。 那么,可以认为对任何人,现在都还是一张白纸吧?阳子小姐。 雪还不住地降落着。 北原先生,今年夏天我到育儿院去看过,那里有很多不幸的孩子。 那么? 那时我心里想,以我现在年龄就考虑交男朋友,似乎太早了。 北原露出不了解的表情。 我觉得应该等自己的生活方向固定以后,才可以考虑这件事。所以,目前不论跟谁,我都希望只保持普通朋友的关系。 我明白了。北原有些失望地说着,楞楞注视着火炉的火焰。 对不起,我等于背弃了你。 没有这样的事,年轻时,大家的思想都会改变的。 不过,北原先生,以前你对我说过,人什么时候会改变是无法预料的,当时我却武断地回答,我绝不会改变。因为我想都没想到我会改变自己的心意。 可是,阳子小姐,我和妳并没有任何誓约,所以我不认为妳背弃我。 当时北原确实这样说过:我打算永生不变,但我不能因此起誓,永远不变,所以也不能有结婚的约定。 谢谢你,北原先生。 北原的宽容使阳子心折。 不过,我觉得背弃你,不能原谅自己。 阳子小姐,我原谅妳,妳请安心吧。 北原愉快地说,阳子心中没有别的人,这事使北原心平气和。 可是 阳子忽然露出沉思的表情。北原说要原谅阳子的变心,但阳子并没有受到原谅的感觉。我背弃他是事实,就算他答应原谅我,我仍觉得自己的背弃存在于这世界。这是因为她觉得不管是北原或别人,都没有真正原谅人的力量。 怎么样? 我觉得非常对不起你 阳子抬起脸,黑发柔软地披在肩上。 我已经没有责备妳,妳不能自己责备自己。 北原当然不了解阳子脑中所想的是什么。 元月十一日是高木结婚的日子。高木说,要趁寒假期间,带孩子们一起去新婚旅行,因此,新年刚过就举行了婚礼。 作为介绍人而与启造双双出席参加婚礼的夏芝,从札幌回来后,就患感冒卧病。夏芝生病起不来的情形,几乎是罕见的。 今天觉得怎样? 这天启造也提早回来,坐在夏芝枕畔问她。 觉得四肢乏力,胸部有些气闷。 夏芝的眼睛仍因发烧而微润,启造皱皱眉,把着脉搏。夏芝从下面守望着启造按脉的表情。 脉搏倒正常,妳說胸部气闷,我给妳看看。 启造从皮包内取出听诊器。 啊,需要看吗? 夏芝感到害羞。长脸型的夏芝外表看起来娇滴滴的,似乎弱不禁风的样子,事实上她的身体是健壮的,她从不曾让丈夫启造用听诊器诊察过。 要是引起肺炎就不得了。 启造慎重地把听诊器按在白白的胸口,一面全神贯注地倾听着,一面注视着夏芝。夏芝也仰着脸,眼光缠着启造,启造觉得夏芝这种表情是惹人爱怜的。 放心,不是肺炎。 启造收起听诊器,拿出血压器,血压低了一点,不过,夏芝的血压平常是多少,启造并不知道。 胸部气闷是血压低的缘故,不必担心。妳是参加高木的婚礼累坏的,好好休息几天。 可是,阳子快要考试了,我躺在这里,她就不能做功课了。 不过,还是妳的身体重要。 启造把棉被拉到肩头,掖了掖。虽然知道不是什么大病,但从不曾卧病的夏芝已躺了三天,启造到底感到忧虑。家里也显得冷清清的,阳子一个人在厨房忙碌也可怜。 高木先生寄明信片来了。 夏芝从棉被下面抽出风景明信片。 喂,启造,我捞了一笔,除了太太,不必生育,还一次得到两个这么可爱的男孩子。带着两个孩子的新婚旅行很热闹,不过,嫂夫人似乎累着了,很不安。 今夜在别府停留,然后经过长崎、福冈,到大阪吃点好东西回去。 启造从不曾收过高木的信,在高木的名字旁边,有两个小小的字,写着郁子。启造露出了微笑,觉得这张明信片似乎是郁子的细心的表现。 启造看着高木的信,忽然靖夫讲过的一句话钻入他的脑中。婚宴结束后,靖夫这样说: 院长,新娘有点像院长太太,你不觉得高木先生的用意也怪可怜的吗? 靖夫挂着恶意的微笑。 然而,启造无意推敲高木的心意,反而是靖夫讲话的口气,与往常一样,使他感到似乎另有含意。 启造和阳子在夏芝枕边吃完了晚饭,这时汤紫藤带着王瑞琦来到。 因为是新年,今天我是从玄关进来的。 穿着绉纹绸染着松叶花纹和服的紫藤,显得很高雅。王瑞琦也穿着古铜色夹和服,披着手画瑞云图案的外褂。王瑞琦恭恭敬敬地为去年秋天的旅行受到照顾而致谢。 感冒?年初就感冒,真可怜。紫藤坐在夏芝枕边,探视夏芝面孔。 对不起,难得妳们光临 夏芝看到王瑞琦身上的和服,面孔忽然转为生硬,紫藤为什么要在王瑞琦身上花这么多钱?夏芝自然地坐起来。 不行,不能勉强起来。 告个罪,躺下去吧。 在紫藤和启造的劝告下,夏芝无可奈何地重新躺下去,但一看到王瑞琦的和服,就又焦急烦躁起来,不能安静地躺着。 好漂亮的和服,两位都是。 谢谢,王小姐的是我的旧和服重新染的。 啊,颜色真美,是不是?启造。 听说是重染的,夏芝的心情放松了一些。启造点点头,但感到不大镇静,视线自然而然会移到缩着肩、低着头静静坐在那里的王瑞琦。 王小姐,像今天这种日子,把眼镜拿下来嘛,否则对不起这么漂亮的和服。 启造和夏芝不禁对望了一眼。王瑞琦踌躇了一下,终于摘下了眼镜。 啊? 与常人一样清澈明亮的王瑞琦的眼睛,使夏芝惊叫了一声。 看不出什么地方不好吧?是不是?这一对眼睛王小姐却不愿意被人看见。比戴着眼镜好,是不是?老爷。 启造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王瑞琦与十年前相同的容貌,那对焦点不定的眼睛,在灯光下闪烁着。 夏芝望着注视王瑞琦的启造,紫藤则看看夏芝,问: 老爷,高木先生的婚礼怎么样? 启造有些慌乱。 嗯,哦,还不错吧?新郎新娘旁边各有一个孩子。 那么,你们介绍人就在孩子的旁边啰? 是的。 阳子为紫藤和王瑞琦端了吃的东西进来。 啊,我们吃过饭来的。 阿姨刚才讲过,所以这是甜酒和腌鲱鱼。 阳子说着,坐下来,忽然惊异地望着王瑞琦。夏芝立刻开口: 阳子,王小姐很漂亮吧? 是的,很漂亮。 阳子困惑地看看那对不像盲人的清亮眼睛,然后转脸看紫藤,紫藤微微摇一下头。 甜酒和腌鲱鱼,阳子真好意。在现在这种时候,能腌出味道这么好的鲱鱼的太太,实在太难得了。 啊,不敢当,紫藤。夏芝高兴地说。 要先喝些甜酒吗?阳子问王瑞琦。 外面很冷,所以先喝甜酒吧!王小姐。 听了紫藤的话,王瑞琦点点头,阳子盛着甜酒的碗送到王瑞琦手中,然后走出房间。 王瑞琦喝了一口,微微呛了一下,手中的碗险些掉落。启造啊!了一声,向斜对面伸出手。不过,王瑞琦身旁的紫藤已先把碗接住了。王瑞琦的脸颊升起红晕,夏芝眼睛发光地看看王瑞琦,再看看启造。 我真想看看高木先生做新郎的样子。紫藤说。 想不到高木先生也会害羞。 真的?那就好,我以为会像第三度结婚的表情而替他担心呢其实想起来五十岁还年轻哩。 是的,人的感情不会有多大的改变。譬如我们在二十年代的时候,觉得五十岁是老人。但自己到了这个年龄时,心情一点也没有改变。所以,现在认为八十岁是老人,可能也是错误的。 不错,人是不会轻易枯萎的。只是,人到了八十岁才爱上十九岁的小姑娘,却是悲剧。 夏芝的眼睛再度发光。 紫藤说,夏芝不舒服,不能打扰太久,大约半小时后就和王瑞琦告辞走了。启造送到玄关,然后返身进来。 累了吧? 今夜早点睡吧。 怎么了? 夏芝侧着脸躺着,启造不解地问。 你对王瑞琦小姐可真亲切。 夏芝的声音是冰冷的。 亲切?我又没怎样 是吗?王小姐的碗差一点掉落时,你的手立刻伸出去啊。 那是应当的啊。 应当的吗?人家不是有紫藤跟在旁边吗? 可是,她的眼睛看不见,任何人在那种场合都会立刻伸手的,那才是应该的吧? 就算对方不是王瑞琦,在当时那样做,我认为是理所当然的。 可是,你的眼睛老盯着王小姐看,害我在紫藤面前丢脸 我并没有存心那样做。启造软弱地说。 不,你目不转睛地盯着人家看啊,就因为你一直在注意王小姐,那时才会迅速地伸手。 妳不能这样纠缠。 啊,纠缠,你不要用这样讨厌的字句好不好?紫藤也真是的,何必特地把王小姐带到家里来。 不过,夏芝,到东京旅行时,妳不是很亲切地照顾她吗?所以过年人家才来拜年嘛。 我不管,紫藤这个人太过分了,还给王小姐做那么漂亮的手画外褂。 而且,在你面前摘下眼镜,真讨厌。 夏芝的面颊泛红。 傻瓜,夏芝。 启造俯下身,要吻夏芝额头,夏芝左右摇着头,闪避启造,一面说: 你说,人到五十岁,感情仍和二十岁一样,你这个人叫人不能放心。 夏芝的话使启造生起气来。 叫人不能放心?是吗?原来我是这样没有信用,这样荒唐的人吗? 啊,你生气了?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这个意思,那么是什么意思?我倒认为没有人像我这样值得信任的,因为我是除了妳以外,对别的女人连手都不曾握过的愚蠢男人。 那是 夏芝似乎要说什么,但启造已因自己的话而情绪激动,继续说: 我自认为和那种纠缠有夫之妇,举止可疑的男人不同。也和给别人留下吻痕,或被人留下吻痕的人不同。妳說对我不放心,恐怕弄错了吧? 启造愤然站起来,走出房间。 我现在去给您铺棉被,爸爸。阳子手里拿着吸尘器,从走廊走过来。 嗯。 启造觉得自己竭力压低声音说话的,但也许已被阳子听到。启造一脚跨上梯子,才回过头来回应。阳子有些担忧地说: 爸爸,您好像有点疲倦的样子。 不,没什么。 启造说着,直接上楼进入书房。 半倚着桌子坐下来,启造就立刻感到懊悔了。尽管妻子只是小小的感冒,但我竟对卧病的妻子吼叫,实在太轻率了。接受丈夫诊察时,夏芝不胜娇羞地翻开胸口的神情,现在出现于启造脑中。 其实并不值得生气。启造觉的自己生气的原因,是由于他对王瑞琦的动摇被人发现,而老羞成怒的。 夏芝对王瑞琦的事,唠唠叨叨地说个不休,显然也是爱情的表现,我何必连靖夫的事都抖出来?我为什么不能和和气气地讲话? 虽然如此 为什么我会对王瑞琦心动?不知谁这样说过: 男人比较容易被关心自己的女人所吸引,甚至被美丽的女人所吸引。 启造觉得这句话一点不错。忽然,启造感到耳鸣,好像耳中有小虫在鸣叫一样,响得很清楚,启造从不曾耳鸣,不由得涌起厌恶的预感。 耳鸣继续不停,后头部突然感到刺痛,这种痛法在记忆中以前不曾发生过。骤然间,启造想起脑溢血而病亡的朋友,感到恐怖。 启造吸着气,一动不动的坐着。耳鸣和头痛都与从前的经验完全不同,他似乎知道接踵而至将是什么。 万一就这样死了 正和夏芝口角之中死亡,是无法忍受的。 片刻后,耳鸣和头痛都稍微减轻了些,启造多少放心了,但仍静坐不动。 人什么时候死亡是无法预卜的。 死期不是可以商量决定的死亡完全是单方面的。启造已有心情回想已亡故的病人。 丢下妻子和三个小孩死亡的患骨癌的男人、上个月才升任课长但因心脏麻痹突然去世的男人、抛下母亲一人而死的肾脏病的女儿、结婚十天患急性紫斑病亡故的新娘等,不论哪一个,都留下很多应该完成而未完成的工作或使命,而离开人间。死神根本不考虑人们的方便与否,冷酷而突然地袭击人们。 启造轻轻转动颈项,耳鸣和头痛已经差不多没有了。 纵令今天不死,死神总有一天会来临。 没有一个人不死。启造看看自己的指甲颜色,是红润的,健康的颜色。不过,这些指甲变成苍白色的日子,总会来到,任何人都是一天天接近死亡。白发增加、皮肤松弛、变成老花眼,也许这就是慢慢的死亡,而其结果是确实的死亡。启造觉得这是可怕的。 我将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死亡? 那洞爷号的乘客们,在黑暗的海中死了。有的人是在山上死亡,也有的死于火车内。启造认识的人,也有的在厕所中逝世。 不管死在什么地方,反正都难免一死。 启造觉得自己到底还是希望在夏芝、阿彻、阳子的守望下,安安静静离开人世。 承你们照顾,你们要和睦地过日子。 启造希望能够这样招呼一下,然后死亡。也希望能够漂漂亮亮地微笑一下才死。 我不要死!救救我! 一想到这样叫嚷着,痛苦地死亡的病人,以及满眶噙着泪死亡的病人,启造就不敢相信只有自己例外,能含笑而死。不过,至少不愿意在盛怒之中,在和夏芝吵架中死亡。 楼梯上有脚步声。 啊,被妈妈说中了,爸爸没有开火炉。 阳子走进来就马上打开瓦斯火炉的开关。 哦,我忘了,今晚不太冷。 启造虽然这样说,身体仍感到寒冷,他发现可能由于突然进入寒冷的房间,血压才提高,对夏芝发脾气,显然也不好。不,容易发怒本身就是老化现象之一,启造感到悲哀。 可是,爸爸,您的脸色不大好。 唔,有点耳鸣,头也在痛。 啊!真的? 阳子皱着眉,望着启造脸上,她的表情一望而知是由衷地担心启造的健康。 不必担心。 启造没有说出害怕脑溢血的预感。 不过,还是早点休息吧,棉被已经铺好了。 嗯,没关系。 夏芝派阳子来察看有没有开火炉,使启造感到安慰。 阳子,妳从茅崎寄过信给我,说人的生命结束后,所留下的,不是自己获得的东西,而是给予别人的东西 是的。 爸爸给予别人什么?想到这个问题,爸爸就有说不出的失落感。 啊,爸爸是有名的亲切而高明的医生呢。 刚才被死亡所恐骇的心情,阳子并不知道。 是吗? 假使我死了,那些病人可能会惋惜死了一个好医生,但如此而已,不久,大家都会遗忘的。对本身而言,死亡是重大的,但对于别人却是不关痛痒的事。这正如别人的死,在启造看来也不过是他人之死一样。启造感到如同在孤岛上的寂寞感觉。 爸爸,刚才妈妈说,人活着是寂寞的。 阳子从椅子站起来,一面若无其事地说。 人活着,是寂寞的吗? 启造喃喃自语,觉得夏芝似乎含着眼泪。不错,夏芝也是寂寞的,两个寂寞的人,为什么要无谓地反覆争吵?寂寞时,应该并着肩,相亲相爱地活着。不要再为靖夫或王瑞琦而争吵了,启造痛切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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