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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十六黄昏

冰点续集 三浦綾子 12220 2023-02-05
多美丽的晚霞,被染成玫瑰色的柔软的云,铺满天空。 启造迈出医院,向街上信步走去,即使回到家里,夏芝和阳子也都不在。住在附近的阿珠自愿早晚来给他煮饭,但他谢绝了晚餐,因为他想一个人自由自在地在外面吃点想吃的食物。 在一家以小蒸笼蒸着栗子的水果店前面,启造停下了脚,大粒的栗子盛于蒸笼中,店前冒着水蒸气,令人油然涌生怀旧之情。水果店内,葡萄、香瓜、苹果等各种水果,颜色配得很好看地摆着,这些在今天启造的眼中,显得意外地新鲜。 偶然悠哉地走一走也不坏,启造心想,又慢慢走着。正逢下班时间,街上行人很多,不论那一个,都露出一张不悦的脸在行走,多数宛如呈着责备谁的表情,好像即使回家,也没有愉快的家在等待似地。

啊!大夫。 走到药房前面时,突然有个女人走近来,黑色的外褂和水色和服俏丽地穿在身上。 哦,妳好? 这女人是去年因胃炎而到医院治疗了一阵的病人。 托福。 那女人翻眼瞥了一下启造,匆匆离开。启造返头目送小跑步而去的女人背影,记得她是有两个孩子的公务员太太,一年不见,可能她的身上发生了莫大的变化。启造的心情忽然转为伤感。 他走到遥见车站的平和路,行人壅塞。百货公司的橱窗前面聚集了一群人,一个五十多岁,嘴上蓄着胡子的男人,翻开一大张纸铺在路上,用拐杖指示着,一面说: 女士们,鼠年生的男人最好,要做丈夫的话,只限于鼠年的男人,勤快、不停地工作、会存钱。 大家都满脸严肃地听着那男人的话,这里的面孔,与刚才那些不胜无聊地走路的人们面孔不同;至少,这是有所寄托、有所祈求的眼神。

我的面孔是怎样的面孔?启造想着,离开了人群。 烤玉蜀黍的女人在街角等待着客人惠顾。涂了作料汁烘烤的玉蜀黍香味,在附近飘荡,那女人轻轻打了一个呵欠。 在外面吃东西感到愉快的,只是第一天而已。第二天是邀内科药剂师一块儿吃的,话题只限于其他职员的消息和病人的病况等,等于是上班时间的延长。第三天和已开业的朋友去喝酒,这位朋友不是谈论其他开业医生的收入,就是说税金问题。 第四天,启造在医院的餐厅吃了客饭,就直接回家了。阿珠为他开亮了外面的灯和起居室的灯,听着挂钟敲打六点的声音,启造不由自主地舒了一口气。 在外面吃油炸食物、喝酒,也丝毫不感到愉快。我这种性格太吃亏,启造想。他打算好好看一下书而上楼到书房,前几天读了一半的葛洛宁(Archibald Joseph Cronin英国作家)的在人生途上,还放在桌上。刚打开书,就听到楼下好像有什么声音,下楼看了看,没有人影,把玄关和后门上了锁,重新回到书房。

然而,总镇定不下来,楼下没有人时,楼上反而是无法静心的地方。启造拿著书,下楼到起居室阅读,但还是读不下去。习惯于在书房阅读的一丝不苟的启造,起居室不是他看书的地方。 启造放弃阅读,打开电视,广告的少女慢慢向空中上升,启造觉得那少女的容貌酷似王瑞琦。 于是,启造又上楼到书房找出旧相簿来看。医院全体职员,每年元月都拍一张纪念照,其中一定有王瑞琦。 照相簿第一页贴着夏芝抱着出生一百天的小丽照片,小丽胖嘟嘟的,双层下巴,启造调开眼光,立刻翻到第二页。 年纪小的阿彻和小丽,把脚伸到院子的沙地,启造和夏芝蹲在他们旁边。小丽脸颊沾着的沙,和开始长出的牙都照得清清楚楚,是谁拍的呢?这时期的记忆已经模糊,不过,那只是我给遗忘了,事实上当时一定有很多这类的快乐。那里确实有个幸福的家存在,启造和夏芝之间没有任何芥蒂,也没有隔阂,小丽应该可以这样一直在这个家里抚养长大。对靖夫和夏芝的愤怒,突然像喷泉一样冲上来,启造砰然合上照相簿,原想看看王瑞琦从前的样子,也忽然感到空虚无聊了。

楼下的电话铃响,启造不觉看看手表,到八点电话费打折时间以前,夏芝不会打电话的,现在七点才过,启造拿起电话。 是我,好吗? 听到的是高木快活的声音,启造涌起了获救的感觉。 母亲不在,到底感到和平时不一样。 高木突然说。不错,高木总算也会眷恋地打电话找朋友了,启造放下了心。 那当然,因为从出生就一直住在一起。 其实她老人家也不是什么谈话的对象,我是想起今天是秋分,正和她在一起喝一杯。 哦,不错,今天是秋分。 启造想像着在佛桌前面独酌的高木,脑中忆起刚才看到的小丽照片。 今天真暖和,旭川怎样? 是的,也一样,不过,太阳下山后,还是冷。 下个月就要下雪了。 你身边的事和三餐,谁在做?

请了一个和母亲年龄差不多的老妈子,不过,和一向噜苏的母亲不同,没有劲儿。等一等,我去把饭端到这里来。 高木的声音消失后,就听不到任何声音,启造等候着高木。 喏,这样OK了。这声音从话筒传过来,接着又说:长途电话讲这么久,可以吗? 没关系,夏芝和阳子到茅崎去了。 启造却没有提到王瑞琦。 什么?原来你也是一个人?到底是你,不会趁鬼不在时,偷洗衣服,当然嫂夫人本来就不是鬼。 不,夏芝也有角。 即使有,也是如婴儿小指头一般可爱的角吧。喂,启造,究竟是不是有太太比较好呢? 高木一向主张毋需太太的论调,现在提出这样的问题,使启造感到不解。 唔,这个因人而异吧,你打算结婚吗? 我是打算娶嫂夫人的,所以一直打光棍。不过,你迟迟不翘辫子,等到现在,我只好放弃,另娶别人。

接着,听到了宏亮的笑声。 是吗?让你等那么久,可真抱歉,如果你不嫌弃,我愿意无条件奉送。 呸!你也变得会开玩笑了?到底年纪大了。说到年纪大,启造,你有没有白发? 虽然不醒目,但已渐渐在增加。 真的?我今年开始显著地秃头了,据说,秃头的人不会生癌。啊,对了,听说住在根室的雨山患了肝脏癌。 啊?五月我才在层云峡遇见他啊,那时候他还很健康嘛,而且说他最近要去美国 可是,听说也许活不过这个月。 可怜,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 住在函馆的爱川也脑溢血了。 脑溢血?哦,已经到了渐渐听到坏消息的年龄了。 一时听不见回答,也许在喝酒吧。 唔五十岁以后就不会自己系手术衣带的话,时常会听到。

我们也走到人生之秋了,好悲凉。启造不觉叹息了。 胡说,秋天开放的花也很多哩,所以我打算过了年要结婚。 啊!你到底下决心了。 我应该感谢医生这行业;打算结婚的话,对象多的是。 可能有什么样的人? 目前有一个三十一岁和一个三十七岁的候补者。 哦。 好年轻,启造想。 三十一岁的是小姐,三十七岁的是寡妇,有十五岁和十三岁的儿子,你认为哪一个好? 那当然要选性格温婉的,不过,有两个儿子总得考虑考虑,恐怕不方便吧? 这种想法,是外行人的肤浅念头。 高木愉快地笑起来。 我打算选择有拖油瓶的那个。 为什么? 你想想看,假定我还有十五年可以工作,那么,顶多是做到六十五岁。 还可以做好几年啊!

也差不多了。如果娶那三十一岁的,十五年后是四十六岁,就算马上生孩子,也不过十四岁罢了。要是娶是那三十七岁的,她带来的孩子就有三十岁和二十八岁了。假使我也有生孩子,至少这些哥哥可以照顾他,那我也可以安心瞑目了。 那么,已经决定有孩子的这个了? 嗯,带着十五岁和十三岁的孩子,没有人愿意娶,而那个年轻的,即使我不娶她,她也嫁得出去。 原来如此。 我也不是好人,一直干着杀生的勾当,所以至少抚育一下别人的孩子,作为赎罪。 唔,抚养别人的孩子。 是的,又不是猫仔。 启造想起阳子,一面觉得这正是高木的生活方式。 想不到高木也终于打算结婚,启造就觉得奇怪,因为他总觉得高木会终生独身。然而,如今随着他的母亲的亡故,而决心要结婚。那么也许高木自有他的理由。启造忆起高木的家,不论任何时候去,纸门都像新的一样,毫无污点,室内一丝不乱。做茶道老师,以女人的一双手抚育孩子的自己母亲的性格,高木是十分了解的。也许看起来豪放磊落的高木,也尽可能避免那种夹在妻子和母亲之间,左右为难的局面吧。

启造在脑中匆匆想着这些事,然后以郑重的声音说: 总之,恭喜你。 我也不知道该恭喜或不该恭喜哦,对了,靖夫这家伙怎么样? 还是一样,明美小姐可能真的一去不回了。 唔,大概不会回来,他们夫妇的分离比其他人更不容易处理。 不要说得这样无情。靖夫如果继续这样下去,也是很不方便啊。 不要管他,不能再劝那种人结婚,那只有给另一个女性找麻烦而已,他的不方便是他自找的,反正还是不要再制造不幸的女人才好。 电话传来拍掌声,接着,是高木的声音:添饭。启造觉得高木的话也不无道理。 喂,启造,那家伙打光棍的话,你也感到刺眼吧?因为嫂夫人还那么漂亮。 高木带着揶揄的口吻使启造有些不悦。 不,没有这样的事。

不要那么认真啊。丰富温泉的那个叫什么来着?哦,对对,叫做王瑞琦吧?听说她现在住汤小姐家里? 是的,靖夫告诉你的? 上次喝了酒,噜噜嗦嗦地讲了一大堆,说是被你强迫地拉着去看她。你对她太同情,大概使那家伙误会了,喂,不要紧吧?启造。 哦,我是不要紧。 你口齿不清啊,喏。算了,到了我们这种年龄,有时候会开不合季节的花,再度开花,就像第二度的青春一样,会莫名其妙地产生活力。 喏,我也是这样,开花不合季节。 高木的笑声冲击了启造胸部。 高木的电话挂断后,启造感到悲凉;同期朋友的死亡,以及高木所说的再度开花,深深沁入他的心中。 启造对着墙上的镜子,细细观望自己的脸,确实有好几根白发,不过,还不醒目。以我的年纪来说,皮肤的弹性也不错,启造想。然而,看字时,已经需要老花眼镜了。 五十岁了吗? 五十岁就不会自己系手术衣的带子,这话不能说漠不相干。我是每天自己系带子,启造心里想着。可是什么时候,什么事情会突然发生,都是无可预料的。 好像人生的结束已近在眉梢一样,感到很不舒服。近来对王瑞琦所抱的那种心情的变化,如果有一步之差,可能就变成了开错季节的花了。这也是老化现象之一吧!启造感到很乏味。 后门发出开门的声音,启造突然一惊,前门和后门刚才都已下了锁,难道是小偷?启造紧张地问: 谁? 厉声问了谁、要做什么之后,得到的是平静而不太清晰的回答。 啊,老爷,您今晚这么早就回来了。 阿珠手里捧着用透明的塑胶纸套住的西瓜进来。 哦,原来是妳,辛苦啰,每天麻烦妳。 阿珠有一把钥匙可以开门。她穿着玫瑰色的外衣,不过可能由于她的性格拘谨吧,虽说衣色鲜艳,看起来也是朴素的。 老爷一个人才真辛苦呢,这个西瓜大概是最后一个瓜季里新上市的,请尝尝看。 唔,看起来很好吃的样子,好,马上开动。 冰过的西瓜十分香甜。 太好吃了。阿珠,妳在附近,对我的帮助真大,虽然对妳是麻烦的事。 那里,我才时常受到太太的照顾呢。 启造不由得看看阿珠的脸,在他听来,阿珠的话只是在赞美夏芝一个人。 是吗?夏芝会照顾别人吗?我倒认为她是个任性的女人。 不,太太一点都不任性。 阿珠为夏芝辩护似地说。阿珠一向不会讲话,因此,她的话格外具有真实感。 阿珠,小丽死时,妳也在我们家里吧? 启造原想改变话题的,却反而愈说愈僵。如果夏芝受到批评,他必然会生气,但受到称赞时,却好像他自己被否定了一样,感到不满。 对启造的话,阿珠只默默点头,阿珠时常到启造家来帮忙家事,但从未像今夜这样,单独和启造谈话。阿珠有些局促不安的样子,启造却觉得自己的内心被她透视了一样。 两个孩子都上学了吧?启造以汤匙挖着西瓜子,情绪良好地问。 是的,不过很顽皮,伤脑筋得很。 没关系,小孩子顽皮是好现象,因为可以少和我们医生发生关系。 阿珠无声地笑着。 太好吃了,谢谢妳。 那里,不会侍候老爷,阳子小姐和阿彻少爷的事,到底要怎样? 什么怎样? 他们会在一起吗? 这个这两个孩子从小就作为兄妹抚养他们的,阿珠,妳的看法怎样? 我也不太了解,不过,我是想如果阳子小姐嫁到别人家里,不知阿彻少爷会怎样 是吗?不过,他们两人还年轻,结婚的事还早得很,谁会变成怎样,我也料不到。 阿彻含着眼泪把戒指套在昏睡中的阳子手上的情景,历历浮现于启造脑中。外表看来一切都已解决的启造家,想不到尚有严重的问题残留着,启造现在又重新感觉到了。 电话铃响,端着西瓜盘子要往厨房去的阿珠接了电话。启造以为是夏芝的,先站起来,原来又是高木打来的。 喂喂,刚才接电话的女人是谁?高木突如其来的问。 哦,是阿珠,就是以前在我这里帮佣的那个阿珠。 嗨!原来是她,太叫我失望了,本来我正高兴可以向嫂夫人密告哩。你这家伙到底有没有尾巴?我一次也没抓过你的尾巴。 对不起,我没有尾巴,有什么贵事? 哦,对啊,刚才我把最重要的事给忘了,我结婚时,你肯担任介绍人吧? 什么?介绍人?我和你同年啊。 没关系,如果不经过嫂夫人的手引渡,我不能成佛。 高木的笑声长长地继续着。 爸爸: 旅行的第一夜,我们住在歌舞伎座和新桥演舞场旁边的T饭店,妈妈现在正在洗澡。 我生平第一次搭飞机,觉得很浪费,有些怀疑像我这样半大不小的少女,是不是可以搭乘呢。一路上阴天,所以很可惜,看不见地面。不过,眼睛所及的地方,是一片有若晴天下的云原般闪亮的云海,我觉得到底这是地上所看不到的景致。小小的一轮彩虹出现于眼下的云上,这是无法形容的神秘景象。我一直以为彩虹是半圆的,而且是悬挂于天空的,成为圆圈出现于眼睛下面,却想都不曾想过的。这景象启示了我,人如果改变一下观点来观察事物,不论在怎样的场合都是必要的。 说到观点,爸爸,关于那位王瑞琦小姐的事,我非常对不起。我讨厌跟她一起旅行,不过 阳子停下笔,看着外面,对面大楼的霓虹灯,不知怎么,显得有些昏暗。饭店前面的高速道路,络绎不绝地行驶的汽车声,像河水一样发出呼呼声。 阳子今天观赏了灿烂的云海彩虹,一面对什么也看不见的王瑞琦产生了说不出的同情。自己的容貌,所爱的人的面孔、树木、美丽的景色等等,没有一样看得见。生活在黑暗世界的王瑞琦的不幸,似乎是超出了人们的想像。 然而,王瑞琦的嘴角一直挂着微笑,对别人称赞景色的话,也点着头。阳子被她那单纯的微笑打动了。 她对于爱慕父亲启造的王瑞琦没有好感,关于这方面的事,阳子现在依然不赞同。然而,她觉得不能因为这样就完全否定整个的人。不错,也许可以根据一件事来论断一个人,可是,王瑞琦的情形是否可以这样做,阳子却不知道。 我也受到了王小姐的启示。今夜在汤阿姨的提议下,我们到歌舞伎座去观赏。汤阿姨说,王小姐光听听三弦琴也好。 阳子想着紫藤和夏芝对待王瑞琦的态度。紫藤只有在搭车或上下楼梯时,注意王瑞琦一下,其余的时间似乎都不关心她的样子。夏芝则不断地细心照顾她,经过走廊时,挽住她的手,吃饭时也为她把餐巾放在膝上。而且,为她打开碗盖,为她把生鱼沾上酱油。夏芝的体贴入微,几乎达到令人可怜的程度,仿佛她是专为照拂王瑞琦而一起来的。 阳子对于夏芝这种态度感到意外,为什么夏芝要像长辈一样照拂王瑞琦?起初阳子甚至觉得有些不是味道。然而,自旭川出发以来,到刚才已整整一天,夏芝对王瑞琦的亲切态度丝毫未变,她的表情也是温柔的。王瑞琦亦以谦逊而诚实的态度接受了夏芝的亲切,就是既不固执地拒绝,亦不卑屈。 阳子觉得她们两人的样子是美丽的,对于有关启造的事,她们彼此如何解决,阳子不得而知,虽然如此,她仍旧觉得她们是美丽的。 爸爸,妈妈对王小姐亲切得令人感动。 接着,阳子又附带的写,明天要和紫藤她们分开,到茅崎去,然后就折起信,装入信封内。刚好这时夏芝走出浴室,雪白的肌肤微微泛着红润的樱花色。 妳在写什么?夏芝以小指勾了勾鬓发,坐在化妆镜前面。 给爸爸写信,我打算每天写一封。 身为医生的启造,除了参加学会以外,几乎很少旅行,顶多也只是住宿一夜的旅行而已,像这次夏芝她们这样,将近十天的旅行,启造是办不到的。因此,阳子希望把旅途的情形,写信告诉启造。 你真温柔,阳子。夏芝在镜中对她笑着。 妈妈才真的温柔呢。 妈妈不行,只有心情好的时候温柔。 这是难得的坦率口吻。 可是,像今天,旅行已经够累了,妈妈还是整天亲切地照顾王小姐。 因为紫藤理都不理嘛。 受到称赞,夏芝也很高兴。 我就没有办法模仿妈妈,妈妈对任何事感觉都很敏锐,我实在佩服妈妈。 真的?谢谢你阳子,眼睛看不见,很痛苦吧?真可怜。 夏芝以雪白的纱绢拭着额上的汗珠,一面回过头来,她的表情使阳子猛吃一惊。 妈妈实在是一个温柔的人! 阳子对夏芝不快的印象,是从小学一年级的冬天开始的。那天阳子放学回来,夏芝突然勒住她的脖子。从那天起,夏芝就渐渐改变,嘴里虽然讲得温柔,表情却冷淡。不给她餐费,初中毕业时,也把阳子致词的讲稿偷偷换上白纸,而且,最后在北原面前骂阳子为杀人凶手的女儿。 只有坏印象,沉重地压在阳子胸中,于是,阳子渐渐觉得夏芝只有短处而已。 然而,如果夏芝没有误以为阳子是石土水的女儿,那么,她可能是和善温柔的人,她对待王瑞琦的亲切,无疑是把她的善良部分,很自然,毫不勉强地表现出来。王瑞琦说不定还爱着启造,而夏芝仍这样亲切地照顾她,这才是夏芝的本来面目吧。阳子现在第一次发现自己眼中,只看到夏芝令人可厌的部分而已,她忍不住觉得自己错怪了夏芝,感到非常惭愧。 两人上了床,把灯熄灭。 阳子。 什么?妈妈。 阳子已很久未和夏芝同房而睡。 阳子,你恨妈妈,是吗? 啊,为什么? 阳子忆起那次她从昏睡中醒来时,看到夏芝的面孔活像假面具,不由打了个冷颤。 妳吃了药时,一定很痛苦。不过,阳子,当时妈妈是不得已的。长久以来,妈妈以为你是石土水的女儿。 那不是妈妈的错。阳子几乎涌起眼泪。 可是,阳子,假使妳站在妈妈的立场,妳能疼爱石土水的女儿吗? 办不到。要是我,连她的面孔都不愿意看,何况要同住在一个家里;想都不能想,更谈不上疼爱 是吗?妳真的这样想吗?妳愿意原谅妈妈吧?阳子。 怎么说原谅呢?我才不对,企图自杀,使妈妈为难。对不起,妈妈。 阳子,妈妈在飞机上的时候想,万一飞机发生意外坠毁,我最感到遗憾的事是什么?就是还没有诚心诚意地向妳道歉。 爸爸: 您好吗?我给您写第二封信。现在我是在茅崎外公家里的客厅,越过走廊的玻璃门,望着被雨淋湿的院子。在春雨一样绵绵飘落的雨中,夹竹桃开着花,旁边是叫作四季水仙的小白花,恰好成为对照。 在一个食用蛙成群来玩的大池塘旁边,有个长着青苔的灯笼。这院子是在千坪大的松林之中。据说,是因为看到夏芝住在示范林旁边,她的父亲也想起要住在松林中。阳子认为这是女儿不常在身边的父亲,一种感情的表现。 经过七里滨,车子在遥见江岛的沿海国道驰行着,然后进入茅崎高尔夫球场入口,走了五、六百公尺,就是这片松林。一幢三十坪左右,朴实的木造平房,建立于松林中央。这里住着在横滨医院服务的夏芝的哥哥,和他的太太,两个读高中的儿子,以及夏芝的父亲。 阳子高中毕业旅行时,在镰仓碰见过夏芝的父亲,但这茅崎的家还是第一次来到。 今天我们立刻和外公到海边散步,细雨如丝,微感寒意,但外公说他每天散步,我和妈妈就陪他老人家一块儿出来。江岛在雨中显得朦朦胧胧,远望仿佛幻影,又似梦境。 外公房间的书架,除了医学书籍之外,还有很多文学全集、美术全集,以及新出版的各种书刊,使人有一种朝气蓬勃的感觉。 还有,爸爸,壁上挂了一幅油画,是北海道大学校园的雪景,虽然略嫌黯淡,色调相当沉静,我问:这幅画不坏,是谁画的?妈妈扬声笑起来,原来是爸爸画的。 另外还有一件事使我感到惊讶。不知什么时候妈妈从北海道送来的木雕熊,外公每天早晚用布仔细抹拭,据说,从送来至今,没有一天间断。我深深觉得妈妈是幸福的。 要时常照顾,才会产生爱意,撇下不理是不行的。不论对人对物,如果撇下不理,有的爱意也会消失。 外公对惊讶的我这样说,瞬间,妈妈也吓了一跳似地注视着我 啊,妈妈一定想起了小樽的那个人,我内心暗忖。不过,也许这只是我的联想,认为妈妈也这样想,是我多心罢了。 从东京去茅崎时,我们是搭车去的,在川崎一带简直不是在呼吸空气,而像把什么粉末吸入体内的样子。不过,茅崎的空气就非常新鲜了,夹着松香,也夹着海水味 第二天,夏芝和嫂嫂一起到横滨购物,宽大的家里只剩下夏芝的父亲和阳子两人。夏芝临走时,对阳子叮嘱: 阳子,爷爷不知道妳吃药的事和其他的一切事,当然连石土水的全都不知道,所以,妳在心理上,要有准备。 夏芝她们走后,阳子随着夏芝的父亲走到阳光和煦的院子。松林中有一条羊肠小道,沿着小道走不远,是一片百来坪的草地,这里有个小凉亭。 这里是爷爷喜欢来的地方,每天一定要来一趟。夏芝的父亲在凉亭的凳子坐下来,说。 好静,爷爷。 阳子仍然站着,吸了满胸的新鲜空气,夏芝的父亲微笑地望着她,然后忽然说:阳子,妳也吃了苦吧? 吃苦?阳子的心骚动起来。 爷爷也希望严厉地教导妳妈,爷爷觉得对不起妳。 草坪周围环绕着许多竹子。有条纹的竹子,对于阳子是新奇的。 为什么?爷爷,妈妈非常好啊。 是吗?谢谢不过,阳子,爷爷的教育方法错误是真的。夏芝的母亲早就死了。总括地说,我纵容了她。说起来丢脸,我不忍心责骂她,事事依从她,应该警告的没有警告,她要怎样就让她怎样,她也等于是个弃儿,就像没有照顾她一样。 阳子感觉得出夏芝的父亲对一切事都了解。 没有好好养育一个人,对旁人是很大的麻烦。 爸爸: 您回来了 这天晚上,阳子在第三封信的开头这样写。这几天来,父亲启造一定没有听到您回来了这句话。阳子为了从医院回到家里时,看到这封信的启造,而首先写上这句话。 爸爸每天都是一个人,很不方便吧?我想像着爸爸在静悄悄的家里,一个人看书的情景,就想给您写信。 在这里,早上是在小雏鸡和伯劳鸟的啼叫声中醒来的。我们抵达茅崎那日是雨天,听说九月是多雨的月份,但今天是个晴朗的好天气。江岛近在咫尺似地,清晰可见,右边两棵突出海面的松树,看起来近得像能够交谈的样子。使我讶异的是已经九月下旬,还有一些青年在滑水或游泳。旭川这时已是需要用火炉的时候了,真是多么不同啊。 说到火炉,昨夜八点多钟时,妈妈打电话到旭川。因为爸爸不知道石油火炉的用法,妈妈要告诉您,遗憾的是您不在家。 阳子停下笔,下面要写的,对于阳子是很重大的事。阳子慎重地重新写下去: 这次旅行对我而言,是多么有益的旅行,我全心充满着感谢之情。 今天,我在松林中的凉亭和外公谈话。 不能以为只有自己一个人,以为只有自己一个人的人,事实上与许多人有关连。一个人生活荒唐的话,他一生中所遇到的人,也都会不愉快,受到牵累,甚至于不幸。 外公痛切地说,而他真正的意思是说,不会尊重自己的人,也不会尊重别人。 外公知道我企图自杀的事,可能是阿彻哥哥告诉他的。外公向我致歉,使我非常惭愧。在旅馆受到妈妈的道歉,现在又接受外公道歉的我,才是非道歉不可的人。我觉得我是必须真诚地求恕的人 阳子由衷地这样想。当被称为内科之神的夏芝父亲,向阳子弯下白发苍苍的头时,阳子仿佛受到电击。 记得阳子曾在遗书中,写过这样的话: 我希望有人确确实实地对我血液中所流的罪说:我原谅你。 这句话阳子并未忘记,当时那种谦虚、诚实、一心一意的思想,不知消失到什么地方去了,而且不知不觉地,被责备她亲生母亲的不贞,以及憎恨养育她的夏芝的思想所取代。 不过,爸爸,我发现自己在渐渐改变生活的方向。尤其是今天,外公所讲的话,使我突然清醒。外公说: 一生结束后,所留下的,不是我们所获得的东西,而是我们所给予的东西。 外公说,不知怎么谢拉尔.尚德利的这句话,不断地浮现于他的脑中。外公又说,他自己的生活好像都是为了收集自己的功绩和名誉似的,到底给了别人什么? 爸爸,我还年轻,现在就想到一生结束后所留下的也许可笑。不过,我去年元月曾企图离开这个世界,所以,假使那时候我死了,我到底留下了什么?外公又这样说: 真有趣,辛辛苦苦收集金钱、财产的人,不会留在人们心中,但那些悄悄帮助人,予人真实的忠告,和以温暖的话鼓励人的,却永远留传下去。 爸爸,我还不十分了解生活的目的和人生的意义。不过,谢拉尔.尚德利的话使我觉得胸中照进了一线光明,也因此而思索对别人没有任何价值的人生,及相反的人生。总之,尽管我不知道将怎样改变自己的脚步,不过,我终于能够自觉地跨出第一步了 这天晚上,阳子做了一场梦。 阳子在一条细长的路上走着,那边的山上晚霞嫣红,一颗星星闪闪发光,从这颗星星射出一条明亮的光,渐渐向阳子移近。星星接近阳子面前时,大小仍没有改变。 奇怪。 阳子喃声说时,忽然感到身体摇晃而醒来。原来是地震,似乎是稍长的地震。 启造看完阳子的第三封信,把信纸放回封套内。过去尚未有人每天写信给启造,订婚期间,夏芝也很少写信给他,因此,阳子的信更加使启造感动。 不是我们所获得的,而是我们所给予的东西。 启造喃喃念着信中所写的谢拉尔.尚德利的话,觉得充满了真理。真理往往和人们的思想相反,启造想着,猛然抬头看看墙上所挂的日历,明天是九月二十六日。 九月二十六日是启造永生难忘的洞爷号遭难的日子,从舱室的窗子冲进来的海水声音,至今犹在耳边回响。海水渐渐淹过大家的身体,一个女人哭起来,因为她的救生圈绳子断了。 我的救生圈给妳。 那时旁边的牧师立刻拿下自己的救生圈。现在启造清清楚楚地回忆这事,全身感到类似战栗的感动。 那位牧师是献出了生命! 一生结束后留下的不是获得的东西,而是给予的东西,确实是真理,启造再度这样想,觉得似乎唯有那献出的生命,永远生存于这个世界。 后来从报纸的报导,才知道这艘洞爷号的乘客有两个牧师,一位住札幌,一位是从带广来的,两个都把救生圈让给别人,自己牺牲了生命。接受了救生圈的两名年轻男女,后来都信奉基督教,有一个在基督教青年会服务。接受了生命的那两人,无疑是不能胡乱糟蹋自己的生命。 那件事发生以来,已经十一年了。 启造忽然叹息了一声:十一年来,我究竟抓住了什么?什么也没有,只是懵懵懂懂地活着罢了。 二、三天前高木打来的电话,使启造意识到自己的年龄,因为他听到了因脑溢血而死亡的朋友,和五十岁朋友的消息。现在启造深切地感到自己已步入人生之秋了,一个似乎是没有结任何果实的秋天。不错,他是医治了许多病人,使他们延长生命;可是,仍觉得自己尚未抓住更确实的东西。 启造仰身躺在榻榻米上,白灰泥天花板显得很高。 自认为一向谨慎而勤勉的启造,觉得近来好像懒懒的,而且大胆的念头常偷偷爬进他的体内。也许是因为夏芝不在的缘故。 启造坐起来,重新拿出阳子的信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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