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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十五夜访

冰点续集 三浦綾子 9355 2023-02-05
二十余桌的酒席,在北斗饭店的金枝间摆成梅花盛开的形状,这是外科医生比罗田的医院新开业的庆祝会场。致词已经按照形式结束,现在舞台上开始了余兴节目,一个启造不认识的年轻男子,正以声音宏亮的美妙歌喉唱着归来吧,苏连多。 她今天看起来更美了。 对舞台不关心的内科医生西川,抬起下巴指着斜对面的樱花酒席说。那女医生正木千鹤子,正以手支着玫瑰色脸颊,露出艳丽的笑容与旁边的客人谈着话。 哦,任何时候看起来都美。启造附和地说。 不过,一个医生被人称为美女,到底会怎样?西川的口吻有些不正经。 那没有关系,美女有什么不好?何况据别人说,她的医术相当好。 不错,毕竟你是拥有美女太太的人,老实的启造大夫也袒护美女吧?

西川强迫地要给启造斟酒,启造苦笑着,拿起杯子,看看对面的靖夫。 美女是正木千鹤子小姐,美男子是靖夫先生吗? 西川高声笑起来,靖夫冷笑着,抬头望着上面的吊灯。西川拿着酒樽,向正木千鹤子的桌位走去。站起来走动的人也接着增加。 靖夫忽然看看启造,眼睛闪闪一亮,然后慢慢站起来,过来坐在西川的位置。启造警戒地看着靖夫,不论在那一种性质的宴会,靖夫从不接近启造。启造把附近的杯子递给他,为他倒了一杯酒。 啊,不敢当,应该反过来才对。 靖夫的客套异乎寻常。 启造从刚才就感到不大自在,新开设医院的比罗田较靖夫年轻得多,想起来医术高明的靖夫没有开业,却留在启造的医院服务,可说是相当大的牺牲。如果以靖夫的医术而自己开业的话,不论在经济或社会地位上,应该都相当有利。与靖夫格格不入的启造,不能不承认靖夫也有超乎自己的长处。也许靖夫对经营方面的能力缺乏自信,启造这样想;虽然如此,在今天这种场合,启造仍免不了对靖夫产生一份歉疚的感觉。

院长,等一下我们到紫藤家去怎样?靖夫说着,嘻嘻一笑。 紫藤家? 启造看着靖夫脸上,靖夫再喝多少的酒,脸孔都是苍白的,只是眼睛有些血丝,弥漫着残忍的光芒。 是的,王瑞琦不是在紫藤家里吗?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早就知道了,因为紫藤立刻打电话告诉我。 电话? 启造大吃一惊。舞台上伴奏声突然高起来,不知谁要开始表演魔术了。 是的,她说,王瑞琦来了,暂时禁止我去她家里。她不至于打这种电话给你吧? 是的,因为我很少到她家去。 原来如此,因为我时常不请自去,所以就禁止我去?不过,原因不仅这一点吧! 靖夫一口气喝了三分之一杯的酒,皱着鼻笑笑。 响起拍手声,舞台上面可能是变魔术的人变出来的,好几个红色、黄色的汽球轻飘飘地飞着。靖夫对默默不响的启造说:

院长,王瑞琦想和你见面哩!所以紫藤才没有打电话给你。喏,这事暂且不说吧,今晚我们两人一块儿去看看王瑞琦怎样? 不,算了,不要去。启造把桌上的中国菜夹了二、三样放在自己的盘上。 你的意思是说,和我一道去不方便?当然啰,你单独去的话,有种种方便。靖夫再度嘻皮笑脸地笑笑。 一个人去或两个人去都无所谓,只是不请自去的客人,有点 不,院长一定受欢迎,不论紫藤或王瑞琦都欢迎你。如果我自己去,势必吃闭门羹。而且,院长也有责任探访王瑞琦。 是吗? 当然是的。或者说,王瑞琦的眼睛瞎了,已经没有用处了?靖夫一直不肯放松。 即使要去,也不能带着酒臭 启造内心对靖夫的纠缠不休虽然感到有些生气,不过,他也想到今晚可能是去拜访的好机会。自从在丰富发现了王瑞琦以来,启造一直对她念念不忘,当他得悉王瑞琦来到紫藤家后,就时常想去探望她。

然而,想尽管想,启造却没有勇气去探访,夏芝好像在睽睽监视他,使他鼓不起勇气去看王瑞琦。 是靖夫强迫我去的。 启造在心中喃喃说着向夏芝分辩的话。 赖大夫,等一下回去时,还要到别的地方去吗? 与启造颇有交情的内科医生佐藤轻快地问,靖夫赶紧抢先回答: 遗憾的很,佐藤大夫,院长已先和我约好了。 对不起,今晚不行启造为难地低下头去。 那真可惜,下一次好了。 佐藤愉快地点点头,离开了。 宴会结束后,启造和靖夫走出饭店,启造觉得仍带着酒味就去拜访,有些不安,而且夏芝的面孔也浮现于眼前。靖夫看到启造踌躇不决的脸色,伸手抓住他的胳膊,强迫地拖着他走。 这是怎么回事?和靖夫挽着手走路。 启造涌起了生理上的不快。

从饭店到紫藤家距离不过三百公尺,两人都不自然地默默不响地走到紫藤家门前。楼上还有灯光,靖夫推着迟疑不前的启造背部,自己把门拉开。 晚上好。 启造无可奈何地说,起居室的纸门开了,一个学生探出脸来,然后立刻缩进去,紫藤出来。 咦?老爷,怎么了?我闻到酒味。 紫藤跪坐着,抬脸望着启造,嫣然而笑。 汤小姐,我也来了。 一直躲在门外的靖夫,慢慢露出脸来。 什么,你也来了? 紫藤明显地把眉头蹙起来。 不要做出那种表情嘛,都是院长一再地邀我才来的。 启造慌张地看看靖夫。 你胡说什么!一定是你邀他的,我怎么会连这个都不知道,对吗?老爷。 讨厌,你看,没有信用的人真痛苦,因为真实的行为也行不通。

真实?你的字典会有真实两个字吗?算了,今天就看在院长面上,请你们上来吧。 紫藤不客气地说着,拿出两双拖鞋。 你们是来做什么的? 进入房间后,紫藤立刻问,没有带一丝笑意。启造和靖夫互相对看着。 来做什么的?这就是见面礼吗?到府上来就是为了看妳啊。 靖夫从袜子上面抓了抓盘膝而坐的脚底,紫藤瞪眼望着他说: 你们不至于是来嘲弄的吧? 不怎么敢嘲弄,只是不能决定是不是可以会晤王小姐。 启造窘困的样子,使紫藤忍不住拍着骆驼色和服的膝盖,扬声笑起来。 老爷,你这个人太老实了。不过,为什么要喝了酒才来? 汤小姐,我们是不借酒的力量不敢来访的懦弱男人嘛,是不是?院长。 真的吗?那么,是打算和王小姐见面吧?既然要见面,应该有见面的觉悟,对吗?林大夫。

紫藤的学生端茶出来,放在三人面前,走开了。 多讨厌,什么觉悟!靖夫把茶一口喝下去。 林大夫,我的话不是开玩笑,也许我把你的酒意赶走了,不过,你应该抱着觉悟的心情到王小姐房间去,唔,个别去比较好。 个别去? 是的,如果和院长一块儿,可能王小姐无法讲出她想讲的话。那么,从林大夫先面试。 紫藤语尾带着玩笑站起来,走上梯子,对王瑞琦说:王小姐,有客人。 请进。 听到王瑞琦的声音,靖夫不由得站住了。 是林大夫呢,王小姐。 进入房间后,紫藤说。王瑞琦大概已听见了玄关的谈话声,默默点头,然后眼睛活像看得见一样,凛然望着靖夫的方向。 没有想到妳还活着。 靖夫看看穿着毛料和服,正襟危坐的王瑞琦,自己盘膝坐下来,王瑞琦沉默不答。

妳变漂亮了,戴墨镜很适合。 林大夫,有人这样打招呼的吗?紫藤严厉地责备。 不,因为适合才说适合。不过,如果可以不戴,还是不要戴。我是说,要是能够治愈,我可以给妳治疗。 不必。 王瑞琦的声音冷淡得令人不寒而栗。 王瑞琦既然回到旭川,迟早必会碰见靖夫或启造,为此,紫藤事先对王瑞琦这样说过: 王小姐,要和往事一刀两断,最快的方法可能是会晤过去的人。俗语不是说:不要重寻回忆。那是说,再美的回忆也会幻灭。换句话说,要反过来面对着回忆。 紫藤认为十年后的今天,不论启造或靖夫,都应该让他们和王瑞琦会晤。把启造偶像化,而憎恨靖夫的王瑞琦,如果要重新出发,必须与往事诀别。 王小姐,妳和往事黏得牢牢的,这种天真的生活方式,我最讨厌。紫藤也这样对她说。

我这个人是天真,没有人可以让我撒娇,所以我只好向自己的回忆撒娇,这有什么不好? 王瑞琦抗议地说,不过,后来仍然听从了紫藤的话。 因此,王瑞琦对于启造和靖夫的来访,应该随时有准备才对。紫藤冷静地观察王瑞琦将表示怎样的态度。 听到王瑞琦冷淡的口吻,靖夫嘴角浮起浅笑。 和以前一样固执,妳的眼睛是怎样坏掉的? 和你不相干。 阔别十年才见面,有什么可发脾气的?因为我结婚了吗? 请不要自我陶醉。 王瑞琦没有改变如同假面具一般的表情说。 不过,汤小姐,她是在我快要结婚时失踪的,还打了奇怪的电话,说要生院长的孩子。靖夫朝着紫藤说。 你的事,我不知道。 是吗?只想到院长吧?算了,这事且不提吧,问题是眼睛,还没有找医生看吧?

总之,能够复明的话,还是复明比较好!我不知道妳在发什么脾气,不过,这事和那事是两回事。 光是不必看到你,还是瞎眼幸运。 靖夫嘻嘻笑着,把烟雾向王瑞琦吐去。 这未免太严苛了。不过,即使可以不看我的脸,妳所思恋的脸总要看吧? 你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欺凌人吗?大夫,你还想欺凌我吗? 王瑞琦的嘴唇痉挛着。 听說妳活着,我想看看妳是不是有脚。 靖夫朝着紫藤笑,紫藤露出观察学生习舞的严肃表情注视着靖夫。 院长的太太来看过我,听说你替我造了坟墓,像你这样的恶棍,也终于害怕我会变成鬼灵吧? 不过原来妳是精神这样饱满的鬼灵,所以我放心了。 靖夫毫不在乎的样子。 请回去吧。 改天我再来。 靖夫环视室内,只有一个衣柜和一张小书桌,但似乎弥漫着女人的气味。 请不要再来。 那里,妳也会想见我的,世界上最了解妳的人是我。 妳大概听汤小姐说过,我目前是光棍哩,如果妳有意跟我在一起也可以啊。 靖夫又嘻嘻笑着。 你走吧。 王瑞琦扭着身子说。默然旁观两人谈话的紫藤很惊讶,她开口了: 林大夫,妳应该还有话要告诉王小姐吧? 有话告诉她?没有啊。 是吗?是这样的吗?我还在等着看你伏下双手道歉呢。 伏下双手?要道什么歉? 你不是玩弄了王小姐? 哦,男人和女人一起玩乐,就非得道歉不可?汤小姐,如果只有我单方面的意思,怎能玩那么多次? 靖夫不胜好笑地抖动着膝盖笑起来。 林大夫,你忘了你是用暴力侵犯王小姐的吗?后来王小姐才变成自暴自弃。你那样会玩女人,难道你一点不了解女人的悲哀? 紫藤同情地注视着靖夫。 训话吗?汤小姐,妳的训话我倒愿意整夜洗耳恭听。 嗨,狼狈不堪,院长。 靖夫从楼上下来。启造怀着犹豫不决的心情走进王瑞琦房间。听到启造的声音时,王瑞琦已说不出话来,僵硬地垂下头去。两人静默地对坐片刻,不知几时王瑞琦的黑色眼镜下面,悄悄流出两串眼泪,沿着面颊滚落。 启造和靖夫分开,搭上计程车。刚才晤见的王瑞琦的白色面庞,烧灼般地烙在他的眼底。与在丰富温泉遇见时,那可怜兮兮的感觉不同,今夜的王瑞琦有一份忍耐悲哀的勇敢美。 现在启造在车内回想着,觉得世界上唯有王瑞琦和他见面,才会流下那样的眼泪。这么想时,仿佛王瑞琦已变成了非常重要的人。 然而,随着离家愈近,启造这种甜美的感情逐渐被愧对夏芝的歉意所取代。如果说出到紫藤家去,夏芝不知会露出怎样的脸色?就算说是受靖夫之邀而去的,恐怕夏芝也不会立刻接受。我并没有和她握手,也没有说出特别温柔的话,更没有表示足以令人谴责的态度,根本没有可惭愧的理由啊,启造这样告诉自己。然而,对王瑞琦的眼泪所感受的那难以言喻的甜美感觉,仍然使启造不能没有歉疚。 这是旭川九月少有的燠闷晚上,启造打开车窗,让风吹进来。忽然,他想买些水果回去送夏芝和阳子,便叫车子停在神乐町尚未关门的水果店前面。不过,他又觉得买水果回去,似乎是证明自己的惭愧,于是又让车子开走。 宴会真热闹。启造对迎出玄关的夏芝说。 是吗? 我忍不住觉得靖夫可怜。 启造领先走进起居室。 我觉得靖夫一直没有开业,好像是我害的,非常可怜他。 启造与平时不同,显得特别饶舌。 个个都是有本事的艺人,有的甚至会变魔术,变出鸽子哩。 是吗? 启造在沙发坐下来,但夏芝站着俯视启造。夏芝一直不搭腔,启造忽然不安起来。 王小姐好吗?夏芝冷冷地笑着。 冷不防从夏芝口中听到王瑞琦的名字,启造一阵狼狈。 啊? 有什么可惊骇的?刚才林大夫已打电话来过了。 林靖夫? 夏芝慢慢坐近启造旁边。 是的,他说紫藤警告过他,不能去,但被你强迫地邀去了。 开玩笑,是他邀我的。 他已料到你一定会这样说。 这家伙太令人惊讶。 启造觉得受到靖夫的诈骗一样。 那么,启造,为什么在我问你以前,不告诉我去看王小姐的事?什么鸽子从帽中飞出了,尽讲些骗小孩的话。 事情要有顺序,我先从宴会开始讲,然后才要说到这事,妳就问出来了。 是吗? 夏芝抛下这句话,就到厨房去了,但用盘子端了一杯水出来。 正如你刚才说的,事情都有顺序,会晤王小姐的事是最重要的,要是你从这件最重要的事先告诉我就好了。 并没有那样重要,妳的话太无聊。 什么?无聊? 是无聊,我要去洗澡了。 启造不高兴地走出房间。夏芝与往日不同,没有跟着来给启造冲洗背部。启造以微温的水洗着澡,对今夜例外地不给他洗背的夏芝感到生气,也气愤靖夫故意打电话掀起风浪。虽然生气,启造仍竖着耳朵注意夏芝的脚步是否走进浴室来。只有院子里虫声唧唧,夏芝却迟迟没有动静。 启造突然改变态度,感到反感。 管她王瑞琦怎样,与我无关! 启造不由得在心中喃喃说。说过后又觉得奇怪,在抵家以前,他的心情是歉疚的,考虑着如何分辩,而且已觉悟会碰点灰,闹些别扭。 也许人都是这样,尽管自己不对,一旦受到了责备就会引起反感。就算今夜我和王瑞琦之间发生了什么,如果被人谴责,一定会反感地想:呸!俗话说,小偷也有三分理。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的心情?难道说,人类做了罪大恶极之事,也没有接受责备的诚实心理? 这是因为没有罪的意识吧! 但启造觉得似乎不大正确。他想,不错,在抵家前,确实有一份内疚盘绕于我的心中。不过,在受到谴责时,立刻连心中的罪恶意识都消失了吧! 启造从浴池出来,把香皂抹在身上,王瑞琦小巧的樱唇突然出现在他的眼前。那是两片小得可怜的嘴唇,启造怀着甜美的心情,回忆着这两片小巧而略有厚度的嘴唇。 王瑞琦是眼睛鼻子都小巧的脸形,圆圆的乌黑眼睛闪闪发亮。启造回忆着十年前的王瑞琦。 这女孩子 似乎时常有一种无可奈何的拼命表情,她确是经常拼命活着的少女,启造想,突然觉得王瑞琦很可怜。而且她具有喜欢依偎别人,不带有防备的想法。这就是王瑞琦的特点,启造想。 为什么十年前我没有拥抱王瑞琦?甚至当她打电话对我说,希望生院长的孩子时,这么迫切的愿望,我又为什么没有接受?启造觉得自己是非常冷酷无情的男人。 启造再度进入浴池,水更温了,但夏芝也不进来看看水热不热。启造闭上眼睛,只有虫声唧唧鸣叫,家里内内外外都静悄悄地,没有一点声息。 启造突然涌起急欲把王瑞琦搂入怀中的希望。结婚二十多年来,他认为自己是个贞洁的丈夫,夏芝应该对这事感谢才对。 可是,却让我洗这样半温不热的水! 虫声忽然一下子停止,启造仍躺在浴池中,用毛巾无聊地擦着颈项,水声听起来格外的响。 同情就是爱情。 启造想起高木所说夏目漱石的名言,那是男人被可怜女人打动了心的故事,启造在心里想着,忽然觉得夏芝这种经常占优势的人很可厌。 启造一面在换衣间穿衣服,一面对靖夫也生气起来。是他自己来邀我去紫藤家的,却故意打电话告诉夏芝,被院长强迫地带走的。只要有机可乘,他就泰然介入我们夫妇之间来。启造觉得他不可原谅。 从浴室出来,启造看看右边阳子的房间,灯光从纸门缝泄出。启造不甘愿就这么直接回到夏芝旁边;不知几时开始,每次与夏芝闹得不愉快,启造就想和阳子谈谈。 阳子。启造在纸门前面叫唤。 啊,爸爸您回来了! 纸门立刻拉开,穿着蓝色毛衣的阳子抬头望着启造。 什么?爸爸洗澡了?我不知道爸爸回来。 呀,在用功? 启造坐下来,看着阳子的桌上,摆着英语课本和笔记簿。 谈不上用功,不过 明年要考大学了吧? 阳子看看启造的脸,笑而不答。阳子还不想进入大学,不过,她喜欢看书,近来每天拿出高中时代的课本来温习。 爸爸,你暂时要孤独了,好可怜。阳子改变了话题。 孤独? 什么?妈妈还没告诉你要去茅崎的事? 夏芝要和紫藤她们一道去东京和茅崎的事,是很久以前听说的,后来怎样就不知道了,因为夏芝什么也没说。 奇怪,这四、五天内要出发呢,爸爸。 哦,四、五天内吗? 真奇怪,也许是妈妈要让爸爸吃一惊吧。 反正无所谓,现在到东京只要搭飞机,一会儿就到了。 启造真的觉得无所谓,甚至认为夏芝不在,生活可能轻松一些。 爸爸阳子欲言又止。 什么事?阳子。 嗯,今天傍晚有您的电话。阳子略带迟疑地说。 谁打来的? 女人,问院长先生在不在,我说不在,就立刻挂断了。 启造的眉毛皱起来,他想,也许是王瑞琦,说不定她迫不及待地等着我的探访,每天猜今天还是明天会来?一天等过一天,一直等不到,于是忍不住自己打电话过来吧? 妈妈在吗? 不,好像在里面的房间,我没有告诉妈妈。 是吗?其实告诉她也没关系。 事实上启造内心松了一口气,一面把胳臂合抱起来。电话为什么没有打到医院,而打到家来?是否因为那是她从前的工作场所,所以没有勇气打? 爸爸,我很高兴跟紫藤阿姨一块儿旅行,可是,要和那位王瑞琦小姐一道,总觉得不大愿意。 为什么? 可能阳子也认为电话是王瑞琦打来的。 她的眼睛不是看不见吗?在看不见风景的人面前欣赏风景,觉得难过。 应该轻松地向她说明景色。 我讨厌喜欢有妇之夫的人。阳子断然地说。 那是十年前的事了。 仿佛被阳子看穿了一样,启造悚然一栗,但仍然若无其事地回答。 十年前我也不喜欢。 是吗?不过,阳子,喜欢是一件没有办法的事,因为纵使不想喜欢也会喜欢的。 是吗?可是,我并不这样想。我认为因为一直浸溺于喜欢的感情之中,才会喜欢。会喜欢的原因,是在于自己容许这种感情滋长的缘故。 你怎么好像不曾喜欢过人的样子?人不是一种想得开的动物。 启造露出了苦笑。 或许吧!不过,可以喜欢别人的丈夫或太太吗?还有已经结婚的人可以喜欢别的异性吗? 当然这不是好事,不过,虽是坏事,也是没有办法的,喜欢或讨厌的感情是不由自主的。 没有办法吗?阳子目不转睛地盯着启造脸上。 是的,人类有许多没有办法、不由自主的事。 启造仿佛逃避阳子的锐锋似地,环视房内,不知道什么时候更换的绿色窗帘,沉重地覆着窗子。 不错,人有许多不由自主的事,启造想。不想喜欢也会喜欢;不想讨厌也会讨厌;不要憎恨也会憎恨;不要对金钱执迷也会执迷;不要排斥他人也会排斥他人;想要走得正直,却变成弯弯曲曲;不想卑劣也会卑劣。 想起来好像尽是不由自主的事。启造把这些事情告诉了阳子,然后半对自己说一般地接下去: 人是不能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的不自由存在。 不错,爸爸,现在是连言论都自由的时代,我以为大家都自由自在地活着,可是,真正自由的人,也许一个也没有。 这对于阳子是新的发现,阳子认为自己是自由自在地活着,然而,尽管她不想憎恨谁,却仍怀恨自己的亲生母亲,原以为已经完全原谅夏芝了,仍在不知不觉间怨恨她。她想这样做,内心却不见得会跟着她的想法而做。 据说,人类本来是自由自在的。启造回想着圣经中的亚当和夏娃说。 为什么会变成不自由呢? 我也不十分了解,反正不自由并不是人本来的姿态,唔,也许可以说是罪人的证据吧。 启造回顾刚才在浴池中渴望拥抱王瑞琦的欲望,对王瑞琦的执意,可能将暂时不会消除吧,他觉得即使把王瑞琦赶出自己的心,它仍会立刻溜进来。 不错,是不能如意行动的不自由动物。 不知沉思着什么的阳子开口: 爸爸,我知道那位小姐喜欢您是没有办法的事,不过,我认为不能因为没有办法,就可以原谅。比方有人憎恨别人,如果因为过于憎恨而杀死那个人,那怎么办?总不能因为这是不得已的而原谅他。 不错,可能是这样。那么,不打扰妳用功了 启造急急回到起居室,想不到夏芝已预备了鲑鱼等佐菜的食物,面带温柔地等候着他,启造感到有些尴尬地吃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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