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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十四交叉点

冰点续集 三浦綾子 12477 2023-02-05
在草坪上坐下来,阿彻就对阳子说:北原也说要来。 这里是北海道厅的园内水池旁边,外国情调的红砖办公大楼倒映于水中,水面微波不兴,这是札幌九月难得的一个无风的下午。 啊,北原先生?阳子惊讶地微微红着脸。 昨夜阳子接到阿彻从札幌打来的电话,告诉她有F交响乐团演奏会的入场券;明天是礼拜六,从下午就休假,所以两点半左右在北海道厅的南池畔会晤。但那时阿彻没有提到北原。 因为入场券有三张,所以邀他一块儿去。 阿彻解释地说。阳子从企图自杀以来,还未和北原见过面,今天是第一次。当时北原给她写过二、三次信,但阳子只简单地覆信一次,其后便断绝了音讯。在阳子看来,以留下遗嘱时为分界,认为以前的自己已经死了。在这种情况下要给北原写信是极其困难的事,况且北原的存在会使她控制不住地联想起那可怕的日子。

为什么要让我和他碰面? 阳子猜测不出阿彻居心何在。 我似乎不该邀北原吧? 阿彻偷偷窥探地把眼睛望向池畔的美人蕉下的阳子,阳子摇摇头。 只是,太突然。 未来的事,往往是突然来到的。 阿彻以滑稽的口吻说出他的论调。看到阿彻的样子,阳子只好微笑,两人就这样默默坐着。厅政府办公楼中央特别高出的圆型屋顶,被阳光静静照射着。办公楼前面,高个子的外国人正在为棕发女郎拍照。 哥哥,你每天都做些什么?在医院的时候。 近来差不多是预诊,问些有没有食欲之类的无聊问题。 无聊? 当然!眼睛已经无神,连讲一句话都会喘个不停的人,那里有食欲?可是,还是要问相同的问题。 我该怎样和北原招呼呢?阳子内心思忖着,一面点头听着阿彻的话。阿彻也显得坐立不安的样子,不住地以手帕擦拭颈项。

啊,北原来了。 阿彻站起来,他们看到水池那边洋槐树荫下,与一个年轻小姐并肩走来的北原。 阳光忽然被云遮住。 嗨,看起来好像还不错嘛。 北原愉快地走近他们,与阳子久别重逢的喜悦,北原坦白地形诸于色。 许久没有问候 阳子深深弯下头,北原却轻快地回答: 那里,彼此彼此。然后回头望着背后的女性说:赖彻,这位是顺子小姐。 什么?原来是顺子小姐。 正注视着北原和阳子重逢的阿彻,没有发现站在那里的是高木家办丧事时,一起帮忙两天的顺子。 这位是赖彻的妹妹阳子小姐。阳子小姐,高木大夫的母亲亡故时,这位相泽顺子小姐是一块儿帮忙的同伴。 活泼的藏青色洋装衬着白色缕绣领,显得纯洁可喜,笑起来嘴角就露出小小的深窝,十分可爱。

什么时候变成朋友的? 唔,好像是那次丧事以后,第几天呢? 阳子觉得北原回头看顺子时,表情温柔。 大约十天的样子,在石狩的海边偶然遇见的。 是的,在海边一块儿玩了半天。 那真是巧遇。阿彻的声音兴奋。 而且这次也是在厅政府的大门附近偶然遇见的,我说要到这里来和赖彻会晤,顺子小姐就说,也要和你们见见面。 喔,这真是连续的巧遇,你们两个。阿彻在你们两个这句话加重了语气。 是啊!如果这是小说或电影,大家可能会说偶然的次数太多了。 北原和顺子并肩坐下来,四个人变成阿彻、阳子、北原、顺子围成一个圆圈。顺子盈盈地对阳子笑着,阳子也还以微笑。这位小姐确实具有配称顺子的可爱处,阳子想。 一直都好吧?北原重新问身旁的阳子。

托福,只有躯体还好。 只有躯体?北原脸上微微阴暗下来,总之,妳能够来,真好。 如果不先道歉,我实在不敢看到你。 说起来是我背叛北原的,要是他指责我变心,我也无话答辩,但他没有责备我,我也一年半以上没有给他写信。那天,我相信我已经死了,然而,事实上我活着。 活着! 这是意料之外的发现。 谈什么道歉我也有很多话想告诉妳。 北原对阳子说。阿彻则凝神注意听着他们的谈话,顺子却问阿彻: 听说这幢红砖办公楼,是宫本百合子(译注:作家,一八九九一九五一,其父中条精一郎为名建筑师)的父亲设计的? 是吗? 赖先生,你有几位兄弟姐妹? 两个,妳呢? 只有我一个。你和令妹长得不像,可能是一个像父亲,一个像母亲吧?

不知道 阿彻不放心北原和阳子的谈话,因此冷冷地回答。街道的汽车来来往往,络绎不绝,噪音使阿彻皱起了眉头。 北原,我们换个地方怎样? 哦,也好,到植物园去怎样?那边安静,而且很近 北原和顺子先站起来,阳子比阿彻又慢了一步。顺子抬头不知对北原讲了什么,然后回过头来顽皮地笑着。 赖彻,顺子很惊讶,她说你是不会说笑的人。 阿彻抓抓头,顺子再度回头笑着,是一张天真烂漫的笑容。 好可爱的小姐。 阿彻放慢脚步,等候稍微落后的阳子。 是的,令人印象很好。和高木叔叔他们很亲近吗? 好像是的,听说是药房的女儿。 阿彻也不知道详细情形。 哥哥不高兴了吗? 不,没有,我没有不高兴只是车子太吵闹。

阿彻有些慌张,他不能说出自己全神贯注于倾听阳子和北原的谈话。走出厅政府大门时,北原扭转头说: 顺子小姐说,想和阳子小姐谈话。 顺子不好意思地看着阳子。 我也希望和顺子小姐谈谈。 两人并肩而走,阳子比顺子高一些。 听说府上开药房? 是的,所以如果我不做药剂师,爸爸妈妈就可怜了。不过,我加入了保育科。 因为喜欢小孩? 我是独生女,所以总觉得小孩子像洋娃娃一样。结婚后,我想生一打孩子。 什么! 顺子笑起来,阳子却笑不出,不知怎么,育儿院的孩子们面孔浮现于她眼前。 顺子毫不介意阳子的表情,又说: 阳子小姐,妳做过生孩子的梦没有? 我?没有啊。阳子对顺子唐突的问题感到惊奇。

我梦见过,在高中时,做过两次这样的梦,两次都是男娃娃,一双脚好光滑好柔嫩。我这个人是不是很奇怪? 显然妳很喜欢婴儿。 是喜欢我告诉妳,我的房间有一张玛莉亚抱着耶稣的图,可能我是受这张图的影响,总之,很奇怪。 顺子无邪的眼睛望着阳子。 来到十字路口时,信号灯变成黄色,阿彻和北原已经走过交叉点,阿彻回头看她们,顺子愉快地对阿彻挥挥手。 阳子小姐,妳哥哥看起来很纯洁。 谢谢,北原先生也是纯洁的。 是的,他也一样。不过,他把我当作小孩子,自己显得老气横秋的样子,他倒不像我的朋友,而像叔叔。 说他像叔叔,对他太可怜了。 两人相视而笑。 上次我叫他北原叔叔,他还一本正经地答应我呢。阳子小姐,我想和妳哥哥交朋友,妳說可不可以?

当然可以,我很高兴。 信号灯变成绿色,马路两边的人一齐开始走动,在街道中间错身而过。一个高中学生模样的少年,盯着阳子脸上瞧,一面走过去。阳子也不由自主地回过头去,少年正返头望着,那是一对锐利的眼光。 高中学生吧?这男孩子很奇怪。顺子也望着背后说。 阿彻和北原在五十公尺前的路旁枫树荫下等候她们。 我们刚才遇到一个高中学生,样子很古怪,站在十字路口中央,盯着阳子小姐瞧。 哦?到底是怎样的人?神经不正常的人吗? 很不舒服,是不是?阳子小姐。 北原往十字路口张望,但只看到往来如织的车辆而已。阿彻露出漫不经心的样子,把香烟点上。 阿彻知道这个少年是谁,刚才阿彻也在这里遇到了他,那是三井京惠子的第二个儿子达哉。当达哉手里拎着一包东西,从转弯处走过来时,阿彻很快就发现了,他对北原说:

北原,我们在这里等她们吧。 然后佯装若无其事的样子,走近街旁的枫树,抬头望着树梢。达哉从他的背后走过去。 三井达哉走过后,阿彻转过视线目送他,从达哉那右肩略高的背影,似乎表露出他那固执激烈的性格。 不知他会不会发现阳子 阿彻感到不安,他站在这里看到达哉停脚伫立于交叉点注视阳子她们,她们已经走过交叉点。达哉仍站在原处紧盯着她们。阿彻忐忑不安地担心达哉追过来。 对了,达哉现在是要去医院。 今天是礼拜六,显然达哉刚从小樽来到札幌,这里是从车站到京惠子住院的医院的必经之路。 怎么了?赖彻。 看到阿彻默默地独自先走,北原不解地问。 什么怎么了?阿彻故意装傻。 怎么忽然不讲话? 是吗?

阿彻瞥了阳子一眼,对顺子露出微笑。 四个人走进植物园,四万一千坪的植物园,安静地令人怀疑不像在市区中心,路径穿过人们憩息的宽大草坪,向左右分开,这条路再分叉,隐没于数百年树龄的树木和深密的草丛之中。 北原有些眼眩地眯起眼睛,因为这里太阳光没有被遮住。路边一个穿敞领衬衫的青年,把一本书覆在脸上睡着。 啊,是杜斯妥耶夫斯基的白痴。顺子探头看到书名,耸耸肩说,真是,把白痴覆在脸上睡觉。顺子悄声说着,顽皮地笑起来。 这有什么不好?以白痴覆脸很有意思。 北原说,顺子顺从地点头表示同意: 不错,如果以聪明人之类的书覆脸,就更滑稽了。 很好,这句话叫我放心,对吗?赖彻。 阿彻突然一惊,省悟似地点点头。从看到达哉后,他突然担忧起京惠子的伤势来,可能京惠子还需要暂时住在医院,这么热的夏天,一定很难受吧!阿彻不由叹了一口气。 顺子小姐,妳真开朗。阳子说。 大家都这样说。 太幸福了。 顺子看了一下阳子,站住说: 嗯,真幸福。 顺子等阿彻和北原他们走远才说: 我们坐一下吧。 就在草坪上席地而坐。一个穿和服的老人和一个年轻小姐并肩从她们二人旁边慢慢走过去。 那真是悲剧。老人说。 可是,没有办法啊。 年轻小姐的声音似乎含着泪。阳子和顺子目送着他们,从背影看来恰似普通的祖父和孙女。 老人口中泄出的悲剧这句话,给予阳子意外的感受。 人生真是形形色色。 顺子可能也听到老人的话,静静地说,阳子深深点头同意。 不过,天所赐予的人生,我们必须尽力活下去。 顺子开朗地说着,注视着阳子说: 阳子小姐,刚才妳說我很幸福时,我有些惊讶。 为什么? 因为妳的声音听起来好像妳并不幸福。对不起,我这个人很单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妳真敏感,顺子小姐。是的,我并不幸福。 可是,妳有那么好的哥哥,而且那次见到令尊和令堂,他们看来很慈祥嘛。 是的,我有非常和蔼的父母和哥哥,不过,我认为人真正的幸福,是自己本身内部的问题。 幸福的人大概不会了解这话,阳子想。 是的,如果抓不住生活的意义或生活的目的,那是空虚的、虚无的,虚无是不满足的状态,当然不会有幸福感。 顺子的话出乎意料之外。 顺子小姐,妳满足吗? 现在是满足的。 那么,你曾经不幸? 是的。没有尝过不幸的人,真正的幸福不会来临。阳子小姐,我认为如果幸福是人内部的问题,那么,不论在什么情况中的人,都有幸福的可能性。 不论在什么情况中的人? 这看上去天真烂漫的顺子,到底什么事使她感到不幸?阳子抬眼望着在大榆树下来回走着的阿彻和北原。顺子躺在草坪上。 阳子小姐,天好高唷;人愈低,天就愈高。 北原远远地望着草坪那边的阳子她们说: 是吗?那么,阳子小姐毫不知情地和自己的弟弟见面啰? 是的。 虽然如此,想不到那天守灵之后,你去和小樽那个人会晤 唔,没有告诉你,感到很不安。 不,我了解你的感觉,事关阳子小姐,而且你并没有义务每一件事都告诉我。 北原的话刺痛了阿彻。 每一次看到达哉这男孩子,我就很不安,不晓得为什么? 唔,我不知道他是怎样的孩子,所以不能说什么。北原推却地说。 应该叫作直性子吧,好像有一种过虑的表情。 这种性格的人最不容易对付,因为缺少弹性,可以说是年轻时候就患了动脉硬化症。如果被他知道阳子小姐的事,恐怕会更麻烦。 阿彻不安地站住,然后一只手扶着桂树粗糙的树干问︰ 哦,你已经有一年半以上没有看到阳子了吧? 到这个月十五日是一年八个月。 北原立刻回答。阿彻讶异地望着北原,能毫不踌躇地答出正确的日期,表示阳子对于北原并非已成过去的人。 阳子改变了吧? 是的,从前明艳照人,是一种强烈的美;可是,现在好像有一份哀愁,令人觉得已经长大了。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那是不曾有的沉默。北原的眼睛看着茂密的草丛,终于毅然说: 赖彻,去年我说过,对阳子小姐的事,我已经放弃了,于是你对我说,不要操之过急,一切都该由她决定。 嗯,那么? 尽管你这样告诉我,我仍决定放弃,因为我不愿意我们的友谊变成夏目漱石的小说心那样。可是,今天和阳子小姐见面后,老实说,我觉得后悔。 赖彻,人是无法遗忘的。总之,我想听从你的话,不要操之过急。 阿彻用脚跟踢着附在地上的树根,听着北原说话。 这是宣战? 阿彻开玩笑地问,他安排北原和阳子今天会晤,是为了想探测他们两人的感情。 是的,是宣战。北原也笑了。 真的?我只要阳子能够幸福就好,不管阳子是选中你,或挑选别的人,只要能给予她幸福,我就没有第二句话。 真的吗?赖彻。 当然真的,虽然不好受,也没有办法。不过,如果有人让阳子遭受不幸的话,我绝不会轻易放过他。 是吗?我到底比不过你。北原转眼望着草坪那边的阳子她们。 北原,你和顺子小姐一块儿来到时,我以为所以很高兴哩。 顺子和我?怎么可能?她已经被你吸引了,从那次丧事的时候。 不要开玩笑。 不,不是开玩笑。她对我讲过好几次,希望和你交朋友,我几乎想把阳子的事告诉她哩。 阳子和顺子走近来,阿彻和北原停止了谈话。 你们在讲什么? 顺子问,北原笑都不笑地回答: 讲宣战的事。 战争的事?讨厌,在这样清静的地方,为什么要讲那种话? 妳们谈些什么? 我们在谈我们现在最需要的是什么?是不是?阳子小姐。 四个人排成两行在小路走着。 妳最需要的是什么?顺子。北原回头问顺子。 你猜呢? 男朋友吧? 不要嘲笑,我也有比男朋友重要的东西啊。 那么,钱? 钱?不行,北原先生,你把我当小孩看。我需要的是纯洁的心。 你是纯洁嘛,顺子。 不要简单地应付过去,我这个人不能光看外表啊。 北原和阿彻都看着顺子笑起来。 太不应该了。那么,你们猜猜阳子小姐最需要的是什么? 看到阿彻和北原面面相觑,顺子又说: 阳子小姐需要的是英俊的男子,像北原先生这样的人。 什么?原来轮到我被嘲笑了? 不错,阳子小姐最需要的东西,我绝对不会告诉你们。 顺子的面颊出现了笑涡。 距离十六点二十分开的火车,还有少许时间,月台上来来往往的人们,总是把视线投向阿彻身旁的阳子,阿彻感到骄傲。 以后应该时常出来,旭川到札幌才两个钟头。 好的,我会来。哥哥,昨夜的柴可夫斯基交响乐实在太好了。 那似有某种不安的悲怆,尚在阳子体内演奏着。据说,柴可夫斯基写完这支曲后,就罹患霍乱死了。死亡的预感使他产生了这闻名的曲子吗?还是对深奥难解的人生所抱的疑惑,促成这名曲的?创造如此伟大名曲的人,也有恐惧和不安吗?阳子从昨夜就重新感到人生的沉重。 如果再有好的演奏团体来,我就先把票买好。 谢谢,请你问候顺子小姐,还有北原先生。 啊,北原说他也要来。 阳子上车后,汽笛就响了。 对不起,来迟了。北原手里不知抱了一包什么,跑过来,跳上火车,他刚跳上去,车门就关闭了。 啊!北原。 阿彻不觉叫道。北原对他挥挥手,好像在说:糟了。 阿彻怀着想追上去的心情,望着逐渐离开的火车。也许北原从开头就打算和阳子一起离开。不,他不是那种善于欺瞒的人,而且我也没有资格讲这种话,阿彻想。我独自到小樽寻找三井家,而且守灵结束后,没有告诉北原就与京惠子会晤,如果他说我才是欺瞒他的人,我也无话可说。尽管阿彻内心这样想,但依旧忍不住觉得无法原谅突然和阳子同去的北原。 赖先生。 听到叫唤,阿彻回过头,吓了一跳。原来是京惠子的大儿子洁,他的表情严肃。 啊!好久不见。 送人吗? 嗯,是的,你呢? 阿彻担心阳子被他看到,心里慌张。 刚去看过家母,现在正要回去。 往小樽的火车已进入那边的月台。 情形怎样?阿彻眼睛望着下面问。 可能要比预定延迟半个月。 那真糟糕。 赖先生,你刚才送走的那位小姐是谁? 哦!是舍妹。 阿彻拿出香烟点火,避开洁的眼光。 令妹?是令妹吗?洁略带沉思地看着阿彻,接着突然愉快地说。是吗?我吓了一跳,和家母长得很像。 真的吗?唔,你这样说,我也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相似。阿彻深深吸着烟。 岂止有什么地方相似,简直是一模一样。 真那么像吗?阿彻非常不安。 啊,对了,舍弟达哉说,昨天碰见了一位小姐,酷似母亲,我并不在意,不过,也许他遇到的是令妹吧? 我也不知道,据说,世界上相似的人有三个阿彻慌乱地回答。 令妹住在札幌吗? 不,在旭川。对不起,我在赶时间 你不高兴了吗?不过,有件事使我挂虑。 这句话使阿彻的脚停住。 挂虑的事? 啊,我弟弟来了,请不要让他知道令妹的事,因为他有些 达哉走过来了,看到阿彻,停脚对他行注目礼。 你来迟了,达哉。 是的,可是还有两分钟。 今天达哉的口吻是温和的。 那么,请保重。 阿彻逃走似的离开了他们两人,身上已沁出了汗珠。不知洁发现了什么,感到很不安。阿彻对北原和阳子搭车同去的事也不放心,但洁的话使他更不安。 一个念头忽然钻入阿彻脑中,他要去探望京惠子。自从车祸发生时,去探过病以来一直未曾再去,现在去可以不必担心在病房碰见那一对兄弟。 走出车站,阿彻吁了一口气,喉咙干渴,到车站前面的饮水处喝水,水像喷泉一样冲湿了阿彻的面孔。 北原这家伙! 北原大概和阳子在并肩谈话,阿彻压制着起伏波动的思潮,进入人群中。如果要驱走北原在阳子身边的念头,只有去探望京惠子,其他毫无办法。 京惠子起身坐在床上,穿着深紫色厚厚的睡衣,头发剪成短短的,看起来显得年轻了不少。 啊,你好。 看到阿彻进来,京惠子有些惊讶,但马上露出亲切的微笑。 好久不见,好吗? 谢谢,你看,很好嘛。 不过,刚才听洁先生说,还要延长半个月才能出院 啊,你和洁见面了? 是的,刚才在火车站时对不起,非常没有礼貌,因为高木先生禁止我来探访,我简直不知道该怎样道歉才好。 为什么?有什么事需要你道歉?京惠子含着亲切的眼光注视阿彻。 可是,那天晚上我讲了那些不应该讲的话。 不应该吗?做了不应该的事的是我,而且我不是那种听了那些话就会心神慌乱的人。 不过 不,不是你引起的,如果你为这事而烦恼,那才是不应该。喏,不必再担忧了。倒是你带什么来探病,给我看看 京惠子看看阿彻手中携带的包裹,盈盈笑着,阿彻有些畏惧地把手中的东西递给京惠子。 啊!葡萄,太好了,我最喜欢吃葡萄,你怎么知道我的喜好?你愿意帮我洗一洗吗? 京惠子指着病房附设的小厨房,那里有自来水和瓦斯炉。阿彻点点头,拿葡萄去洗,水意外的冷,他一面洗,一面感到很想向京惠子撒撒娇。 我要吃了,刚好才吃过晚饭。 医院的晚饭吃得这么早也真不方便。 是的,在没有习惯以前,是很不方便。 京惠子摘下一粒葡萄,葡萄湿润了京惠子形状美好的嘴唇,滑入她的口中。连吃葡萄的动作都蛮高雅的,阿彻赞叹地想。 好甜,你也吃吧。 不,我 赖先生,你不必客气,我们不是要好的朋友吗?我们两人分享了很重要的秘密啊。 阿彻俯视院子里的七灶树,树上结着红色的果实。 京惠子吃完葡萄后,阿彻把毛巾递给她。 谢谢,你真体贴,令堂太幸运了。 京惠子一根根擦拭着雪白的指头。 家母很任性。 是撒娇吧,令堂一定是很温柔的女性。 大致上说,可能是温柔的不过,女人好像都有某些冷酷的地方。对不起,您也是女人。 是的,我就是冷酷的女人,我抛弃了孩子。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想起来也许活着是件冷酷的事,不管是牛、鸡、猪、各种鱼类,我们人都毫不在乎地吃,光是这一点就算冷酷了。何况人与人之间,从某些含意来说,互相伤害,我想没有一个人能不伤害别人而活下去。 像我把亲生的孩子送给别人,又满不在意地生下了第二个男孩达哉。所以我怕这孩子呢,总觉得这孩子在我腹中时,揭露了我的秘密,或许他已闻到了姊姊的气味。 这是男人不能了解的感觉。 怎么可能?不会有这样的事。 可是,在我的心情上,总有一份内疚的感觉。这孩子从婴儿时,就常常瞪着眼睛注视我。被一对清亮、发光的眼睛注视时,我就感到秘密被看穿一样,很害怕呢,赖先生。 京惠子的长睫毛悄悄伏下去,似乎连皮肤都呈现出了苍白的颜色。阿彻想,这个人具有少女一样强烈的感受性。 您不能以这种感觉责备自己,这样对达哉君也会发生微妙的影响 是的,达哉对我很柔顺,不过,他是个敏感的孩子,和他的哥哥阿洁差别很大。 总之,杀人犯的时效是十五年,您似乎可以不必再这样想了。 阿彻已和达哉碰过两次面,这两次都感到有一股无法言喻的压迫感。达哉露骨地表现了他的纯洁、敏锐和激动,这似乎正如京惠子所说的,在母亲胎内时,已经发现了母亲的秘密。 京惠子在毛毯下面的脚轻轻移动了一下,把背部倚着床,不过,赖先生,时效是法律上的问题,我认为良心上是不能有时效的。京惠子微笑着说。 可是,您太过分责备自己。 那里,我的良心才迟钝呢,虽然有时候也会醒来,但大部分都在沉睡。当然在当时是很痛苦,可是,渐渐淡忘了,我只是战战兢兢地害怕被三井和孩子们发现。这不是良心上的问题,不过是担心被别人发现的自私心,也就是利己主义的心情。 是吗?阿彻只有这样回答而已。 是的,不是吗?比方杀了人逃走时,害怕被警察抓到的,并不是良心问题。我不该杀人,我错了;这样想而自动投案才叫作有良心。老实说,我觉得把孩子送给别人是可怜的,或我对丈夫不贞是错误的,但这种想法远不如不愿意被人揭露秘密的心情强烈。刚才你说杀人的时效是十五年,那么,背弃丈夫,和别的男人生孩子的时效是多少年? 为了害怕人家知道我不贞,就把孩子送进孤儿院的罪,到底有几年的时效?赖先生,我的良心在时效年限到达以前就睡着了,虽然我认为不该有良心上的时效。 阿彻看到京惠子的眼睛微微噙着泪水,他觉得由于自己的出现,致使京惠子痛苦,因此感到难过。 赖先生,我觉得和你见面后,我的良心才苏醒了。不知为什么,和高木先生会晤时,没有这样的感觉。说起来,他等于是我的共犯。但你不同,事隔二十年,第一次揭露我旧伤的人就是你。我发生车祸的事也是活该,我以为没有人知道,是大错特错;你知道,神也知道,我不能不这样想。 对不起,我 阿彻确实抱着谴责京惠子的心理,这份心理变成了在山爱饭店那席谈话。然而,现在阿彻已经不再责备京惠子。那次车祸已足够使京惠子赎罪了,阿彻想着,眼睛望着逐渐昏暗的窗子。 阿彻站起来,把电灯开亮,然后倚着墙看京惠子。京惠子在灯光下低着头,若有所思,一个念头突然钻入阿彻脑中。让阳子和京惠子会晤。 京惠子从不为自己辩护,她太过于老实地承认自己的过失。不会自我分辩的人,他人非代其分辩不可。 阿彻希望阳子和京惠子会晤的想法,是为京惠子着想的。他对自己发现这一点而猛然吃惊。我一向自认为凡事都为阳子着想,现在为什么变成这样?阿彻感到不解。什么时候阳子和京惠子在我心中重合为一?不,不对,我永远是为阳子的幸福,才希望她和京惠子见面,阿彻想。 你在想什么? 京惠子的声音,与以前那次一样,惊人的酷似阳子。 哦,没有 是吗?赖先生,昨天达哉对我说,在那边的十字路口看见一位小姐,长得和我一模一样,他很兴奋呢。 你猜得出是谁吗? 阿彻望着京惠子,平静地点头。 现在在札幌吗? 阿彻在床畔的椅子坐下来。 昨天来过,今天回去了。 阿彻把达哉碰见阳子的情形说出来。 什么!达哉站着不走京惠子睁大了眼睛。 幸好我们不在一起,不过,刚才也被洁先生看到我了。我正在车站送阳子,当场被他发现,他说,那个人很像我的母亲,她是谁? 啊,连阿洁也看到了?阿洁也看到了她?而且是她和你在一起的时候 京惠子改变了脸色,她沉默了一会儿,视线落在床缘,然后说: 赖先生,我和这孩子长得相似,毕竟是种天罚。我以为一切都隐瞒得好好的,然而,相貌一样是活的证据。现在已经毫无办法了。 您不必那样担忧不是有一句话说,偶然的相似吗? 不错,我应该感谢从前的人替我想出这句如意的话。 京惠子忽然看看表,说: 三井要来的时间到了,你愿意和他见面吗? 啊?您的先生要来?阿彻不由得站起身来。 没关系,跟他见见面吧,你跟他见面对我反而方便。你也是一样,了解敌方的阵容,应该比较有利。 可是,今天不要,我要走了。 既然这样,那么改天再来吧!除了礼拜六和礼拜天,那一天都可以。 京惠子把她的手伸出来,是只有厚度、柔软,但也意想不到冰冷的手。 希望把这只手送给阳子。 阿彻低下头去。这时门发出剥啄声,阿彻慌忙抽回手。三井弥吉走进来。 我正在等你呢,弥吉。 啊,欢迎。 听到这声音,阿彻弯腰鞠躬,然后望着弥吉。想不到是个面貌端正的绅士,与过去阿彻对弥吉所抱的印象完全不同;灰色头发很厚,背脊挺直,高高的个子,约五十多岁的绅士。与其说他是商人,不如说像学者,那一对温暖的眼神使阿彻心折。 弥吉,这位是高木先生的好朋友赖先生,这是三井。 我是三井,谢谢你来探病,实在不敢当。 阿彻局促地还礼。 赖先生送名贵的欧洲葡萄来探病呢。 那真谢谢。弥吉恭敬地行礼。 那么,我告辞了,请保重。 阿彻不是向弥吉,也不是对京惠子说着,慌慌张张地走出病房,他没有勇气平静地留下来谈话。 大楼的各个窗口已都开亮了灯,骤雨欲来的天空暗沉沉地覆在街上。阿彻一眼就对弥吉产生了好感,当然他对京惠子也抱着好感,然而,现在阿彻对弥吉的同情远超过对京惠子了。 京惠子为什么要做出背弃弥吉的事?阿彻感到十分遗憾,他愿意这两个人永远是一对美满、真实的夫妇。阿彻愈想愈觉得空虚,不管有怎样的原因,假使我的母亲夏芝背弃父亲,和别人生了孩子,我到底会不会原谅她?绝不会原谅她。那么要求在通奸的情况下出生的阳子,原谅她亲生母亲,显然也是没有道理的。阿彻在人群中走着,好几次险些撞到人。电视塔的电子钟指着六点三十五分,北原和阳子在谈些什么?阿彻不由停下了脚,阵雨稀稀疏疏地落到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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