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关放着许多女人和孩子的鞋,从练舞场飘来三弦琴的声音。
来,一、二、三,停,手保持原来的姿势,头
汤紫藤清脆的声音,从敞开的练舞场清晰可闻。含着微笑倾听的夏芝,打算就这样返身回去,不过,先将作为礼物带来的西瓜,拿到厨房去再走,于是抬腿走进去。
从炎热的阳光下走路来的夏芝,已经香汗涔涔。这么热的天,亏得紫藤还在教舞,夏芝颇为感动,于是进入门右边的厨房,把搁于架上的大盆拿下来,放进西瓜,打开水龙头接了一盆水。忽然发现自己的面孔映在前面的镜子里,夏芝便满意地注视起镜中人来。这时镜中出现了另一个女人的面孔,夏芝以为是紫藤的学生,不在意地回头说:
天气真热,我把西瓜浸在水里冰。
夏芝说完后方才猛然一惊,原以为是学生,却是个戴黑眼镜的陌生女人。夏芝的声音使那女人稍微受惊的样子。
啊,对不起,我以为没人在这里。
那女人滑步似地把手伸在前面,向夏芝站立的方向摸索着走来。
嗯妳是谁?夏芝盯着对方打量,一面问。
我叫王瑞琦。
夏芝像要后退似地斜着身子从王瑞琦前面避开。这里是有许多人出入的地方,而且王瑞琦并没有表现出怀疑夏芝的态度。
要不要我给妳倒水?看到王瑞琦的手在杯子附近摸索,夏芝说。
谢谢,今天可真热,练舞很辛苦吧?
是的。
夏芝把倒了水的杯子放到王瑞琦手中,含糊地回答。被误以为是紫藤的学生,算她幸运。两三个练完舞的学生走进厨房。
喉咙干得不得了。
这几个是年轻主妇。夏芝悄悄向对面的起居室走去。
看到王瑞琦后,夏芝不能立刻回去了。紫藤究竟是什么时候把王瑞琦带到她家来的?夏芝奇怪她为什么不告诉自己一声。不错,她曾恳求过紫藤,希望接王瑞琦来旭川。虽然如此,她认为紫藤应该事先对她说一声,何况人已经带来了,更应该向她报告才对。这不像紫藤过去的作风。夏芝正襟危坐着,等候紫藤到来。
起居室的角落叠放了一堆套着白色套子的座垫,大约七、八个的样子,三五个练完舞的学生,经过走廊出去了。听着学生们的脚步声,夏芝表情严肃。从窗口看见院子一角的大八仙花开了七、八朵,夏芝非常喜欢八仙花那孤寂的气氛。然而,这八仙花也安慰不了夏芝此刻的心情。
说不定
不知道的人只我一个,启造可能早就知道王瑞琦在紫藤家里了,或者早已见过面也说不定。夏芝觉得这似乎已非单纯的想像,她希望快点和紫藤会晤,弄个清楚。练舞场又奏起了三弦琴,她以为学生已经回去,但显然又开始练舞了。夏芝焦急地看看时钟,已将近四点,她知道晚餐的时间快到了,可是,没有心情回去。夏芝拿起旁边的电话拨号,铃声响了五、六下,然后听到阳子的声音。
阳子,妈妈今天可能晚一点回去,对不起,妳帮我做晚饭好吗?
夏芝知道自己的声调生涩,因而感到更加不悦。
好的,要做什么菜?
随便,炸点什么,再做个清汤就可以。
好的,那我会做。妈妈现在在哪儿?阳子温柔地问。
在紫藤家。夏芝回答,然后放低声音说:阳子,王瑞琦在这里呢,妳知不知道?
王小姐?就是在丰富温泉的那个?
是的不过,别告诉爸爸,妳就说妈妈出去买东西,要晚一点回家。
好的,请不必担心。
搁下话筒后,夏芝感到稍微冷静了些,掏出纱质手绢按了按胸前的汗珠,心里盘算着要打电话给启造。不过,她放弃了,还是当面对启造说比较好。
呀,难得。
高校美术教员黑江一面松开短袖衬衫钮扣,一面走进来。夏芝微微皱起眉心。
阳子怎么样!黑江愉快地问着,盘膝而坐。
托福,阳子还是老样子。老师也平安比什么都好。
黑江是阳子高校的老师,夏芝不能不敷衍地跟他寒暄。
今天真热,紫藤也真能忍耐。这么热的天,来了这么一位难得的稀客,连茶都不端出来,我去看看冰箱有什么可吃的。
黑江向厨房走去。不一会儿,捧了一盘西瓜进来。
有了,有了,不大冰,不过,马马虎虎,请吃吧。
夏芝惊讶地望着把西瓜端到她面前的黑江。
好像不大甜的样子,不过,还算好,请勉强吃吧。西瓜到底是当地产的好,不过,旭川的西瓜最好吃的时候,是天气转凉时。
黑江不知道这西瓜是夏芝带来的,自顾自地谈论著西瓜。
夏芝不能在紫藤未吃以前享用自己送来的礼物。
这一阵子是暑假,与其待在家里,不如跑到这里来舒适。今天我有很好的豌豆,我想吃豌豆饭,所以带了豌豆来。
老师还独身吗?
如果能遇到紫藤这种性格的女性就好了,女人总是噜噜苏苏的太太,西瓜已经拿出来了,等一下就不凉了,虽然不大好吃,一旦不凉,味道就更差了。喏,请快吃吧。
谢谢。老师,刚才我在厨房遇到一位眼睛看不见的女士
哦,是王瑞琦,她是紫藤的按摩师。黑江若无其事的说。
啊,原来如此,什么时候到这里来的。
唔,祭典以前来的,大概还不到十天吧。
什么?十天前就来了?
嘿!今天怎么还没有人想动手做饭?没有办法,看样子还是我去做吧。
黑江把吃完西瓜的盘子拿出了起居室。
太不应该了,十天前人就在这里。
夏芝已经等不及,向练舞场走去。有四、五个学生坐在舞台前面,紫藤则和两个少女手拿着雨伞,在舞台上面跳舞。
紫藤拿着伞,蹲在舞台上面,眼睛望着下面,那是在小溪旁边观赏雨景的艺妓姿态。夏芝错觉地感到紫藤周围似乎真正下着雨,而且穿着夏季和服的紫藤,流露着娴静的艺妓风姿。这是舞艺高明的缘故。
望着婆娑起舞的紫藤,夏芝心中油然产生敬慕之情;这时紫藤已经不是闺友的紫藤,而是致力于舞蹈,有一技之长的另一个汤紫藤。
跳了两三遍后,学生们恭恭敬敬鞠躬,走了。在此之前,紫藤似乎没有发现夏芝的存在,一只手轻轻插在腰带之间走过来。
对不起,让妳等候。几时来的?
夏芝露出僵硬的表情回答:
已经一个钟头以上了。
那真抱歉。怎么嘛,看妳的脸色好像很不满意的样子。
紫藤拍了一下夏芝肩头。
妳太不应该了,紫藤。
什么事啊?
什么事?王瑞琦小姐的事嘛。
我也想到可能是这件事。这里比起居室凉快多了。紫藤避重就轻地说着,回到舞台前面去。
把腿斜出来坐吧。
紫藤拿了薄坐垫让夏芝坐,自己也斜身而坐。一个住在家里的学生端了冰凉的汽水和两条湿毛巾来。
老师,黑江老师在煮豌豆饭呢。不知什么事觉得好笑,这学生缩着肩笑着。
那就有好东西吃了,妳们也不必忙了吧?
这学生和黑江不知发生了什么,她仍笑着走出去。
紫藤,王小姐是几时来的?
还不到十天。
为什么不告诉我?
因为她叫我暂时不要让人知道。
什么!
我和紫藤是好朋友啊,难道她重视王瑞琦的感情甚于好朋友?夏芝感到不满意。
而且,夏芝,关于她的事,不论老爷或妳,都当作毫无关系比较好吧?
可是,求妳把她带来旭川的人是我啊。
不过,夏芝,我不是受妳之托而带她来的。
我不懂,妳的话我不懂。
是这样的,妳确实求过我,叫我把她带到旭川来,妳甚至合着掌恳求我。不过,从开头我就无意带她回来,也认为她不肯轻易地回来如果不是她的眼睛不好,我就抛下她不管了。
夏芝赌气地低头不响。
大约二十天前,紫藤单独到丰富温泉去了一趟。听了靖夫和启造他们的话后,她曾觉得王瑞琦可怜,但另方面忍不住认为她是自私的女人。紫藤把练舞的事交给学生,请了十天假。她想,有了十天的时间,至少能够观察王瑞琦的生活与心境的梗概。
抵达当夜,紫藤立刻叫王瑞琦来,一声不响地让她按摩,按摩完后,紫藤才开口:
妳是个对一件事专注的人,从妳的按摩就可以知道,明天晚上也请妳来按摩。
受到称赞的王瑞琦忽然露出了寂寞的笑容。
第二天晚上,王瑞琦忽然客气地问:
客人,您是有工作的人吧?
为什么?
您的气质和普通的太太不同,而且身体也结实
谢谢,我在教舞蹈。
原来如此,是教舞蹈的老师。很久以前我也学过舞呢,那是在库页岛的时候,现在全都忘光了。
哦,那你是从库页岛撤退回来的吧?我们彼此都受到战争的灾害。
您也被空袭
灾害惨重呢,我喜欢的人因此死在狱中。
什么?死在狱中?按摩的手停止。
是的,其实他没做什么可怕的事情,他只是反对战争,认为日本军阀必败而已。
紫藤的口气淡淡的,但这些话打入了此刻的王瑞琦心中。
我生了他的孩子,不过,马上夭折了。
老师,我也有喜欢的人呢。
王瑞琦似乎受到紫藤的话所引诱,也说出了自己的遭遇。这些事紫藤早已知悉,不过,从盲目的王瑞琦口中娓娓道来,觉得分外可怜。
女人真可怜。
听完王瑞琦的话,紫藤感慨地说。从这天晚上开始,王瑞琦已向紫藤展开心扉。紫藤天生有一种令人觉得可靠的气质。
王瑞琦把自己小时候的回忆,撤退时的劳苦等,陆续地告诉紫藤,也接受紫藤的邀请,一起洗温泉浴。紫藤又请她吃午饭,甚至带她到撤退回来的稚内港去。王瑞琦说希望到佐渡别原野去一趟,紫藤也真的带她到佐渡别原野的原生花园去。
就这样过了一周后,紫藤告诉王瑞琦,第二天要回去了。
您要回去了?老师。王瑞琦垂头丧气地垂着肩,脸色苍白。
是要回去。紫藤故意冷冷地回答。
求求您再住一夜,我真舍不得和您分开。
这不是按摩师该对客人讲的话。
我也舍不得,如何?妳到我家来怎样?做我的专属按摩师。
啊!真的吗?老师。王瑞琦怀疑自己的耳朵。
这是可以乱讲或开玩笑的吗?
这时王瑞琦已经知道紫藤和启造及靖夫他们的关系,她考虑了一下。
老师,请带我一起去。
她说着,两手伏地,激动哭泣,很久以来王瑞琦不懂得如何向人撒娇,她已看开了,相信自己将孤独地沦落天涯,终其一生。多少年来的辛酸,此刻随着痛哭一起迸发出来。
就是这样,夏芝,换句话说,我和她变成了朋友。
变成妳的朋友?夏芝担心地问。
我让她学三弦琴,还想指导她如何勇敢地生活。女人单独生活是什么味道,我很了解,因为我是过来人。
夏芝觉得自己和紫藤的距离一下子变得很远很远。
我给妳介绍吧,到楼上去好吗?
登上楼梯,三弦琴的声音戛然停止。
紫藤拨开珠帘,领先进入房间。
有客人吗?老师。
房内王瑞琦的声音问。那是沉静的声音,夏芝有些踌躇地走进房内。
是院长夫人呢,王小姐。
啊?王瑞琦的肩头振动了一下,夏芝盯着她注视片刻后才开口。
第一次见面,妳好
王瑞琦慌乱地低垂着头。
对不起。
王小姐,妳并没有道歉的理由。
不过,我害得大家为我操心。
王瑞琦好不容易恢复了平静,夏芝不知道该讲什么话才好。
王小姐,刚才我也对夫人讲过,今后妳要一直和我住在一起,这里等于是妳的家,所以妳不必客气,不论对任何人都一样。只是,不能喜欢别人的丈夫,我最讨厌那种馋嘴猫一样的人。
这番话是同时说给夏芝听的。
对不起,太太不过,我对院长没有怎样,连握一下手都没有,院长是位君子。
那里,马马虎虎而已,是不是?夏芝。
夏芝对紫藤的话笑不出来。
眼睛看不见,很不方便吧?紫藤,还没有找医生看吗?
这事还在考虑,今年秋天有舞展,为了这事,我必须到东京去一趟我想也许可以顺便带王小姐到东京的医院去看看。
什么?东京!
夏芝不由得感到嫉妒,紫藤为什么一定要待王瑞琦那么好?王瑞琦有什么资格接受这样的待遇?夏芝真想如此发问。
旭川也有很高明的眼科医生啊,譬如池田大夫。
我知道,不过,东京我老师的儿子是眼科医生,而且我不能把王小姐单独留在这里自己去东京。种种事情叫我放心不下。
紫藤在最后一句话加重了语气,夏芝无可奈何地笑笑。
哦,对了,妳为什么不带阳子到茅崎去玩玩?我也想和妳一块儿慢慢旅行一趟呢。
妈妈说,今天要晚一点回来。
阳子跟在启造后面进来,她想和夏芝平时所做的一样,侍候启造更换衣服。
不必了,阳子,我自己来。
手伸过来要解开领带的阳子面孔距离太近,使启造感到尴尬。
阳子天真地把启造的领带解开,她的呼吸柔和地吹到启造面颊。脱下衬衫时,阳子立刻把夏季和服披在启造肩上。
妈妈出去买东西?
对不起,我不太清楚。
到底夏芝不在家就感到没有着落似地,启造心里想着,向盥洗室走去。
要冲洗吗?爸爸。
唔,算了。
夏芝不在,启造也无意淋浴。他打开水龙头,流出温温的水,但马上变成冷水。
洗了手,回到起居室,阳子立刻把晚报送上来。
妳真懂事,阳子。
那里,我只是模仿妈妈平时的样子。
是吗?是这样的吗?
阳子这一说,启造才发现确实这是夏芝每天所做的事,也许已像空气一样,没有感觉了。启造不能不回顾对阳子一举一动都感到新鲜的自己。
是的,爸爸,妈妈是女性的模范呢,不是到现在都还给爸爸穿袜子吗?有时候妈妈会自言自语地说:送上晚报,送上茶,这样提醒自己呢。
真的?原来妈妈这样细心。启造不能不另眼看待夏芝。
要等妈妈回来再吃饭吗?阳子抬头看看挂钟,还不到六点。
也好,大概快回来了。启造打开晚报,天热的缘故吧,全都是车祸的消息。
阳子在厨房似乎回答了什么。说起车祸就想到三井京惠子,不知她的伤势变得怎样,启造颇挂虑。阳子端茶出来,是热腾腾的茶,因为夏芝认为天气热时最宜喝热茶,所以启造在医院也喝热茶。
妈妈真晚。
那里,爸爸回家还不到十五分钟啊。
启造露出了苦笑,他的心情确实好像已经等候了一小时以上。启造无可奈何地又翻开了晚报。
说不定
靖夫的容貌浮上启造眼前,他一下子不安起来。
阳子,妈妈也许到汤小姐家去了。
阳子暗自一惊,夏芝在紫藤家打电话给她,告诉她王瑞琦来到的消息,但叫她不要对启造说。
是吗?我不知道。我说谎不高明,阳子想。
妳拨个电话到汤小姐家问问看。
也许夏芝会佯称到紫藤家去了。启造已经确定夏芝是和靖夫约会。阳子匆匆看了启造一眼,迟疑地拿起电话。启造守望着阳子的动作,阳子慢慢拨着号码,中间拨错了一个号码,重新拨,对方讲话中。
讲话中,爸爸。
启造觉得仿佛躲过了对证似地。认为夏芝在紫藤家比较好,启造想弄个清楚,却又不愿意清楚地知道。然而,过不了几分钟,启造说:
阳子,再打一次电话好吗?
爸爸,您好像有些与平时不同。
我吗?
是的,以前妈妈回来晚一点,爸爸也很平静,总是到楼上的书房看书。
启造再度苦笑着摸摸颈项。
也许是年龄的关系,年龄一大,人就变得急躁。
不,爸爸还年轻啊。
可是,已经五十岁了,阳子。
近来照镜时,都会发现白发,启造开始想,别人称赞地说,好乌黑的头发时,大概是四十岁左右的时候吧。我也许真由于上了年纪的关系,才会烦躁地等候太太吧?尽管我自认为还年轻,但在不知不觉间,我的形体和精神已都进入老人一样的悲哀境地了。
听說妳去了育儿院?
这是从夏芝那里听来的消息,过去启造一直锁在自己胸中。
是的。突然被问起育儿院的事,阳子有些羞涩。
妳觉得怎么样?育儿院的印象。
唔。总括地说我觉得:勿妄为人父母。
原来如此,勿妄为人父母,不错,这句话很中肯。
我到过那里以后,更加感到人类的可怕,这事我也对哥哥讲过,人实在是罪孽深重,是不是?爸爸。阳子把倒扣于饭桌上的碗移动了一下。
哦,不错,爸爸也启造欲言又止地看看阳子的脸。
怎么样?
哦,没有什么,爸爸好像不懂得为自己的罪过而烦恼。
启造顾左右而言他,本来他是想这样说阳子,妳企图自杀后,爸爸很痛苦,痛切地感到我的罪很深,而且多么盼望妳宽恕我的罪。妳在遗嘱中不是也写过宽恕罪过吗?
不过,这些话可能会伤害阳子,因此,启造不能说。
我也一样的,爸爸,有时候虽然觉得自己的罪很深,且为此烦恼。可是,近来反而只看到别人的罪过。到育儿院参观时,想到自己的出生也一样
是的,这不能怪妳,因为妳是不曾犯过罪的人。况且所谓罪这句话,我们凡人很不容易立刻领会它的涵意。这是由于我们都觉得并没有做出特别显著的坏事,因而过着悠哉的日子。对了,说到罪这个字,我倒想起上次到书店时,看过这样一本书。
大约一周前,启造到书店去了一趟,走进书店,他就习惯地靠近宗教书籍摊位,那天他看到的是基督教杂志上面的一篇随笔。
有个人对牧师说,我没有罪,为什么基督教要把罪名压在所有的人头上?到底这是为什么?于是牧师对他说:那么,请你把那块大石头搬到这里来好吗?牧师指着院子的石头说。那男子便把一倍于压腌咸菜用的大石头,用力搬过来。
也许是乌鸦回巢吧,树林方面乌鸦声嘈杂。
牧师又对那人说,把与大石头同量的小石子拿过来,那男人便到处收集小石子送来。于是牧师再说,把所有的石头全部送还原处。那男人非常为难,只有那块大石头从什么地方搬来的,还清楚地记得,其余那许多小石子是从那儿拾来的,根本没有记忆,小石子一个也无法还原。
这个故事真有趣。听完后,阳子点头说。
是有趣。换句话说,杀人、强盗,这对于我们来说是大石头。但说谎、生气、憎恨、论人长短等,就是家常便饭,这是小石子。就是说,这是我们人不容易克服的。
启造忽然忆起医院里发生的一件事,一间住六人的病房中,有一个老太婆,是糖尿病患者,她没有获得医生的准许,突然擅自出院。原因是同病房的其他年轻病人都不跟她讲话。不过,那些病人说,并非完全不跟她讲话,只是自然而然地年轻人谈在一起,而冷落了老太婆。换句话说,年轻女子们不关心那老太婆,这不关心使得那老太婆产生无法忍受的落寞感。如果这是在一个家里,说不定会演变成离家出走,或自杀的地步。对每一个人是没有任何罪恶意识的行动,在这老太婆来说,那份不关心却比鞭打还难受。年轻女子们一个个都认为自己没有做错什么,对她们而言,她们的行为连小石子都算不上。甚至憎恨、论人长短等积极的罪,都认为是人世之常态,更何况只是不关心之类的小事,根本连意识之中都不曾进入。
启造觉得他仿佛每天把大小无数的石子堆积起来,而自己正坐在这成为一大堆的石山上面,悠然地觉得自己没有罪。
真可怕。
启造把老太婆和病人的事也告诉了阳子,然后深为感慨地说。
门拉开的声音传来,启造抬头看看挂钟,阳子则向玄关跑去。
我回来了,对不起,启造。哎呀,你们可以先吃饭嘛。
夏芝的情绪极佳。
唔。
启造板着脸不看夏芝,夏芝向阳子眨眨眼,耸耸肩,向启造展露娇媚的笑容。
启造,紫藤说,要去东京呢,而且还提议和我一块儿到茅崎去看爸爸。
怎么,原来妳到汤小姐家去了?启造不禁抬起头望着夏芝脸上。
当然嘛,我每次去的地方,除了紫藤家以外,还有哪儿可去?
是吗?喔,我也这样想。
启造的情绪轻易地好转了。阳子不知道夏芝为什么要她保守秘密,她怀着茫然的心情把清汤舀入碗中。
启造,我可以去茅崎吗?夏芝撒娇般地坐到启造身旁。
啊,当然可以。不过,现在太热,旭川今天都三十二度哩。
不,不是现在要去,进入九月以后才启程。阳子,妳也一块儿去吧。
夏芝打开她买回来的东西。
喏,阳子,这是妳的裙子。
夏芝把裙子展开,是近乎白色的卵色底撒着绿珠点的花纹。
啊!太美,太美了!妈妈,谢谢您。
阳子高兴地说,不过,夏芝看起来与平时不同,阳子有些不放心。
阳子,妳也要去茅崎的,是不是,那时候再给妳做新的洋装。
夏芝的情绪一直十分良好。
不过,爸爸只剩下一个人。
没关系,爸爸偶然过一下光棍生活也不错。
对啊,人家高木大夫也还独身嘛,你也偶而一个人清静几天,我想一定很好。
夏芝为启造买了领带回来,她把领带简单地结了一下,放在启造胸前比了比,这些动作也与往日不同。启造对夏芝的改变也已觉察,孩子在发烧前都会吵闹,夏芝的情形和这个差不多,启造想,但没有不高兴的感觉。
开始吃饭时,夏芝奇怪地笑起来。
阳子,妈妈送给汤阿姨的西瓜,黑江老师不知道是妈妈送的,切出来请妈妈吃,还说不大好吃什么哩,好滑稽。
真的?阳子也笑起来。
紫藤家和以前一样,一点没有改变;今天是黑江老师煮的饭呢,那里经常有各色各样的人在进出。夏芝注视着启造说。
唔,是吗?
启造已经没有注意夏芝的话,只要她回来就够了。
启造,我们计画四个人一起旅行,我、紫藤、阳子,还有一个人你知道是谁吗?
唔,那也好。启造听而无闻,但仍敷衍地答应着。
讨厌,你怎么不好好听人家讲话嘛。
是吗?哦,这一道菜炸得很好吃。启造咬着已冷的炸海扇说。
不要拿炸海扇哄过去,我是在问你,我、紫藤和阳子以外,还有谁要和我们一起旅行。
还有另外一个人是谁?
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
话脱口而出后,启造才想到也许是靖夫,不过,靖夫似乎不能离开医院那么久,以便去东京。
是你认识的人。
高木吗?
不对。
谁都一样,我不在乎。
启造把饭碗递给阳子,阳子开始同情启造。母亲夏芝是为了在这里说明她的行动而叫我保守秘密的吗?阳子感到有些不是味道。虽然如此,她并非不同情夏芝的心情。
真的是谁都一样吗?夏芝带着几分揶揄地望着启造。
嗯。
启造发现似乎不能不重视,说不定确实是靖夫,他可以强行请假,让药剂师代班而一起去旅行。不错,靖夫大概也到紫藤家去了。
启造,另外一个当然也是女性,是紫藤家里的人。夏芝注意地观察着启造的眼色。
什么,原来是汤小姐的学生?启造感到意外。
嗨,你不知道吗?是王瑞琦小姐。
什么?王小姐?
启造的声音不由得提高了,夏芝满意地望着启造惊讶的表情。
是的,是王小姐,她已经和紫藤很要好了。
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很惊奇呢,也觉得紫藤太过分。不过,她说不是由于我托她,才把王小姐带来的。可是,启造,她应该打个电话告诉我啊。
夏芝没有回答启造的问题,抱怨似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