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彻从刚才起,就一直躺在自己房间的沙发上,他觉得身心俱乏。他已很久没有回家,今天才回到旭川家里的。夕阳照在窗上,示范林那边杜鹃鸟啼个不停。进入七月以后还听见杜鹃的啼叫,多少觉得很稀奇。白色的灰泥天花板有一块薄薄的污点,看起来活像一个人的面孔。记得阿彻还在高中时,就已有这块污渍了。而那时当静静注视它时,仿佛觉得那张面孔即将开始呼吸、移动起来的样子。现在阿彻也注视着天花板的污渍,内心思索着三井京惠子那没有血色的面容。
从那天以来已经十天了。十天来,京惠子的身体不知有没有进步?阿彻在想着京惠子的健康。
阿彻是在高木家办丧事的第二天早上,获悉京惠子发生车祸的。当他无心地阅读前一天的晚报时,看到三井京惠子遇到车祸而十分震惊。发生车祸的时间,是与阿彻分别不到五分钟之后,京惠子开车撞到了停在路上的卡车。很显然的,这事表示了京惠子的心理状态。车祸发生的原因是什么?太清楚了。
阿彻突然抛下报纸,立刻冲到医院。当他站在那家规模相当大的外科医院玄关时,才犹豫起来。他担心自己去探病,会给京惠子带来麻烦,虽然如此,又不能不去探望。车祸是在前夜发生的,京惠子的亲人无疑都围绕在她身边。阿彻踌躇了二、三分钟,终于毅然决心到京惠子病房探望。
京惠子的病房是在三楼的单人房间,阿彻又踌躇了一下才敲门。随着男人的答应,门开了。阿彻一步跨入,猛然暗吃一惊,站在那里的是在小樽色内町斜坡路上所遇见的那亲切的青年。
情形怎样?
阿彻走到京惠子的床边,京惠子面孔苍白,微侧着脸睡着。一个大约高中学生的少年,坐在床边的椅上注视着阿彻。
真不幸,现在伤势怎样?阿彻礼貌地问着那青年。
哦,谢谢。据说是膝盖关节骨头折断,现在上了石膏,大概要住院三个月。
青年和那条斜坡路上遇见时一样,露出令人好感的微笑,但突然不解地看着阿彻说:
我觉得你很面善,但忘了你的大名对不起,请问你是哪位?
青年似乎忘了在斜坡路遇见阿彻的事,这对于阿彻是幸运的,如果他记得阿彻曾在他家附近徘徊,现在谈起来就麻烦了。
我是高木家的
下面的话在口中含糊说着,把头弯下去。那感觉颇敏锐的少年,眼睛闪了闪。
哦,是高木大夫家的大夫的母亲真不幸。
青年可能把阿彻当作高木医院的年轻医生吧,故直爽地说。这时京惠子睁开眼睛,阿彻不由得走近了一步。
对不起,我
少年的眼睛再度闪亮了一下。京惠子凝视着阿彻,静静摇头。似乎叫他不必担忧,又似乎是叫他什么都不要讲。少年开口说:
你说对不起,是什么意思?
少年锐利的眼睛正面望着阿彻,阿彻感到狼狈。
达哉,不行,讲话不能用这种口气。他是高木大夫家的人,所以才说对不起吧。
少年板着脸不讲话。
对不起,这孩子本性很善良,因为体贴母亲,所以从车祸发生以来,一直在发脾气。这时,青年和悦地说,京惠子也开口:
阿洁,推把椅子给赖先生坐。京惠子的声音微弱,但阿彻松了一口气。京惠子没有怀恨阿彻,这点从她的言语和表情表现出来。
我改天再来探病。阿彻注视京惠子的眼睛说,京惠子再度微微摇头。对不起我是今天早上看到昨天的晚报,才吓了一跳
京惠子第三次摇头,似乎是示意他什么都不要说。远哉细心地留意着他们两人的表情。走出走廊时,阿彻的鼻头已冒着汗,不由吁了一口气。京惠子的身体比预料中好得多,从报纸上面受重伤的文字,使阿彻联想到罩着氧气,血渍斑斑的样子。甚至以为可能受到不治之伤,不,或许已奄奄一息,即将死亡也说不定,因此,阿彻惊慌地赶到医院来。
在玄关附近的走廊,想不到碰见了匆匆走来的高木。
怎么?什么地方不舒服?丧事把你累坏了吧?
瞬间,阿彻犹豫了一下。
叔叔,我现在刚去探望那个人。
哪个人?高木两道粗眉变成了八字。
就是小樽那个人,今天早上看到报纸,吓了一跳,所以立刻跑来了。
高木露出了打皱的脸。
怎么?你干嘛要来探病!
阿彻,虽然你看到报纸的消息,也和你毫无关系啊!不必要的地方你不要露脸。
对不起,可是,车祸的起因在我。
车祸的起因?这话怎么讲?
高木带阿彻到走廊的椅子坐下,阿彻把守灵之后,与京惠子到山爱饭店晤谈的事报告了一遍。高木没有应声,表情严肃地望着阿彻的脸。
是我把阳子的事说完后,在回去的路上发生的,是刚说过之后,所以是由于我的缘故。
高木沉默地朝阿彻望了片刻,然后生气地说:
你这家伙太傻了,你自己也开过车吧?该知道要开车的人不能喝酒,但你的话比酒强烈,当然会发生车祸。
对不起。
不,对不起的人是我,抱歉。其实也不能断言错在谁身上,对京惠子而言,这等于是自作自受。唉!人类世界所发生的事,不能武断地说是某一个人的错。不过,现在怎么办呢?
对不起。
喂,不要再说对不起了,我以为只是守灵回家路上所发生的意外,喏,也没有办法,不过,阿彻,你大概不至于在病房讲了不必要的话吧?
是的,我只假装叔叔家里的人
不错,这个方法倒好。不过,以后可别再去探病,那只有徒然增加麻烦而已。
高木说完站起身时,阿彻不禁大吃一惊,因为他看到了五、六公尺前面的墙壁那边,达哉抱着胳臂倚墙而立。阿彻不安地觉得,刚才的谈话似乎被他窃听了,他匆匆向玄关走去,但达哉追上来说:
我母亲开了十五年汽车,一次也不曾发生车祸。
抛下这句话,达哉就转身走掉了。
回想着达哉的样子,阿彻一面再看看天花板的污渍。达哉似乎是个只要下定决心,就任何事都做得出的人,也是个极单纯的人,阿彻感到害怕。
还在睡吗?阿彻。夏芝进入房间。
阿彻默默地望着夏芝。她今天穿着白底藏青色漩涡花纹的夏季和服,在阿彻眼中显得和蔼可亲。
吃饭啊,阿彻。
对不起,我刚才在火车上吃过了,现在不想吃。
可惜,我特地为你炸了虾呢,你的脸好像很疲倦的样子。
是的,我累了,炸虾等一下再吃好了,好久没有吃到母亲做的菜了。
阿彻今天想对夏芝撒撒娇,夏芝高兴地探视阿彻的脸,把手放在阿彻肩上说:
那么,多休息一会儿吧。
嗯,妈。
什么事?
没什么。
阿彻想把京惠子的事说出来。
阿彻,你今天好像有点不对劲哦,对了,阿彻,小樽的三井太太发生车祸了。
阿彻微微蹙一下眉。
你不知道?阿彻。据说是到高木家守灵后,回去的路上发生的。
不晓得伤势怎样?我有些担心。
阿彻把眼睛朝向窗外,听着夏芝的话。京惠子守灵后,我和她晤谈过以及去探病的事,也许有一天高木会告诉启造和夏芝。阿彻俯卧着,点燃香烟。
听谁说的?妈。
守灵回家路上,在火车中看到报纸上登的,妈妈吓了一跳呢。
阳子知道吗?
不知道,你不认为告诉她比较好吗?
不,告诉她也没用。
不过,阿彻,万一因车祸而死亡,该对阳子怎么说?
如果对方要求见面,自当别论,这样一来,光是生育也是一种联系。
夏芝嫣然一笑,觉得阿彻似乎就在自己的身边,今天的阿彻讲话没有带刺,夏芝感到阿彻已真正回到她的身边了。
那么,好好休息吧。夏芝在入口处回头说着,走了出去。
万一死亡的话。
阿彻连想像都觉得受不了,那就等于我杀死了生育阳子的人,这是很可怕的事,阿彻想。幸好听说住院三个月就够了,只不知将留下怎样的后遗症或并发症。阿彻很不安。
阿彻疲倦地迷糊入睡,在睡梦中他站在阳子枕畔,阳子头上包着绷带,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
对不起,阳子,对不起,阳子。
阿彻不住地反覆道歉,但阳子仍紧闭着眼睛。阿彻忍不住继续叫唤:阳子!阳子!然后真的喊着阳子而醒来。这时室内已昏暗,不过天空尚残留着暮色,从窗口可看见一片黄色的天。阿彻扭亮电灯,到楼下去。若不跟阳子见一面,他心里真无法平静。
起居室里没有一个人,浴室传来哗啦啦的水声,可能是启造在洗澡,夏芝则一定在为启造冲洗背部。阿彻进入厨房,不由自主地四下张望。擦洗得亮晶晶的锅子,光鉴照人的地板,这些在今天看来空寂得难受。与平时同样洁净的厨房,如今却觉得寂寞袭人,实在奇怪。阿彻想喝些水,但放弃了,他向阳子的房间走去。
阳子,在不在?
纸门是开的,透过窗帘,看到穿着夏季和服的阳子正返过头来。
啊,你回来了?哥哥。
阳子的声音兴奋,习习凉风从示范林那边穿过纱门吹进房间。
好吗?阿彻盘膝而坐。
谢谢,很好。肚子饿了吧?哥哥。
不饿,近来好像食欲不大好。
真的?天气热的关系吗?
阳子的表情有些忧虑,阿彻不觉放下心来。
我刚才做梦,梦見妳,不住地在向妳道歉。
啊,不行,哥哥怎么可以这样?你并没有理由向我道歉啊。
不,不是这样,我是一个需向所有的人道歉的人。
阿彻想起了京惠子。阳子的长睫毛眨了眨。
哥哥,发生什么事?
嗯,是发生了一些事。
什么事?
现在不能说,我想总有一天可以告诉妳吧。总之,阳子,我对自己过去的生活方式产生了疑问,不知怎么,觉得我所走的是错误的方向。
错误的方向?为什么?我不认为哥哥是错误的。
晚风清凉地在他们两人之间流动。
不,阳子,我是错误的。比方在沙滩或雪地里走路时,以为自己是笔直地走,可是,回头一看,才知道自己的足印是弯曲的,不是有这种情形吗?
是的,有时候简直是混乱的。
阳子忆起她企图自杀时,那冬天的清晨,当她登上土堤回望时,她的脚印是杂乱的,这事至今仍烧灼般地留在她的眼睛。
人就是这样,以为自己是正确的;我也一直认为我自己是正直的人,然而,我不是。
可是,哥哥是正直的。
妳真的这样想吗?阳子,如果我是正直的人,就不会有错失了。
明知三井京惠子要驾车回去,却对她讲了那些可怕的话,这就正如高木所说的比让司机喝酒更危险。我的目的是什么?不是时常潜伏于我心中责备人的思想吗?责备夏芝,责备启造的念头,不能不转而责备京惠子。结果是我谴责人的心理,引起那件车祸。
哥哥,发生了什么?我还是不放心。
不,只是对自己过去的生活方式失去信心罢了。
啊,哥哥讲这话和我一样。
是吗?阳子,妳是在生活中认为自己有罪吧?可是,我不大了解罪是什么?我是觉得我这个人太浅薄,太可厌。
阿彻的心情仿佛是对着京惠子讲话,一想到那张没有血色的面庞,阿彻就坐立不安。
阳子忽然想到阿彻可能是和别的女性犯了错失,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阿彻,然后平静地说:
哥哥,我也非常厌恶自己。阳子把和服袖子放在膝上。
唔,这种感觉我现在终于了解了。
阿彻觉得这是他生平第一次真正和阳子谈心。
哥哥,我打算在溪畔自杀以前,一直以为我是完美的。虽然我已发现自己的罪很深,我对自己仍很肯定。就因为肯定自己是完美的,才想死吧。
妳并没有罪,妳是纯洁的人。
不,那是假的,我是个讨厌的人,非常讨厌的人!
从阳子激动的话中,阿彻感觉到阳子深切的悲哀。这是以前所不知道的感觉,不知怎么,现在觉得已能了解。
不过,阳子,妳没有伤害过别人,也没有说过别人的阴私。
是的,哥哥,我也这样想。可是,我错得很厉害,以为外面所表现的,就是自己真正的姿态。我确实讨厌说人阴私,我以为我是以温暖的话语待人的。不过,我已知道自己具有讨厌的东西。
爸爸说,在梦中所做的事,自己也要负责任。又说,人具有梦中也不会表现的无意识的自己。具有自己都不知道的自己,似乎很可怕,但人就是这样没有责任的动物。
阿彻深深点头。
哥哥,今天我到育儿院去了。
育儿院?去做什么?似乎不该这样问吧!
本来是想到乳儿院看看的。为了看清我自己,我觉得必须这样做,但旭川没有乳儿院。
不错。那么,育儿院看过了吗?
我那些孩子这样问我:爸爸和妈妈有没有结婚?这是他们最先问我的话,对他们来说,这是最大的问题。我回答说,有结婚,他们就说,结了婚就好。那些孩子,由于自己的父母没有结婚,所以都抱着悲哀的心理呢。
唔,三、四年级的孩子们就有这种心情。
其实我也不是结婚夫妇所生的。我觉得生孩子、做父母,是不能随随便便的,是的,不能随随便便。
妳的话不错。
我实在是个很坏的人,看着那些孩子们,忍不住对他们的父母怀恨起来,而且对生我的人也一样。不论有怎样的事,我这一生一世,都不要见到生下我的人。我讲的话很可怕吧?
阿彻合抱胳臂望着阳子,阳子的眼睛灼灼闪亮,这神情和她从前一样,然而,不知什么地方让人觉得迥然不同。
是吗?妳一生一世都不要和小樽的母亲见面吗?阿彻的表情变得有些严肃。
我不认为她是我的母亲。阳子断然回答。
那么,妳是打算不管发生怎样的事,都不肯见面?
阳子点点头,阿彻抬手按着额,静思片刻,然后仰起脸说:
刚才我说过,对自己的生活方式失去信心。是吗?
阿彻的声调温和。
是的,说过,因此,我不大放心呢。
我经历了什么事,妳大概不知道吧?
我犯了一件很大的错误。
阳子猛然一惊,望着阿彻,她觉得到底不错,是和女性犯错的。
错误?
是的,我害一个人受了重伤。
什么?重伤?
是的,妳知道这个人是谁吗?
不知道。阳子低声回答。
这件事我本来不打算告诉妳,因为告诉妳也没用。不过,妳刚才讲那些话,使我不能再沉默下去。阳子,因我而受伤的人,就是三井太太。
什么?阳子脸上掠过惊慌的神色。
阳子,妳不认为她是妳的母亲,所以这事与妳无关。
阳子的长睫毛垂下去。阿彻把遇见三井京惠子的经过及车祸,概略地告诉了阳子。
这是因为我的心情和妳一样,也在责备她,她的态度冷静,可是,车祸就在我刚讲过那些话之后发生的。总之,我太轻率了。阿彻自嘲地继续说:她也受到打击,再加上我讲了那些刺伤人的话
到外面吧。我今天想和妳多谈些。
阳子点点头,随在阿彻后面走到院子。从示范林黑暗的枝桠间,红色的上弦月低低露出脸来。
听到京惠子发生车祸的消息,阳子的心情不由得变为复杂,尽管她认为与她无关,仍无法使自己保持平静。
不知名的小虫在林中的草丛唧唧鸣叫,远处的蛙声也清晰可闻,阿彻和阳子并肩进入夜幕垂挂的树林,斯多罗布松林中有长椅。
好静。阿彻抱着双臂,仰望树梢。
林中真安静。
阳子在长椅坐下来,两人沉默不语。眼睛渐渐习惯于黑暗后,林中的草丛慢慢露出了形状,草丛微微摇动着。
阳子,我和小樽那个人会晤以来,不知怎么,觉得好像了解了许多事,包括钟光夫这个人爱上有夫之妇,和她也接受他的爱那份感受。
我也喜欢她,虽然她有许多地方和妳不一样,不过,妳们还是很像。她是以妇人的身分谈恋爱,虽然如此,我仍觉得他们的恋爱是美的。
阳子摇扇驱赶脚下蚊子的手停下来。
才不美呢,哥哥。阳子阻止地说。
为什么?阳子,妳要是和她见一面就好了,那么,妳一定会明白,她是个美丽地恋爱的女人。
哥哥,美丽的东西应该结美丽的果实,美丽地恋爱的人,为什么会抛弃孩子!温柔地恋爱的人,为什么会做出对不起丈夫和遗弃自己孩子的事?
阳子激动地说。阿彻默然在阳子身旁坐下。
今天我遇见的那些育儿院的孩子们,说不定也都是恋爱的结晶。可是,看着那些孩子们,我一点也不觉得是美丽的果实,太叫人悲哀了。阳子流露着纯洁的愤慨。
妳的心情我了解,不过,也许我太天真吧,总希望妳对生母有少许思慕之情。
那么,哥哥,你的意思是说,我不能生气?对背弃丈夫、遗弃孩子的人,一点不能生气,而且还要思慕?不,我才不要。我还不到二十岁,就不能憎恨这样的成人,未免太可悲。
对不起,阳子,我不是不了解妳的心情。不过事实上,她现在负了需住院三个月的重伤,原因是起于我的轻率,所以我才觉得希望妳原谅她。
阳子越过松树梢眺望逐渐移动的月光,有一片云流过月亮。
我真害怕人与人的关系。
害怕人与人的关系?
是的,害怕,与人认识、与人亲近,我都怕。
那么,我也可怕?
阳子吸了一口气说:
是的,我也怕哥哥。
为什么?为什么怕我!
忙碌地拍着扇子驱赶脚边蚊子的阳子没有回答。
为什么怕我?阿彻又问。
不是怕哥哥一个人,反正是与人的关系,我都害怕。我觉得不管怎样平凡地接触,最后还是会受到伤害。所以关系愈密切的人愈可怕,像哥哥是我最怕的人。
阿彻不禁屏住了呼吸,阳子认为我是比北原关系密切的人吗?
所以,我不愿意轻举妄动,不论任何事,甚至小樽那个人的事。
这语调平静,像是要阻止阿彻的感情,阿彻捕捉不到阳子的内心。
知道了。不过,阳子,我从刚才一直想告诉妳一件事。
什么事?哥哥。这声音惊人地酷似三井京惠子。
阳子,妳觉得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生命吧?
是的,可能是生命。
从过去我对妳的观察,觉得妳对别人的馈赠,总是很感谢地接受,使我颇受感动。即使一朵花,妳也表示高兴。
我明白了,哥哥,你是想说,对于给我生命的人,该比送我和服或戒指的人更该感谢,是吗?
不错,阳子,至少她是生妳的人。
谁知道她是否想生!
不能这样说,阳子,这是伤害妳自己的话。
可是,如果那时允许打胎的话,我想一定不会生下我了。
不,似乎也有办法打胎,在那个时代,有药物可以利用。这事倒使我想起过去实习的医院,今年有一个人生了没有脚的孩子。那母亲吃了好几次药,最后只把两条腿打出来。
啊!多可怕。
是的,真可怕。不但如此,指头只有三根。
太惨了!那怎么办呢?这孩子的一生。
就是啊。孩子的母亲又说,这种孩子不能抚养,不但丢脸,也会破坏夫妇的感情。
太自私、太狠心了。吃药的不是那婴儿,而是做母亲的人啊,难道对自己所做的事,没有任何责任感吗?
因为她本来是打算堕胎的。
哥哥,你认为怎样?
我也觉得这事很可怕,所以对赐予我们全身完整的父母,认为理当感谢。
阳子默然不语。
因为赐予我们最重要生命的,无论如何是父母。
哥哥,我倒认为人有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
这是平静却有力的声音。
我是被乐意生下或不受欢迎生下的,虽然不知道,不过,反正我已降生于这个世界。只是,这种出生方式,我不能同意。
阳子,你真严厉。阿彻露出了苦笑。
我严厉吗?我觉得这些话是理所当然的。哥哥,人的出生方式是非常重要的,你是看着我长大的,我想你应该了解。
如果我不是一生下来就被送进育儿院,就不必受到赖彻母亲的虐待,也不会被误认为是石土水的女儿,更不至被逼到自杀求解脱的地步。
唔,我很了解。
不,恐怕不了解,如果了解,就不会说喜欢小樽那个人之类的话了。
可是
哥哥,我们还年轻,我觉得年轻人不能没有纯洁的愤慨。
不过,阳子,对妳来说,现在重要的事是责备生母吗?责备别人、憎恨别人的生活,妳想会变成怎样的结果?
有些事是非责备不可的,哥哥。因不贞而出生的事,在我的心中投下怎样的阴影,你知道吗?我活像在脏水沟出生的东西。虽然像我这样的人,能被赖家收养还算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