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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九反照镜

冰点续集 三浦綾子 10277 2023-02-05
夏芝走出百货公司,抬头看看天空,天空阴暗,仿佛雨点即将滴落的样子。夏芝胸前抱着启造和阿彻的衬衫,在等候计程车。她穿着白色杂乱格子的捻线绸和服,系着蓝色带子,吸引了人们的眼睛。 现在夏芝为了没有买下那件似乎颇适合阳子穿的短衫而耿耿于怀。当她想像阳子穿着那件浅绿色短衫的模样时,她就决定不买。可是,现在胸前抱着启造和阿彻的衬衫,而没有阳子的东西时,又觉得自己像是个意气用事的坏人。即使些微,夏芝也不甘愿帮助阳子,以免增加她的美丽。虽然如此,夏芝仍觉得应该买下那件短衫给阳子,于是,她又改变了主意。 正当她要返身进入百货公司时,一辆灰色轿车不偏不倚地停在夏芝身旁。 买东西吗?驾驶座旁边的门打开,林靖夫走下车来。

啊,好久不见了。 每年和太太明美双双来拜年的林靖夫,自从单独来拜年后,今天还是第一次见面。 我送你吧。 发现自己被靖夫注视着,夏芝立刻把要为阳子买短衫的事抛到九霄云外了。 可是 还要到别的地方买东西吗? 不。 望着踌躇不决的夏芝,靖夫露出了微笑。空虚的、忧郁的微笑。二、三个年轻女性回头看他们,他们都垂下了眼睛,夏芝似乎要躲避这些眼光而进入了车内。 今天医院的工作已经结束了? 是的,今天是礼拜六。不过,院长还在医院,因为有患重病的人。 为了这个病人,近两三天才都很晚回来? 本来院长可以交给别人的,他那种性格一定会吃亏。不,也许应该说是有责任感、有良心的医生。 夏芝从反照镜中,看到靖夫讽刺的微笑。

车子从一条路向西边开去,前面低矮的山今天看起来比平常更为逼近。 那是天生的性格。 靖夫不答,稍微增加了速度,驶过忠别溪的桥,进入有乐町。不知怎么,靖夫一直闷声不响。夏芝抬起眼光,看看映于反射镜里的靖夫面孔。靖夫又增加了速度。 咦,错过了转弯。 对夏芝的话,靖夫只挂着淡淡的笑。 拨出三十分钟的时间,陪陪我怎样?现在还不到三点。 既然他仅要求三十分钟,总不好拒绝。 不过 车子已驶到跨在美瑛溪上的两神桥,夏芝从溪上微感不安地望着浓绿的示范林。 不过怎样? 一声不响地擅自这样做,我不方便啊。 可是,如果我邀你兜风,妳一定拒绝。因为妳是个冷淡的人。靖夫的语尾温柔。 冷淡? 夏芝微笑了。靖夫吹起口哨,那是游览船之歌(按:此处游览船是指威尼斯游览船而言)的曲调。靖夫停止吹口哨,喃喃念道:

恋爱吧,少女。 这是歌词中的一句。靖夫又继续念下去: 在樱唇未掉色之前是这样吧?这是相当古老的歌了。 夏芝似乎了解吹口哨唱出游览船之歌,及念歌词的靖夫的心情。 靖夫笔直地把车子向正面的丘陵开上去,驶了五、六百公尺,车从丘陵脚下向右转弯,进入缓缓的长斜坡路,两边的树阴加深,觉得仿佛进入了山中。 哎呀,这条路不是往墓地去的路吗? 是的。 夏芝很惊讶,靖夫却无情地回答。 要到墓地去吗? 是的,妳不满意吗?太太。 我不要。 夏芝的眉心锁在一起,靖夫干声笑着,大大地转动方向盘。 不要吗?我是想带妳去看看王瑞琦的坟墓。 啊!她不是还活着吗? 那里,她才没有活着哩,我所知道的王瑞琦已经死了,在什么温泉彷徨偷生的人不是王瑞琦,是她的亡魂。

啊!太过分了。 夏芝瞪着反照镜中的靖夫,靖夫则看看夏芝,他的眼光是暗淡的。路两旁的洋槐树开着白色的花,甜甜的芳香飘进车内。 丘陵斜面是一片宽大的墓地,靖夫在墓地中途停车,走出车外,打开门。 王瑞琦的坟墓是在树丛后面款冬叶覆盖之中,没有花,也没有围栏,只有一块小小的石碑孤寂地竖立着。眺望着深深刻入王瑞琦之墓几个字的墓碑,夏芝忽然觉得王瑞琦实在可怜。 多傻的家伙,白白花费造墓的钱。 夏芝默默地望着旁边的坟墓,在铁链围栏中,杂乱地开着白色延命兰,竖立着大的墓石。 她活着,难道你不高兴? 靖夫仍站在墓前,拿出香烟来抽。 我才不会高兴哩。 .眼睛残废,当然不能一味地高兴。 不,这事与我无关。那家伙要是在我认为她已死时,死掉就好了。

啊!你太狠心了。 妳不懂。 靖夫突然狠狠甩掉香烟,用脚把它踩灭。 你为什么带我到这里来? 因为妳是个不懂事的人。 不懂事的人? 不错,汤小姐说,妳告诉她,既然已经和明美分开,就和王瑞琦结婚吧。妳不是讲过这话吗? 是的,讲过。你刚好是一个人,她也是独身。 就是说,为了赎罪而照顾她吧? 什么赎罪 夏芝回答不出下面的话,靖夫看着夏芝,嘲讽地笑着。 太太,人会在自己胸中造各种坟墓,我的胸中已修造了明美的墓和王瑞琦的墓,许多从前那些男男女女的墓,都造在我的胸中。 胸中可以造墓? 夏芝转身背对着靖夫,眺望王瑞琦的墓地。对靖夫而言,难道王瑞琦也已成为从前的人了吗?或者因为不能成为从前的人,而勉强为她竖起墓石?说不定我对于靖夫也已成为从前的人了。

不过,太太,我绝不会造我两个孩子的墓,以及妳的墓。 啊?夏芝情不自禁地回头。 我在告诉妳,我不能造妳的墓,妳是我无法埋葬的人,妳是可憎的人。 靖夫以炯炯发光的眼神向她望着。 夏芝展露出妩媚的微笑。 不行,林大夫,你不能讥笑我 太太,我并没有讥笑妳。 靖夫重新露出激动的眼光,夏芝若无其事地望着王瑞琦的坟墓。 不谈这个罢,重要的倒是王瑞琦小姐的眼睛,非替她想想办法不可。 附近的树上蝉声唧唧鸣个不停。 王瑞琦的眼睛吗?老实告诉妳吧,太太,听到消息时,我不相信。不过,院长也不至于说谎,所以我回答他说,我要到丰富去,当面看看是不是真的。 你要是去了就好了。 可是,我挨了骂哩,院长说:开玩笑!态度非常吓人。

啊!夏芝再度蹙起了眉心。 院长根本就不信任我,不过,我对院长的看法也改变了,这回是我第一次看到院长额上冒着青筋发脾气。 靖夫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夏芝板起了面孔。启造为了王瑞琦而如此热心的情意,煽起了夏芝的嫉妒。雨点打着款冬叶,发出滴滴答答的声音。 回去吧,雨下来了。靖夫伸出手掌迎着雨,抬头看天。坐在这里怎样? 靖夫打开驾驶座旁边的门说。夏芝犹豫了一下,马上坐进驾驶座旁边的座位。 太太,听说提议让王瑞琦回旭川的人是妳?靖夫操纵着方向盘问。 是的。 这件事,放弃怎样?我不会和王瑞琦结婚的,那么,结果责任只有由院长负担,难道这样也不要紧吗?太太 可是,我认为你应该替王小姐医治眼睛。

哦,医治是可以的,但仅限于眼睛而已。靖夫的语气冷淡。 很好,只要眼睛复明,她的人生就会重新展开。 那里,如果会复明,不用我医治,早已复明了。 靖夫以自暴自弃的口吻说着,增快了车速。 林大夫,你这个人真可怕。 那里,如果照汤小姐的说法,我是和三岁小孩一样的哩。 滴落的雨逐渐变成大粒的雨,雨点增加了速度,车子抵达赖启造家时,车前的玻璃全是雨水,雨刷刚扫过,又立刻蒙上了烟蒙蒙的雨水。 在这里等一等,这么大的雨,走出去妳的和服马上就会搞脏。 夏芝听从他的话,倚着靠背坐在车内,透过湿淋淋的窗外茫然眺望着家的方向。纵使撑着雨伞,到进入家里以前,恐怕和服下摆也会被雨打湿吧。望着扬起水花的大雨,夏芝突然忆起了遥远的日子。

那天也是下着这么大的雨。 出发到洞爷的疗养院之前,靖夫来拜访夏芝,而在没有第三者的情形下,吻了夏芝的颈项。那时所留下的吻痕,夏芝自己没有发觉。这吻痕激起了启造的愤怒,于是决心收养石土水的女儿。这仿佛是遥远的往事,又像是不久前的近事。 还记得吗?太太。靖夫问。 什么事? 我到疗养院前一天的事,那天也是下这么大的雨。 下雨天吗? 原来林大夫也在想着相同的事,夏芝内心这样想,但表面却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 是吗?妳忘了?靖夫仍凝视着前面的玻璃,自言自语的说。 忽然,靖夫转眼看夏芝,夏芝慌忙垂下了眼睛。 没有忘记,妳愿意记得吧? 只要妳愿意记着,我就满足了,我已没有任何要求。 靖夫生气似地说。雨点逐渐减小,阳子拿着雨伞和高脚木屐从家里出来。

回来了?妈妈,雨下得真大。 阳子似乎是刚发现他们而出来的。当她看到靖夫时,吃了一惊,把头低下去。 嗨,午安。靖夫愉快地扬起手。 林大夫送我回来的,我从百货公司出来时,刚好碰到林大夫经过。夏芝分辩似地说着,然后以郑重其事的口吻对靖夫说:请进来坐一会儿。 也好,打扰一会儿吧 阳子默默地拿自己的雨伞遮住林靖夫。 阳子,爸爸呢? 进入客厅后,夏芝柔声问起居室里的阳子。没有购买阳子短衫的心虚,加上被靖夫开车送回来的内疚,使得夏芝变为温柔。阳子一面冲咖啡一面回答: 爸爸说,今天病人的情形很坏,也许晚饭也不能回来吃。 是吗? 爸爸也真辛苦,是不是?妈妈。 夏芝不答,对阳子说: 妈妈要去换衣服,阳子,妳送咖啡和一些水果出去好吗? 好的。 看到夏芝脸上流露着几分兴奋,阳子赶忙调开眼光。不知怎么,她今天对靖夫有些不放心。 阳子读初中时,曾因眼疾而到靖夫的眼科治疗过,而且每年靖夫来拜年时,也都看过他,但不知怎么,阳子觉得靖夫身上有一份无法亲近的东西。 端着咖啡和香蕉进入客厅时,靖夫叠着腿坐在沙发上。 哦,长大了,变成好姑娘了。 靖夫的眼睛停留在阳子白嫩的喉咙。阳子对靖夫和夏芝的关系不大清楚,不过,王瑞琦的事不久前听说过,也许由于这缘故,阳子觉得靖夫的眼光黏黏的,她感到很不痛快。默默地把咖啡和香蕉放在桌上后,靖夫又对她说: 坐下来谈一会儿吧。 既然靖夫这样说,阳子也不便冷淡予以拒绝。她微微笑了笑,在椅子坐下来。 妳真漂亮,我们到底赶不上年轻人的美。 谢谢。 阳子平静地说,笔直地望着靖夫,她觉得那张凹凸分明,五官端正的面孔,似乎给人一种松散的印象。 妳们现在这种年龄,到底在想些什么呢?妳们共同的话题是和服,或是男朋友吧? 林大夫,人的思想是因年龄而不同吗?我倒觉得是因各人的气质而有所差别。林大夫,您到底都想些什么呢? 反问得好,我想的是工作方面的事。不过,我的话有一半是真的,一半假的。 靖夫的表情忽然转为认真。 另外一半是想什么?阳子以少女的爽直发问。 拜托,手下留情吧,小姐唔,另外一半想的都是妳们不会听到的事,譬如女人的事啦,可恶的男人啦,金钱方面的事啦,以及麻将会不会赢啦等等,多半都是与世界的进步毫无关系的。 靖夫自我解嘲地笑笑。阳子默默望着靖夫,觉得这个人和父亲启造是完全不同的人。 爸爸所想的也和您相同吗? 唔,院长和我不同,他是个严肃的人,也许他所想的全部是工作。不过,阳子,说老实话,表面上满脸正经的人,本质上也和我这种人并无不同。虽然这话不知是否可以对纯洁的少女说,但凡是男人,都很容易被女人迷住。这事我认为妳可以知道,院长对女人恐怕也一样吧?在他的心底。 门被轻轻敲一下,夏芝走进来。她已换了套豆沙色和服,系着较浓的同色带子,头发清爽地往后盘成发髻。 啊,好像谈得很投机的样子。 阳子站起来。 没关系,阳子,坐下吧。 我去给妈妈泡杯茶。 阳子走出客厅。母亲夏芝为什么连发型都改变?阳子感到很不痛快。她对这份不痛快有所记忆,就是北原到赖家来做客一周的那年夏季,夏芝对北原讲话时,那提高一音阶的声音,以及格外鲜红的嘴唇,使阳子引起的不快感。 阳子为夏芝沏了绿茶,夏芝为避免皮肤粗糙,近来绝不喝咖啡。阳子一面沏茶,一面思忖刚才靖夫所讲的话。靖夫说,男人都会想女人,但阳子不愿相信靖夫的话,靖夫的讲法,有一种脏兮兮的感觉。父亲启造可能也会想女人,但至少不会使人产生和林靖夫相同的味道吧。这是阳子的直觉。她觉得不论是高木、北原或阿彻,都以与靖夫不同的感觉去想女人。而且,阳子认为所谓男人想女人,并不像靖夫那样,意味着不纯洁。 阳子要把夏芝的茶端出去时,听到玄关门被拉开的声音,她急忙走出去看,原来是满脸疲惫的启造在脱鞋。 啊,爸爸回来了,病人怎样了? 唔,死了,我以为会活到晚上的有客人? 是林大夫,爸爸。 启造略一皱眉。 靖夫?难得。启造说着,先走进起居室。 累了吧?爸爸。 平常总是立刻迎出来的夏芝,现在迟迟不出来,启造颇不高兴。他到里间解开领带,不知怎么,今天的领带老解不开,他觉得似乎连指尖都疲乏了。 啊,对不起,因为听说你今天很晚才回来,我以为不是你呢。夏芝轻轻地把单和服披在启造肩上。 靖夫有什么事吗? 启造不愉快地问。 靖夫明明知道我在医院,为什么要到家里来? 今天我到百货公司买你的衬衫,出来时,刚好遇到林大夫的车子经过,所以送我回来。夏芝开朗地说。 唔,送妳回来,好亲切的男人。 启造说完,到盥洗室漱口,夏芝的声音兴奋,使他不痛快。 回到起居室,夏芝已不在,启造在沙发坐下来,翻开报纸,把标题都市的中心看成都市的心中(译注:心中二字为殉情的意思)而不由露出了苦笑。他眼前出现刚才病亡的那四十余岁女人的容貌。一面号哭,一面伏在亡妻尸体上面呼唤的丈夫,也如烧灼般地烙在眼睛。启造站起来,进入客厅。 嗨,欢迎,听说你送夏芝回来 看到靖夫和夏芝脸上都仍挂着笑时,启造觉得自己插入二者之中,有种多余的不协调。 打扰了,听说那个病人死了? 嗯,死了,真讨厌,我不喜欢人死,这一点总是无法习惯。 启造把阳子送来的茶一饮而尽。 是吗?还不习惯吗?我从来没有遇到死亡的病人,所以不了解这方面的感觉。 靖夫的口吻在启造听来,非常冷淡。 近来启造对靖夫的表情、言语、态度等,都感到非常不喜欢。自从看到王瑞琦拄着拐杖蹒跚而行以来,启造心中已萌出对靖夫不能原谅的感情。 爸爸也要吃布丁吗? 阳子先把布丁放在靖夫面前,然后也给夏芝和启造各端一份。 啊,要吃,这是阳子亲手做的布丁。启造温和地说。 技术不太高明。 唔,好吃。阳子,妳也到这里来一块儿吃吧。 启造现在由衷地期待阳子到他的身边来,他觉得阳子在身边,会使他感到安宁。听了启造的话,夏芝瞥了阳子一眼,口头上柔和地说: 阳子,拿妳的布丁出来吧。接着对靖夫说:你难得来一趟,请多坐一会儿,喝些啤酒或威士忌怎样? 夏芝站起来。 不,我还得开车回去。 可是,难得来呀,叫计程车送你回去好了,是不是?启造。 哦,对,就这么办。 启造内心很生气,夏芝做医生的太太已经这么多年,难道还不了解我此刻的疲倦?二、三天来,为了今天去世的病人,我每天忙到很晚才疲惫不堪地回来,而今天,这病人终于不治身死,我心身都感到疲乏已极。靖夫对于夏芝也许是难得的客人,但对于我,是每天见面的人。 反正明天是礼拜天,还是请多坐一会儿吧,我去做牛排请你。 哦,牛排?不过,对不起,改天再来叨扰。 靖夫打量在默默喝茶的启造表情回答。阳子端着布丁进来,启造把僵硬的脖子慢慢转过去。 爸爸,医生的工作很辛苦吧?需要宣布病人的临终,宣布人的死亡是很痛苦的事吧? 是的,很痛苦。阳子,妳倒了解这份痛苦。 夏芝的眼睛忽然转为阴暗。 谈不上了解,不过,高木叔叔说过,婴儿出生时,向其家人报告消息是很愉快的事。所以报告死亡消息应该正巧相反。 启造深深地点头。 启造在心中回味阳子所说的死亡的宣布。过去启造已不知有多少次面临过病人的死亡,在其家人悲泣声中宣布死亡,而后被悲叹声驱逐般地走出病房,这真是无法形容的痛苦的工作。然而,仔细想一想,觉得那只是身为医生,看到临终的局面而已。宣布死亡时,一个人的生命从此结束的真正意义,我到底是怎样接受的呢? 阳子,妳现在说到死亡的宣布,才使我联想到这是一件非常重大的事,我觉得一个人宣布人的死亡消息,是可怕的事。 也许不错,院长,因为死是欺骗不了的,不容许含糊的事。靖夫在烟灰缸内揉熄了香烟。 就是啊!像诊断疾病时,发现癌症的话,可以说好像是癌症,但人死了,不能说好像是死了。 好像是死了吗? 靖夫不由得愉快地笑起来,夏芝和阳子也笑了。启造也露出了苦笑,但不知怎么,觉得没什么可笑的。清楚地宣布一个人的死亡,只是给予其家人沮丧、绝望、悲叹和痛苦罢了。这里没有些微的希望。在阳子昏迷的四日三夜中,启造虽然几乎绝望了,却仍抱着一线希望,那就是也许还能获救的些微希冀,不论是万分之一或亿分之一,甚至是万亿分之一,反正抱着希望就不是完全的绝望。 死亡到底是什么?完全的绝望吗? 那当然是绝望啊,启造,人死了,就什么都完了。夏芝吮着用汤匙舀起的布丁说。 是的,死了就一切都完了,剩下灰烬和几根骨头,其余的都变成烟,这就是死。靖夫把垂在额上的前发掠上去,一面说。 是吗?只剩下灰和骨头就是死亡吗? 当然人死留名,多少会留一些事迹,可是,不见得每一个人都有值得留下来的事迹。 不过,林大夫,回忆也能够留下来啊!像我就忘不了小丽。 这话脱口而出后,夏芝不觉看看靖夫的脸。小丽被杀那天,曾到客厅来过,那时客厅里只有夏芝和靖夫而已,为了要和靖夫单独相聚,夏芝叫小丽到外面去玩。 我讨厌林大夫,也讨厌妈妈,谁也不跟我玩! 小丽这样说着,一转身就奔出了客厅。这句话是夏芝听到小丽的最后一句话,为了这句话,夏芝不知心酸了多少次,痛苦了多久! 夏芝,光是回忆或留名是不行的,这是未死者的问题。我要说的是,死亡的人本身死后的问题。俗语不是说,地狱和极乐世界吗? 启造最后一句话仿佛是针对靖夫而说的。 地狱和极乐世界吗?这种骗小孩的话,我不以为然靖夫浮起浅笑。 骗小孩的话吗? 地狱和极乐世界在现代也许是属于杂技场式、低级俗气的一句话,不过,这句话含着永远的生命和罪的问题等深奥思想。启造心里这样想着,看看靖夫。 我宁愿有天国或极乐世界 夏芝说着,声音已有些哽咽,因为她想起了小丽。看到这情形,靖夫改变了语气。 无论如何,院长,天国或地狱之类的话,不是医生的份内工作,那是和尚或牧师的任务。 不错,确实不是医生的份内工作,不过 医生只管治病就行了,院长。靖夫打断启造的话说。 你的话不错,可是,病人最大的痛苦是死亡的恐怖,靖夫,对这个问题,你的看法怎样。 人总归要死,死亡的问题不论怎样思考都想不通,最后人都要死,所以没有办法。反正多吃一点好的东西,多做一点喜欢的事,然后死掉。深奥的话我最不会讲,院长。靖夫似要结束话题般地站了起来。 靖夫走后,启造在起居室的沙发坐下。靖夫生活在做着自己喜欢的事,看起来却一点不幸福,启造讽刺地想。妳坐靖夫的车到别的地方去了吗? 夏芝默默坐在沙发的一端。 嗯带我到王瑞琦小姐的坟墓。 听了夏芝的话,启造的表情突然变为可怕。 带妳去了? 是的,本来说要送我回家,所以我以为会直接回家,后来到极乐交叉点的地方没有转弯,就从两神桥开过去。 没有礼貌! 这家伙到底把别人的太太当作什么?启造的怒气渐渐上升。 妳没叫他把车子开回家吗? 可是,他说只要三十分钟就够了。夏芝放低声音回答,避免被厨房里的阳子听到。 是吗?他说只要三十分钟,妳就什么地方都可奉陪了吗? 啊!什么地方都可以奉陪?你怎么讲这种话 妳何必要别人送?有计程车可叫啊!计程车。启造的声音也放低,但语气严厉。 你何必讲这种话林大夫还不是我们医院的职员。 职员只管医院的工作就够了,而且第一,你要是想到小丽死时的事,就该不会搭乘靖夫的车,这样才算是母亲。 我明白了,原来二十年前的旧帐,你还牢牢记住。 当然啊! 那天,若非靖夫和夏芝叫小丽出去,小丽也不至于被谋害。要是靖夫没有来就好了,不,即使他来访,在门口就让他回去,那就没事了。夏芝对一切事似乎满能干的样子,只有这一点很糊涂。启造在心中骂道。要不是小丽死亡,就不会收养阳子。厨房发出了汤匙相碰的声音。 可怜! 阳子毫不知情地给靖夫和大家端送布丁。启造把收养阳子的一切因果抛开,认为靖夫是赖家的祸根,而重新对他产生了憎恨。 你真是可怕的人。 是吗?我倒认为妳才是可怕的女人。 什么!我?夏芝转脸对着启造。 总之,那家伙是讨厌的人,为所欲为的人,他是不会考虑到别人立场的。夏芝,妳还是小心为妙。 你还在怀疑我?夏芝变了脸色,气汹汹地说。 不,不是怀疑妳,不过,任何人看起来,妳只是三十多的人。启造仿佛被压倒似地说。 你近来口才变得很好,可是,我只要想到你还在怀疑我,就很难过。夏芝撒娇地改变语调说。 希望妳以后避免单独和靖夫在一起,拜托,只有这一点妳一定要做到。 可是,不过是开车送我回来,应该可以吧? 不可以,车内等于一个单独的房间。 讨厌,什么单独的房间。单独的房间是指与外界隔离的房间而言,汽车不是前后左右都嵌着玻璃吗? 可是,车内的谈话,外面听不见,从这个含意来说,比旅馆房间更该称为单独的房间。何况这单独的房间还可以躲开人们的眼睛,移到山中去,墓地也没有人吧? 话又掉转回头。 瞧,又在怀疑了,我知道。 靖夫这个人也不像话,他没有理由带妳到墓地去。 又在讲相同的话 也许噜苏一点,但妳需要人反覆告诉妳相同的话。 我看到王小姐的坟墓呢。 死人的坟墓是需要参拜,但王瑞琦还活着,看活人的坟墓,有什么意思? 在黑暗中靠拐杖踽踽行走的王瑞琦,又出现于启造眼前,启造重新对靖夫和夏芝产生怒气,他忍不住觉得似乎是他们两人的恶作剧,陷害了王瑞琦。 我不知道,你太唠叨了。 夏芝把脸扭过去,这时电话铃突然急促地响起来,启造看看夏芝,夏芝赌气地侧着脸,无意起身。铃声继续响着,启造也不想站起来。阳子从厨房探头张望,看到他们两人沉默地坐着,听任电话铃响个不停,她即自然地拿起话筒。 喂喂,这里是赖家啊,哥哥是的,好吗?什么?死了?是的,是的,在家,好,请等一等。 死了?谁死了? 启造站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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