脖子挂着湿毛巾,穿着棉袍的高木走进房间来。
到底是温泉,连骨髓都暖和了。
真的?那很好。正在看报的启造抬起脸。
三百四十公里的长途开车,肩膀有点酸了。高木举起一只多毛的腿竖着。
哦,辛苦你啰,对我是一次很惬意的消遣,你却一路开车,很辛苦,叫个按摩师怎样?
哦,也好,才九点?
高木拿起壁龛的电话。
请你给我叫一个按摩师来什么?男的?女的?只要会按摩的,男女都无所谓。
高木咔喳地放下电话。
他们两人今天是到稚内附近的丰富温泉来玩的,这里是山中安静的温泉旅馆。约两周前的一个晚上,高木打电话给启造,说他妹妹从斜里搬到稚内,很寂寞,叫他去玩一趟,他打算改天去一趟,邀启造和他一块儿开车去。这突如其来的邀约使启造踌躇不决。
喂喂,你不信任我的开车技术吗?
高木笑着。启造忽然觉得很想再到这学生时代去过一次的稚内看一看,过去大家都很忙,从未彼此邀约结伴旅行。启造心动了。
好吧,我也去,稚内只在战前去过一次。
嘿,真的要去?你终于有意离开家了?那件事以来,已经一年半了,这中间你一直黏在旭川。
已经一年半了吗?不,是一年四个月。
启造一如他一贯的作风,正确地予以纠正。高木的笑声从话筒传过来。
算了,一年半也好,一年四个月也没有关系。已不知讲过多少遍了,那件事是我呱呱落地,剪断脐带以来,第一次遇到的惊人事件,想不到阳子是这样果断的小姐。
哦,给你惹了麻烦。
不,是我惹出的麻烦,现在好吗?阳子。
托福,马马虎虎。
电话挂断后,启造舒了一口气,觉得阳子企图自杀的事,仿佛是不久前才发生的,事实上却已过了一年又四个月。表面上看,赖启造一家是平静的,但启造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事要发生似地,每天过着惶惶不安的日子。
今天早上,高木从札幌出发,到旭川启造家里休息了二十来分钟。
阳子,叔叔告诉妳,叔叔有一种癖好,一坐车就想喝酒,而且最讨厌一百公里以下,慢吞吞地驾驶。
高木边喝茶边说,旁边的夏芝立刻信以为真,不安地蹙紧了眉。
那怎么行?我不答应他去了。
不行,启造已经是又老又旧的丈夫了,妳最好赶快找一家公司,投保人寿保险,可能在今天之内就会捞到一大笔钱哩。
我并不想要钱。
夏芝一本正经地回答。启造觉得夏芝毫无幽默感,但进入车内后,高木说:
嫂夫人还是和少女一样,那副认真的样子很可爱。
启造在车中频频回忆和夏芝并肩挥手送他们的阳子,他忽然觉得还不能抛下阳子死掉的阴影。
高木的驾驶比启造预料的慎重,当启造佩服地说出其感想时,高木笑起来。
别讲这种话,不像你的样子。像我这种优秀的人,岂可糊里糊涂开快车!那些家伙都是脑筋有些问题,不然就是太过于紧张。
高木到底是可靠的人,启造重新这样想。
喂,看看电视怎样?启造。
高木向隔壁的房间走去,靠近走廊的洋式房间有电视。
不,我有一本书没看完。
嘿,是什么书?
齐藤茂吉(译注:诗歌作者,脑病专家,著作甚丰,曾获日本文化勋章奖,一八八二年出生,一九五三年殁)的歌集。
歌集?短歌(译注:由三十一个假名构成的日本诗)吗?你也在写?
不启造的脸红了,近来他开始写短歌,但尚未写出可以让别人看的作品。
启造,不要写短歌吧,作点都都逸(译注:德川时代末期兴起的小调,至今尚流行于风月界和娱乐场所,以七、七、七、五调为一句,共二十六音,唱出男女爱情的俗曲),那你也算得上好男子了。
高木笑着,以沙发为床,躺下去。
高木
什么事?
嗯是关于阳子的事。
阳子又怎么了?
阳子说,想到乳儿院去看看。
嘿。高木以臂枕头,望着坐在榻榻米的启造。
我想不通,阳子到底为什么想看乳儿院。启造拿出香烟点火。
我好像有些了解,因为这是阳子的事,她觉得乳儿院的孩子可怜,她已经知道那是她曾经住过的地方。
她说考大学的事要移后,这一年要先实地看看社会,观摩观摩,然后再决定该走的路。
那有什么不好?我赞成。躺在沙发上的高木抬起脸说。
不过,我总不大赞成,乳儿院或育儿院这些孤儿院,对阳子的刺激性太强烈了。
那当然,因为有被抛弃的孩子,也有夫妇离婚不要的孩子,只能说一句:可怜。
是的。所以,我在想阳子到底有何想法启造表情担忧地望着高木。
到时候再说吧,喏,不要放在心上。
唔,圣经上面也说过,不要为明天的事烦恼。我是连五年后,甚至十年后的事都不放心不过,高木,在小樽的阳子母亲,知道这孩子在什么地方吗?
走廊偶而有脚步声经过,除此以外,外面连车声也没有,窗外被黑暗包围着,这是安静的旅馆。
那边吗?大概不知道,顶多只知道在旭川吧。这又怎么了?
唔,我有些放心不下。
喂,启造,不要太责备我,那样做是对或错,我并非没有考虑过。
不,我不是在责备你,本来就是我不对。
谁对谁错,是没法决定的。不过,喂,在阳子看来,石土水的女儿究竟怎样?
啊?石土水的女儿?在吗?
在,没有父母,孩子也会长大。高木蓦地起来。
在那儿?
札幌。我感到忐忑不安,想到阿彻随时可能和她碰面。
这时有人敲门,一个按摩女走进来,高木把电视打开。
辛苦啰。
高木说着,仆伏下去,戴着墨镜的按摩女,微微张开小嘴巴,开始按摩高木庞大的身躯。不得已,启造重新翻开那本短歌集。
按摩女默默擦揉着高木的背筋。
妳的力气不小。
高木说,按摩女不答。
从丰富到稚内有几公里?
不清楚,坐火车大约四十分钟。
想不到声音是圆润的。
妳是一个人吗?
一个人又怎样?按摩女微微一笑。
不,我是想,妳一定有各种客人。
高木扭转头看按摩女,在黑眼镜对照之下,脸颊显得白白的。按摩女再度牵动嘴唇,微微一笑。
是的,各种男人都有。
也有坏男人吧?
不坏的男人,恐怕没有吧?按摩女的语调含着空虚感。
我是好男人哩,而且是光棍。
按摩女大胆地皱着鼻子笑笑。
什么?不相信?
不,您这位客人刚才说,您是好人,而且是光棍吧?好人和光棍有什么连带关系?
按摩女的语气仍然蕴涵着空虚感,这引起了高木的注意。
妳毕竟是单身。
咦,为什么?
因为我是心理学家,交谈几句,就立刻看出来,妳们也很快就知道客人的职业吧?
我不知道,因为我不但眼睛看不见,连我的心都盲目了。
嘿,妳講话怎么拐弯抹角的?
我说的是老实话,按摩女挂着讽刺的微笑。
老实话吗?不过,妳的眼睛看得见吧?
近来也有许多眼睛看得见的按摩师,但我看不见。
启造忽然抬起脸望着按摩女的背影,觉得好像和谁相似,但他重新阅读他的书。
妳是这一带的人吗?
不,是海那一边,桦太(库页岛)的人。
桦太?现在变成外国了吧?
按摩女默默不答。
丰富这个地方真安静,我们抵达时,听到黄莺的啼声,有五、六家旅馆吧?
可能十来家。
按摩女有些冷漠地说。奇怪的是高木对这没有阿谀的态度,技术良好的按摩女涌起了兴趣。也许不是兴趣,而是同情,这按摩女说不定也是孤儿院出来的。高木自有他关心的原因。
高木再度扭转头看按摩女,一张樱桃小口,捏过一般的可爱鼻头,皮肤白白的,略呈干燥,皮肤干燥也等于心灵干燥,高木觉得她年龄可能超过三十岁。
妳的父亲和母亲呢?
早就死了,不过,问这些有什么用处?
高木抓抓头。
不错,显然一点用处也没有,对不起,妳一定不高兴了吧?
高木的口吻变成了如同对育儿院的孩子讲话那样和蔼,霎时,按摩女的手停滞不动。
打听别人的身世真不应该,这是属于低级趣味的
没关系,近来我毫不在乎别人怎样,这个时代好像与什么地方出生、什么地方死亡之类的问题没有关系。
按摩女的语气突然变为诚实。她要从左边移到右边按摩时,沿着床走了几步,撞到了旁边的桌子。
啊,不要紧吧?
我的感觉迟钝,因为我是过了三十岁才瞎眼的。
过了三十岁眼睛才瞎?妳的年龄已这么大了吗?
先生,把我的身世告诉你怎样?
啊,好的,我很喜欢听妳的身世。
由于高木的声音温和,那按摩女开始述说自己的身世,她出生于桦太,父母早亡,日本战败后,与哥哥两人回到日本。当她说时,电视正播送着低低的管弦乐。
在我工作的地方,我喜欢上了一个人,不过,他是有妇之夫。我工作的地方还有一个可恶的男人,我被他当作玩具。
原来如此。
另外还有许许多多的事,后来由于我喜欢的人理都不理我,在他的身旁生活非常痛苦,所以,有一天,我突然离开了那个地方
有意无意地听着按摩女讲述的启造脸上,突然露出紧张的表情。启造站起来。
王瑞琦!是王瑞琦!
启造惊惶失措。
原来她活着!
启造目瞪口呆地凝视着替高木按摩的白衣女郎,虽然她戴着黑色眼镜,但那张脸庞毫无疑问的是王瑞琦。启造的膝盖瑟瑟发抖。
王小姐!这句话险些冲出启造口中,勉强咽回去,他不能决定在这种情况下,是否可以叫唤她。
王瑞琦的面孔转过来朝着启造,启造蓦然一惊,全身僵直,觉得墨镜后面的一对眼睛在打量他似的。然而,王瑞琦又低下头继续说话。
先生,我大概是受到天罚而盲目的吧,因为爱上有太太的人
那里,当然最好是不要爱上别人的丈夫,不过,这和瞎眼无关。
是吗?按摩女凄凉地笑笑。
如果说有天罚的话,应该是罚我,我是坏人。
咦,刚才您不是说自己是好人吗?
再怎么坏的人,都认为自己好。不谈这个吧,妳现在大概还希望和那个男人会晤吧?
不,一点不想,我现在已变成这副样子,与其见面,宁可死掉。
王瑞琦的话像针刺穿进启造胸膛。
不过,我是幸福的女人,能够这样一心一意的思念一个人。
由于思念那个人,有一度几乎食不下咽也许这是眼睛看不见的原因。总之,我觉得好像把自己的一对眼睛献给了那个人。
启造感到无地自容。
妳这个人真令人惊讶。
高木感慨地说。刹那间,启造以为高木会叫唤他的名字而使他惊惧。高木看着启造,启造狼狈不堪地胡乱翻动书页。
对不起,现在请您仰身卧着。
王瑞琦说。高木便翻转庞大的躯体仰卧着。王瑞琦开始按摩高木的手臂,高木夸大地苦着脸。
哇,好痛,真管用。
因为您累了。
唔,从札幌一口气冲到这里的。
话题改变,启造放下心中的石头。电视流出男歌星的歌声,从下面的浴池传来水声,日光灯忽然闪闪灭灭,然后又亮了。
妳这个工作开始多久了?
五、六年,不,可能有七年了先生,您是一个人单独旅行?
在电视的音乐声中,王瑞琦似乎没有发现里间的启造。
启造跟踪王瑞琦走出旅馆,前面不远就是小山,附近没有一间房子,除了从窗子泄出光线所及的范围外,其他地方都笼罩在黑暗中。这家旅馆是在距离温泉街二、三百公尺的地方。
启造在帐房借来的手电筒强烈的光中,看着王瑞琦的背影。她拿着白色拐杖,一步步向前方走,启造希望赶上去,牵着她的手引路。
然而,启造没有缩短四十来步的距离。王瑞琦从神社前面僻静的路,孤单无助地走去。已不知有多少年这样踽踽独行了吧!启造不觉淌下了眼泪。不知从什么地方来了一只大狗,悄悄靠近王瑞琦,她蹲下去抚摸狗头。
王小姐!
启造站住了,觉得叫不出声来的自己是多么冷酷无情。可是,启造没有勇气出声。
我这副样子,与其见面,宁可死掉。
我觉得这一对眼睛好像献给了我喜欢的人。
刚才王瑞琦的这两句话,仍在启造耳中回响。在这里叫她,又能为她做什么?
向前走去的王瑞琦不时闪闪一亮。只要她活着,就非得永远过这种生活不可吗?启造彷徨了。这不是曾经在我医院服务的一个职员吗?且不说王瑞琦对我的感情,像这样袖手旁观,难道是人应该走的路径吗?
我该怎么办?
启造几乎想呻吟,他觉得似乎无路可通。
突然,启造感到怒发冲冠。
靖夫这家伙!
他觉得若非靖夫凌辱王瑞琦,王瑞琦的命运可能迥然不同。不错,也许王瑞琦是爱我的,因为她失踪前一夜,曾打电话说:
我希望生院长的孩子。
然而,他觉得并非纯粹为了爱他的缘故才这样做。
当已经发生了关系的靖夫,传出结婚的消息时,对王瑞琦来说,毕竟是莫大的打击,因此才打电话讲那种话吧?启造现在重新觉得王瑞琦失踪的原因,大半起于靖夫,所以,靖夫才不得不为王瑞琦造墓吧?想到男人凌辱女人,对那女人的命运有多么大的影响,启造就遏止不住怒火。
喂,怎么了?今天怎么闷声不响的?高木操纵着方向盘,斜眼扫了一下启造。
不,没什么啊,对不起,到温泉街的地方,车子停一下好吗?
买东西?
我想拍几张照片。
启造急急下了车,他想把王瑞琦所住的这条街道摄入镜头。右边是旅馆,左边多半是饮食店,而在百余尺前面,另有一家旅馆如阻挡去路般的耸立着,全部景色仅此而已。启造一家家地拍摄,不断地按快门。想到王瑞琦不知住在哪一家,就不得不这样做。
怎么回事?这么无聊的地方,拍得那样仔细干嘛?打算给太座来个从头到尾,源源本本的报告吗?高木从驾驶座探出头来,诧异地说。
车子把温泉街抛在背后,从山间的牧草地和苗圃之间驶了数公里,进入丰富町。到加油站前面打听通往佐渡别原野的路,穿着工作衣的青年说:
现在到佐渡别原野也没什么可看的。
青年笑着,但仍详细地给他们指示去路。
不久,他们来到白色水芭蕉丛生的原野。处处开着黄金色的八头款冬,和淡蓝色的虾夷延胡索,仿佛从水中透出一般,整片湿润美丽。水芭蕉一直延伸到牧草地,有几只牛在那里悠闲地吃着草。
太美了,启造。
是的,很美。
这么美的景色,竟说没什么可看,真奇怪,到底什么东西才是可看的?
太接近的话,反而不会受到感动吧,美丽的景色也一样。习惯真可怕。
那么你拥有美丽的太太,却满脸无精打采的情形也一样吧?唔,要是把我母亲也带来就好了。
啊,对,那就好了。
而且嫂夫人也应该一块儿来。
嗯
此刻启造希望能让王瑞琦看到这些白色水芭蕉,王瑞琦虽然住在这个地方,但可能在看不见这些花的情况下,终其一生吧?想到这里,启造感到非常难过。
一会儿,经过夹着白桦树的一座稍大的杂木林时,启造不禁睁大了眼睛,前面突然展开一片广阔无垠的原野。
茶褐色茫茫然的原野上面,黑浊的云层沉重地垂挂着;遥远的地平线上,分不清是丘陵或树林,恰似一条线,现出长长的影子。没有一只飞禽,也没有一棵可供飞禽栖息的树木。这不是大海般的原野,而是茫茫渺渺非常荒凉的景色。海是有波浪、有生命的,启造想。然而,这难以形容的佐渡别原野,现在在沉重的天空覆盖下,活像有可怕的死亡正横陈在那里。
长那么一棵树也不致受到天罚吧?
沿着路旁有倒塌的枯苇,其间一道流水,高木一跃而过。
哈!好舒服,你也过来嘛。
启造听从高木的话,也跳过去。如同踩在巨大的弹簧床垫上般的奇怪感触,从鞋底传上来,一点没有脚踏实地的确实感。
好湿的原野,这么潮湿,也是谜吧?
哦,不错。
启造再度想起王瑞琦。
这真是不毛之地。
是的。
启造觉得自己也是不毛之地。我的心中确确实实地结着果实吗?这样问时,觉得是空的,什么也没有。
我没有任何足以长树的东西,对夏芝的爱情不是明确的;对阳子也涌不起亲生父亲的慈爱;甚至对自己亲生的儿子阿彻,也无法挺起胸来做父亲。好像一切都不够完善。如何生活才有真正的人的面目呢?启造双手插在衣袋,站在松软的地上。
二万五千公顷,真大。高木望着钉于白桦树圆木的指示牌说,太可惜了,启造。
是的,不过,我觉得人类也需要这样的自然景物。冷酷地拒绝人类,毫无可爱处的景色,我也喜欢。
我反对,这和看到大富豪的败家子一样的感觉,无聊地横行霸道,实在是个非常可惜的地方。喏,算是开玩笑的,如果加以开发,说不定可以成为大牧场哩。
我倒觉得自然界就该保持自然界的风貌才好,那才让我们了解人永远是人。
没有比人不像人一般地生活更可耻的事!
启造想起了昨夜在旅馆的日历上所看到的这句话。
从贯穿原野中央的道路,汽车再度向前开。泛着褐色的枯萎芦竹叶不住地在风中瑟瑟颤动,款冬沿着路生长,一段路后,重新出现了一簇簇的水芭蕉。
丘陵地带已将接近,不久,车子驶进了砂丘林,林中出现很深的沼泽。
下去看看怎样?听说有无数大小沼泽的地方,想来大概就是这里。
启造从刚才起,就一直在回想黑暗中拄杖行走的王瑞琦,听了高木的话,猛然一惊,返回自我。走下车来,闻到一股海水味。
是的,刚才看到的那潮湿的草原,据说本来是海,后来被风吹成砂丘,然后变成潮湿的草原。
高木站在路边竖立的大路牌前面,上面写着原生砂丘林。
不错,原来砂丘是在海边。不过,这里看来好像是深山里面。
处处一丛丛的树林下,残雪犹在,树木现在刚萌出新芽。被深密的树林所包围的沼泽,倒映着阴郁的天空,呈出铅灰色,静静浮立着。偶尔发出黄莺的啼啭,岸边一株樱树,投影于水中。
这不是咱们两个男人该来的地方。高木笑着,走到沼泽附近,忽然回头说:昨夜那按摩女,不知现在怎样?
启造懔然一惊。
真可怜,感觉迟钝,你在那里也不知道,问我是不是单独旅行。听了那些话,我只好回说一个人。
启造默默地望着腐蚀的倒塌树木。
可能她自己不知道她的眼睛很容易治愈,从她的话听来,大概从不看医生。
高木应该不认识王瑞琦,对陌生的女人高木也这样善良,启造突然急欲把王瑞琦的遭遇告诉高木。
高木,关于昨夜那按摩女
怎么样?
两人从沼泽岸边返回车前。
没什么我是突然想起,也许可以给靖夫治疗。
靖夫?唔,这家伙做人方面虽然差劲,医术却不错。说到靖夫我倒想起他的太太明美,她带着孩子努力工作,真了不起。不过,一个女人单独生活,总觉得怪可怜的。昨夜那按摩女,以及明美,都一样但紫藤是例外。
眼下是稚内街道杂乱的屋顶,再过去是突出海面的宗谷角。高木和启造现在站在芦竹山上面的公园,仰头望着冰雪之门。在约五、六公尺高的门柱之间,耸立着仰头望天的少女像。据碑文记载,冰雪之门是为了安慰许多在桦太的冰雪下,死去的人的灵魂而建立的。
人们从这里渡海到桦太,再从桦太回到这里。
读到碑文开头这句话时,启造重又想起昨夜的王瑞琦。王瑞琦确实在桦太出生,战后从桦太撤回北海道的。
喂!那是什么?
突然间,高木大声叫道。启造顺着他指示的方向放眼望去,在遥远的天空下,隐约出现平板的岛影,只有右边山上的白雪清晰可见。
高木,那是桦太!
对,正是桦太!
高木大大地合抱着胳臂,注视着桦太。他们两人曾听说桦太一年出现不了几次,因此,他们的感动格外深刻。
在桦太住过的人看到的话,一定很难受。
王瑞琦已经不能亲眼看到桦太了,启造又忍不住想起王瑞琦。
两人靠近电话接线生的雕像旁边,那是三块四角形劈开的石板,像屏风一样排着,右边是雕像,左边是九个少女的姓名,中间则刻着悲痛的词句:
各位,现在是最后,再见,再见。
那是一九四五年八月,在被苏俄军队的炮火围攻下的真冈(译注:库页岛唯一的不冻港,战前约有二万人口),坚守自己的工作岗位的电话接线生最后所说的话,说了这几句话后,她们便服毒自杀了。
盼战争勿再重演,祈求和平以慰可敬的九位少女之灵。
读完碑文之后,启造的眼睛转到九个少女的姓名,高石宫子、渡边照、吉田八重子
王绿琦。
启造不觉念出声来,这王绿琦是王瑞琦的亲戚吧?姊妹,或表姊妹,还是婶婶?不知怎么,启造认为不会是没有关系的人。
调回视线,启造再度眺望桦太绿色的岛影。启造感到胸部发热。高木对一动不动伫立于强风中的启造说:
怎么了?桦太有你念念不忘的少女吗?
啊,有。启造仍注视着桦太,正色回答。
喂,真的吗?别吓唬我好不好?
凝然注视着桦太,屹立不动的启造的严肃表情,使高木惊讶。
这里写着王绿琦吧?启造指著名字说。
什么?这个就是你的旧情人?
希望你听我说。启造现在毅然决心地想把王瑞琦的事告诉高木。
看样子不寻常,也好,到车内去听吧,在这么大的风中会打哆嗦。
五月的阳光虽然灿烂,从海面吹来的风却寒冷。
高木领先进入车内。
你在什么地方认识王绿琦?
不,王绿琦这个人我不认识高木,是关于昨夜那按摩女的事。
越过汽车前面的玻璃,启造的眼睛仍旧注视着桦太岛的侧影。
昨夜?
是的,她本来是我医院里的事务员。
啊?你说什么?
她叫王瑞琦
真的吗?启造。
高木的身体从方向盘探出来,瞪着身旁的启造看,眼光严厉。
大约十年前失踪了我万万想不到她瞎了眼睛。
高木的视线没有离开启造。
是吗?我知道了,她思念的人是你,而凌辱了她的家伙是高木移开眼光,投到下面白浪起伏的海上。是靖夫。
启造不答,静静闭上眼睛。
是吗?原来是这样?不过,你为什么不叫她?你这个人真薄情。
我自己也这样想,不过,高木,叫了她,到底能怎样?
不错,事情不是叫她然后对她说,好久不见了,妳的眼睛怎么看不见的?唔,还好等等就可以解决的。
是的,不过也不能因为没有办法帮助她,就弃之不顾。我虽然一直以为她死了,但还是常常挂虑着,想不到她是以这个样子活的,实在感到很难受。
那当然。总之,太意外了。
那白雪残留的桦太上空,有从此地伸展过去的云彩,像羽毛般地横陈着。
昨夜她走后,我不是说要洗澡,而马上走出房间吗?
唔,不错,我在想,你怎么洗澡洗这么久?但我先睡着了。
我是想,即使偷偷地也好,要送她回去,所以悄悄跟在她后头走。而且我想知道她住在什么地方。可怜她拿着白色拐杖,蹒跚地走着。
真的?拿着拐杖?
很遗憾,她大概还有工作,进入另外一家旅馆去了。我在外面徘徊,等了一会儿,后来想,也许以后打听一下就可以知道,便回来了。
原来如此,所以你今天早上才在温泉街拍了那些照片吧?
启造的脸微微泛红。
两人都默默地从玻璃望着海。
启造,你喜欢她吗?片刻后,高木以沉重的口吻问。
不,谈不上喜欢或讨厌,她只是我医院的一个职员而已。失踪前夜,她突然打电话给我,说要生我的孩子,我很不高兴,把电话挂断了。
不错,那正是你的样子,我了解。她和靖夫的事,你知道吗?
不,那时还不知道。她是在靖夫快要结婚时才失踪的。
快要结婚时?
是的,靖夫结婚不久,有一天醉醺醺地到我家来,那时我才听到他说王瑞琦对我的感情以及靖夫和她的关系。
这畜生,太过分了,还厚着脸皮和明美结婚。
靖夫好像也向王瑞琦求过婚。
这天罚的!
启造对愤怒的高木说:
靖夫也懊悔了,所以他为王瑞琦造了坟墓。
坟墓?混蛋!
高木似乎若有所思的样子,然后转身向着启造。
喂,把她交给靖夫怎样?以后让这家伙去负责。
不,那不行,对不起,交到靖夫手中对她太可怜。
不,只是他要负责罢了,一根指头都不让他碰到,生活费由他负担,这家伙对眼睛最专门,如果治得了,就让他治愈。
靖夫是高木的远亲,所以高木自然会生气。
海面的白浪增加,车子仍停止不走,两人继续谈着话。
唔,让靖夫医治眼睛也好,但不能把王瑞琦交给他,又不是靖夫害她瞎眼的
那要怎么办?难道说,让她终生葬送在温泉?
不,昨夜我想这事想了一夜,睡不着觉。
你这家伙好不坦白,为什么不马上讲?
因为我自己也犹豫不决,不知该怎么办?不过,现在我已经下定决心了。
你打算怎么办?
还是把她叫来旭川,生活费由我负担。
要是不小心,被人以为是第二号可不好,而且也得考虑嫂夫人的心情。
当然考虑过,但王瑞琦的心情比夏芝的心情更需要考虑。昨夜她说过,那副样子如果要和我见面,倒不如死掉,我想,已经不能再跟她见面了。
不能再见面?这是什么意思?
我打算不要直接和她打交道,在旭川租间房子给她住,雇个人照顾她,那么
喂,等一等,你这样说,到底要由谁去接她来?
是的,问题就在这里,能不能拜托你?
我?唔,好吧,暂时答应。可是,是谁以怎样的理由,要接她来旭川?如果不弄清楚,她恐怕不肯来。
是的,即使说我的医院她也不会答应
第一,看她那种样子,我觉得不管谁说什么,她都不会来旭川。
是吗?有什么好办法没有?启造叹息着。
启造,你不会是喜欢上她吧?
怎么会?只是觉得她可怜罢了。
唔,好像有这样的台词,说同情就是爱情。
高木发动引擎,转眼间海面变成倾斜,车子驶下陡急的斜坡路,向沿着芦竹山展开的稚内街道急驰而去。左边出现了美军基地,车子抵达熨斗雅布角。今天早上从稚内的海岸看不见的利尻富士山,悠然耸立于日本海的波浪上面,纯白的雪与翠绿的山脊相映,分外醒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