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拜天下午,启造和夏芝相对坐在起居室,抬头望着窗外微阴的天空,刚才还在厨房收拾午餐碗盘的阳子,似乎已回到她自己的房间,宽大的家里显得空旷寂静。
阳子时常出去散步吗?
从学校回来后,几乎不再出去。
好像已经开朗多了。
是吗?我倒不这样想,她时常不知在想什么,使我感到心情沉重。
六月十五日的札幌神社祭典已快到了,从阳子服毒起至今天也已将近五个月。照理说应该恢复原状了,启造想。
玄关发出声音。
挂号,赖先生。
什么地方来的?
夏芝从茶橱的抽屉拿出图章,立刻出去。
茅崎爸爸寄来的包裹。
夏芝抱着一个不小的包裹回来,她不假借剪刀,开始用手解绳子。夏芝经常花费很多时间,慢慢解开包装的绳子。
好不容易全部解开了,夏芝仔细地把绳子缠好,放在一边,然后慢慢打开纸盒盖。盒内垫着报纸,塞在隙缝,夏芝又仔仔细细地把报纸拉开,抚平绉纹,在一旁观看的启造焦急起来,同时感到佩服。急于看到里面的东西,不是人之常情吗?在启造的注视下,夏芝忽然抬起脸,展露了微笑。
像这样花时间慢慢解开的时候,我感到最愉快。
启造不觉揶揄地笑着。
咦?是夏季和服料子。这是给你的,这是阿彻的,这是阳子的,什么!我的怎么送这样鲜艳的花纹!
正如所料,夏芝蹙着眉。
相当摩登的花纹嘛。
可是,我不喜欢,这么大的螺蛳花纹我不喜欢。夏芝不满意地把她自己的夏季和服料子推到启造跟前。
难得爸爸送来的礼物,不能埋怨。
启造脑中浮出,想像着夏芝高兴的表情而送礼物的岳父容貌。
可是,感受性不好,一定是嫂嫂挑选的。
夏芝把卷好的绳子缠在自己的手指上,不胜无聊地低着头。夏芝这种对别人赠送的礼物表示不喜欢的特有性格,启造从未如此不愉快过。
愈想愈觉得夏芝的性格奇怪。夏芝讲话温婉,动作文雅,整齐清洁,做菜精致细腻,不论从哪一方面看,都是一个温柔的妇人。
可是,夏芝从不喜欢别人赠送的东西,这是什么道理?每次人家赠送东西,她都表示不满意。
送这么多香皂也没有用。
又送烟灰盘了,没有地方放也是伤脑筋。
这种壁毯怎么可以挂?
对所有的礼物都是这种态度,收到吃的东西时,就说吃不完啦,会吃腻啦,直到东西吃完为止,始终抱怨不休。以前在家里帮忙的下女阿珠住得很近,而且也可以分送给邻居,但夏芝从不这样做。身为大学教授的女儿,又嫁给医生为妻的夏芝,对馈赠品已习以为常了。
不过,她立刻表示不满意的原因,并非由于收惯了礼物。夏芝缺少体谅别人的真正温柔。对那种考虑再考虑,以为送上这份礼物必会受欢迎而赠送的别人心情,夏芝是无法想像的。
没有想像力的人就是没有爱。
启造想起这句不知谁讲过的话,叹息着,拿起自己所收到的和服料子。
这时纸门打开,阳子进来。
阳子,茅崎的外公也送妳夏季和服料子。夏芝声音干涩地说。
啊,我也有?太高兴了,妈妈。
阳子立刻把布料展开来,放在膝上,那是白底上面有藏青色蟹和朱红色小虾的大胆花纹。
呀,真漂亮,妈妈。
阳子站起来,把布料披在肩上。
很适合,阳子。启造舒了一口气,抬头看看满脸喜悦的阳子。
是吗?蟹啦、螺蛳之类的,我顶讨厌。阳子妳喜欢这些吗?
喜欢,蟹的花纹大胆,看着很不错。
那么,这螺蛳的花纹也喜欢?
是的,喜欢。瓶罐的花纹以前流行过,但螺蛳比较富诗意。
真的?凡是人家送的东西,妳都喜欢吧?
夏芝的语气使启造猛然一惊,抬起脸看阳子。
唔,是的,不论什么东西,我都觉得应该非常感谢地接受,妈妈,谢谢。
妳真了不起,阳子,通常年轻小姐即使是父母送的东西,也说什么感受性好啦不好的,立刻抱怨。
启造的话使夏芝表情僵硬。
启造,这是没有办法的啊!衣服是女人的生命,如果是品味稍微高的人,别人送的东西,不会那么简单地满意啊。
是吗?品味高的人是这样的吗?
启造看看夏芝,再看看阳子,阳子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挂着微笑对夏芝说:
妈妈,谢谢,我马上写信给外公道谢。阳子走出了房间。
不论人家送什么都感谢,简直像乞丐。阳子的脚步声走远后,夏芝才说。
是吗?那么,像妳这样,凡是别人送的,从一到十都抱怨的,又算什么?
什么?我并没有抱怨啊!可是,不合我品味的,我总不能表示喜欢,只要稍微有个性的人,我想都会穿合乎自己个性的衣服。
哼,这个我不懂,不过,我认为与其炫耀所谓有个性的服装,不如对别人送的礼物,即使稍微不满意也表示喜欢,这种性格比较美。
什么?你太过分了,那么,你的意思是说,什么东西都要喜欢?
启造板着脸,闭上了嘴。愈想愈觉得能够对别人所送的礼物,不管多么微小,都由衷地感谢的,可以称为圣人。人是多么不容易满足啊,像我现在对妻子的性格感到不痛快,也可说是不知感谢的人之一吧。启造虽然这样想,仍无法接受夏芝的态度,尤其是夏芝对阳子所说的话,启造不能不感到耿耿于怀。
启造猛然站起来。
我要出去散步。
请便。夏芝赌气地说。
启造临时想去邀阳子一块儿散步。自从那件事以来,阳子尚未走进示范林,他觉得现在阳子已可以到树林去了。看看企图结束生命的地方,对活着是必要的,启造想。
看到启造进入房内,坐在桌前的阳子惊讶地抬起脸来。
我是想邀妳出去散步。启造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散步?阳子不解地仰望着启造。
是的,到示范林去看看,不久前林中开了很多雪白的延龄草,很美。
启造躲避着阳子的视线,仍站着看窗外的树林。阳子凝视着启造,然后大大地点头。
好的,爸爸。
真的?那我很高兴。妳是第一次吧?
第一次?哦,吃了药以后吗?
嗯,是的。
是第一次,爸爸。
阳子目不转睛地正面望着启造。
树林入口的斯多罗布松缠绕着青色的常春藤,高高的树梢上面,被薄云蒙住的蓝天,像挂着青纱一样透明。两人默默走着,今天虽只穿一件夹和服,但启造仍觉得微热,不知是什么地方,有蛙声短促地叫着。
近半个月来,启造不知考虑过多少次,要带阳子到树林来。但每次想邀她时,启造自己就害怕而不敢开口。今天是由于包裹的事对夏芝生气,趁着余怒鼓起勇气邀了阳子。
两人走到穿过树林中央的堤防下面,水泥的阶梯角落处处长着草。启造一面想着拾回生命,重新在这条路上走着的阳子心情,一面登上阶梯。阳子站在堤防上面,回头望着家的方向。她想:
那时我也站在这里回头望着。
穿过斯多罗布松林,可以看见赖家的红色屋顶。那时阳子以为这是最后一眼,因而回头看望的。那是大地被新雪覆盖的元月十五日清晨的事。
土堤的牧草长到膝盖的高度,从这里走下堤防,就进入德国松林。获悉阳子在溪畔服毒自杀而跑到这里时,启造看到了走进林中的阳子足印。
到堤防上面散散步吧。
启造没有勇气邀阳子到那足印连续的林中去。
爸爸,放心好了,我想进入林中看看。
阳子抬眼望着启造,似乎是说,否则的话,邀我到这里就没有意义了。
毕竟是阳子。
启造毅然走下通往林中的阶梯。
德国松树林中,像黄昏一样微黯,青鹪啼叫着,声音寂寞如猫头鹰。
阳子站在启造后面,树林外面的阳光透过枝桠,微微照进来。启造回过头来,注视着树林某一点的阳子面孔,恰似白色雕像,纯洁无比。
阳子走近来,灰色折裙微微摇摆着。启造想对她说点什么,但找不到要说的话。
如果当时死了
这已不知想过多少次的事,启造现在重新想着。一只乌鸦飞到树根隆起部分的下面。
真好,阳子。
听了启造的话,阳子蓦地露出了寂寞的微笑。阳子尚未真正感到活着的幸运。
初中毕业时,阳子代表毕业生上台致答词,然而,在讲台上展开讲稿时,发现是一张白纸,原来是夏芝做手脚,要使阳子在满堂来宾和同学面前蒙羞。但阳子并不因此憎恨夏芝,她在心中发誓,不论别人对她如何恶意,也绝不气馁和消沉。
甚至夏芝骂她是杀人凶手的女儿,致使她留下遗书那天晚上,阳子也没有怀恨过夏芝。
不过,那四天昏睡所做的梦,却是无法言喻的可怕恶梦。梦中,阳子觉得自己掉在黑森森的洞里,或被人按在泥泞中,非常沉闷、难受。正在痛苦地翻滚、挣扎时,忽然感到头昏目眩。她走到了洞外,但来不及舒一口气,又渐渐沉入原来的洞中。一会儿目眩,一会儿沉落,反反覆覆不知经过多少次。阳子急欲呕吐,她看见蚯蚓或青蛙在胸中蠕动,阳子想把它们掏出来而伸手探入胃中,但什么也抓不到,只觉心头抽痛,眼睛沉重。
不知不觉阳子发现自己似乎在宽阔的原野,夕阳正巧照在她的脸上,眼睛张不开,忽然,不知谁按住她的鼻子使她几乎窒息,那个人看起来活像幻影。
啊,是妈妈!
阳子发抖了,挣扎着企图逃出夏芝的手。夏芝的手更加有力地按着阳子的鼻孔。
好难过!妈妈,救我!
阳子叫了好几次。
不知过了多久,阳子睁开眼睛,看到眼前模模糊糊的影子。当这些影子渐渐清楚时,阳子不觉倒抽了一口气,原来是面貌狰狞的面孔。
阳子战战兢兢地凝视这张狰狞可怕的面孔,这张面孔突然露齿而笑,原来是夏芝。
有知觉了吧?这是紫藤紧张的声音。
怀着诚实的心情而去服毒的阳子,在临醒前所做的梦,竟是那样地丑恶。而且醒来时,第一个看到的夏芝,为什么竟是一张狰狞可怕的面孔?从此,阳子时常会在夏芝脸上看到那种梦里的狰狞及可怕。
怎么了?阳子。启造回头望着落后的阳子问。
嗯,没什么。
不知什么地方又发出青鹪低低的啼叫声,愈接近溪流草愈高,并散发出青草的热气。
似乎不该带妳出来。
看到阳子沉思的表情,启造说。阳子摇摇头,两人走出树林,站在溪畔,溪水微浊。阳子吃了安眠药的溪岸,向上游延伸。启造望着阳子,阳子眼光严肃地注视着溪岸,片刻后说:爸爸,对不起。
不,该道歉的是爸爸。
在微阴的天空下,二、三个少年在溪边焚火,阳子注视着火烛,她现在又在回忆那朦胧将醒时所做的梦。小学一年级时,有一天阳子放学回家,夏芝坐在镜前化妆,那是一张毫无表情,有若假面具的面孔,夏芝突然两手勒住了阳子的颈项。这对于幼小的阳子是件不能了解的可怕的事,不过,这事阳子没有告诉任何人,而且她自己也很少想起这件事。
昏睡中那场痛苦的恶梦,以及把夏芝看成狰狞的面孔,也许是小时候可怕的记忆,根深柢固地潜伏于她内心所致。阳子绝未憎恨夏芝,可是,为什么会做出那样的梦?阳子忍不住觉得自己非常讨厌。
看到阳子一动不动地注视溪岸,启造感到不安,也许带阳子到这里来还嫌太早。
回去吧?阳子。
不,我想多待会儿。爸爸,梦是什么?
梦?妳是指人们所抱的梦想吗?
启造以为阳子将要有新的梦想,而不禁发出了兴奋的声音。
溪岸那边杜鹃鸟啼叫着。
不是的,我是说睡眠中所做的梦。阳子注视着对岸柳树下吃草的黑马。
哦,是哪个梦?梦是很奇怪的!自己想都没有想的事,也会进入梦中。
启造想起今天早上自己所做的梦。
他走进院长室时,高木坐在他的椅子上。高木看看启造,责问他,你是谁?启造笑着说,不要开玩笑吧,高木却回答:我是赖启造,不是高木。表情冰冷地望着他。这时夏芝走进来,全身护士的打扮。夏芝的表情显然也不认识启造,和高木亲热地笑着。
爸爸也做梦吗?
唔,好像是属于常常做的梦,尤其是疲倦时。启造发现阳子可能梦见了某些不安的事。
爸爸,自己身上没有的事,也真的会梦见吗?
不,好像不完全这样。根据心理学家的书籍说,人无法意识自己的整个人格,似乎有八成的自我沉在无意识中。
什么?有八成?阳子惊讶地抬起长长的睫毛。
是的,所以自己对本身有意识的部分只有两成而已。
因此,以为本身的事只有自己最了解,是非常愚蠢的。就是说,认为自己是很善良的人,但也可能具有非常冷酷的性格。
启造对刚才夏芝所表现的态度,仍耿耿于怀她嘲笑阳子︰别人的礼物,什么东西都喜欢。
那么,爸爸,自己做的梦,全部由自己身上出来的吧?不错,因为梦是自己梦见的。
也许是潜伏于我心底的对夏芝的憎恨,使我做了那样的梦吧!我以为自己绝不憎恨别人,可是,在梦中我才看到了自己的本来面目。阳子垂下了眼睛。
可能是的,因为在梦中时,人失去了清醒时的理性和意志。也就是说,抑制能力减退,无意识的自己则会出现。像爸爸也时常在梦中对别人大嚷大叫,挥动武士刀等等。
启造小心翼翼地说明,以使阳子纵然做了不安的梦也能够放心。
听到启造说在梦中拿着武士刀乱挥,阳子认真地问︰
啊!真的吗?爸爸。
真的,而且还梦见在许多人面前大声地发号施令,或发表演讲等等。爸爸以为自己讨厌在别人面前讲话呢。可能因为平时懦弱,所以在梦中发泄积愤吧。
阳子听着启造的话,一面不住地点头。这位温和的父亲体内也有挥舞武士刀的勇猛,和向群众命令的权威的一面,这虽然难以置信,但也许这才是真实的。我梦见的那讨厌的梦,正确无误地,是出自我自己体内的想法。我以为起码我不会怀恨别人呢,阳子想。
总之,梦是不可思议的。不过,梦究竟是否把无意识的世界全部呈现出来,尚不得而知。譬如人们常常做上厕所的梦,但奇怪的是不会便溺,不是厕所的门坏了,就是里面太脏。
阳子微微一笑。
原因是在梦中仍有几分抑制能力,不能把棉被弄脏。所以,我觉得在梦中也有不会出现的无意识的深层。
啊!在梦中也不会出现的自己我真怕。
阳子说完,离开启造旁边,沿着溪流的小路向上游走去。启造也随着阳子走。
害怕?阳子。
是的,多可怕,我害怕自己。
越过停脚回头的阳子肩膀,启造望见美瑛溪呈着片片并不强烈的光在流动着。
我一定是傲慢的,爸爸。我以为自己的事自己最了解,不过,事实上我什么都不知道。常常认为自己是亲切的人,但只要想到也许潜伏着另一个没有志气的我,就不寒而栗。
阳子又领先走着。一个男人站在溪中,水浸到他的腰部,拿着长长的钓竿在垂钓,看起来是个宁静的世界。
然而,阳子已经觉得光看那人的外貌无法了解他的内心了。启造在阳子身后说:
阳子,不必那样害怕。自己身上具有未知数,等于同时抱着希望。
希望?
阳子回头看启造,启造深深点头,无论如何非让阳子对生活抱着希望不可。启造转脸望着嫩黄色的椴松新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