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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五一朵云

冰点续集 三浦綾子 10710 2023-02-05
海潮味随着微风送来,小樽港应该就在三、四百公尺前面。在缓缓往下倾斜,通达色内町的人行道上,阿彻踯躅不前,下不了决心。六月初的午后阳光照在肩上,感到很热。 阿彻现在是往京惠子家途中,这是经过数夜考虑后决定的。阳子表示不愿意会晤生母,但这究竟是否是阳子的本意,阿彻认为她周围的人应该替她考虑考虑。道理且不说,从感情上讲,应该希望会晤吧,这才是人之常情。总有一天她会盼望见面的,为了阳子,阿彻打算事先调查一下京惠子一家的内情。 刚才阿彻在车站前面那有公用电话的药房内,翻过电话簿,那本电话簿封面已破了一半,脏兮兮的,纸张都卷了。想到这本电话簿上面,可能印着阳子生母的住址,阿彻心底升起一股不可思议的感觉。

京惠子的丈夫姓三井,但三井的姓氏相当多,阿彻以指尖一一指着字面查看,有保险公司、汽车公司,也有航空服务营业所。三井勇、三井市之助、三井拢雄等等姓名,凡是姓三井的,阿彻都注意查看其职业。最后,三井弥吉商店(海产物)等字跳入他的眼中,记得高木叔叔好像说是经营海产物。姓三井的海产物店只有一家。 为小心起见,阿彻翻出职业类别的电话号码来看,姓三井的海产物批发行仍然只有这一家。除了店铺的电话之外,住宅也有电话,地址同样在色内町。阿彻在小手册纪录后,把电话簿还原时,额上已冒着汗。 阿彻伫立于路旁,踌躇不决的原因,是因为不能决定是否看一看房子就回去,或是毅然拜访京惠子。高木曾说: 她的先生和儿子们什么都不知道,过着和睦的生活。

因此,不要去打扰人家。听到这话时,阿彻曾产生反感,阳子的生母和其家人过着和睦的生活,这是可以容许的吗?年轻的阿彻涌起了愤慨。 然而,现在真正站在小樽的街上时,却觉得不能扰乱所有与阳子有血统关系者的安宁。 不过,真的会扰乱他们的安宁吗? 阿彻又这样想,觉得说不定由于拜访三井家,而给阳子带来意想不到的幸福。 阳子的存在,不见得就会扰乱三井家的安宁吧!说不定京惠子的丈夫早已知道阳子的存在。一个生命的诞生,尽管如何秘密,难道能够继续隐藏将近二十年的岁月?阿彻认为那是不可能的。 拿启造一家的情形来说,也是一样,最初夏芝声言阳子是她生的,连对紫藤都这样骗她。可是,自然而然的,大家都知道了阳子是收养的。而且经过几番波折,最后由高木泄漏了阳子的出生秘密。阿彻不认为三井家能相安无事地度过这漫长的岁月。

也许几年来,阳子的生母一直盼望和阳子会晤,阳子的出现,说不定会带来意外的喜悦。 不过,究竟 想到这里,阿彻的思潮又回到原来的问题。 不能保证阳子不会卷入新的纠葛中。人生真是难以预料,阿彻想着,抬起脸仰望蓝色的天空,一朵白云孤单地浮在天上,柔软、厚实,却显得悠闲恬静。 就这样回去吧! 还是不要再让阳子发生风波才好,只要阳子认为自己没有母亲,没有兄弟就可以了。阳子的哥哥只有我而已,阳子的父母就是我家的父亲和母亲,只要这样想不就好了吗? 真的这样就好了? 阿彻仍站在人行道旁边,反覆考虑。 这时,从斜坡路那边,一个穿蓝色翻领衬衫的青年,沿着人行道走来,脚步轻快。那青年发现站在路旁的阿彻,对他问:

你是在找人家吗? 是个长形面孔,眉目清秀的青年。 啊,嗯,色内町二丁目是在什么地方?骤然间,阿彻慌张失措。 这里就是色内町二丁目,你是找那一家? 青年亲切地问,烫过似的鬈发垂在宽阔的前额。阿彻望着对方的额头,犹豫地说: 嗯叫做三井商店 什么?那是我家的商店嘛。你是谁? 我家的商店? 阿彻感到血液冲上脑门。 不,听说是在三井商店附近 哦,原来如此,你要找那一家? 青年始终态度亲切。 阿彻愈加感到狼狈,但总不能说不知道要找的人家姓什么? 是姓佐藤的 有一次阿彻听到这样的话:专门趁人不在家时,潜入偷窃的贼,要行窃时,先打开人家的门,大声问:有人在家吗?如果没有人出来,就动手偷东西,有人出来时,就问:这附近有没有姓佐藤的人家?因为姓佐藤的人很多,不会引起别人的怀疑。现在阿彻就是忽然想起了这事。

佐藤先生?青年偏着头想了想,唔,我们这个町内没有姓佐藤的人家,叫作佐藤什么? 哦,不必了,谢谢。 阿彻点点头,逃也似的匆匆离开了,那青年莫名其妙地目送着阿彻的背影。 转过消防队旁的拐角,阿彻才松了一口气。那青年说三井商店是我家的商店,店员也会对自己服务的商店说我家的商店,不过,那个青年看起来似乎是学生。阿彻回忆着刚才见了面的青年那长形的面孔和五官,鼻子旁边有一颗略大的痣,牙齿雪白,眼睛虽小,却清亮,不过,和阳子毫不相像。 唔,原来他就是阳子的哥哥。 阿彻已经推定那青年是阳子的哥哥。过分的亲切,阿彻想,擦拭着额上的汗水。 从消防队旁转弯后的路是阴凉的,阿彻一只手拎着西装外套和照相机,慢慢走着。这一带似乎是相当古老的批发店街道,坚固的石造店铺和砖造的房子并排而立,店铺前面停放着大小不一的卡车。阿彻走了不远,折回消防队附近的香烟店,店前搁着三个空的装面包箱子,阿彻拉开古老的四片式玻璃门,走进店内。

给我一包香烟,光明牌的。 一个与古老的店铺不相称的活泼少女,伸出胖胖的手拿香烟给他。阿彻抽出一支,衔在嘴里。 三井商店在这附近吧? 是的。少女的大眼睛骨碌一转,突然奇怪地吃吃笑起来,三井家就在隔壁。 哦,原来在隔壁三井先生他们好像有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儿子吧? 是的,有啊,还有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儿子,一共两个,可惜的是 少女抖动着肩膀,又笑了。 可惜的是什么? 到底有什么可笑?阿彻摸不着头脑。 可惜的是都像父亲,要是像太太就好了。 阿彻自然地问: 太太那样漂亮吗? 很有名哩,三井太太是出名的美人儿,你不知道吗? 阿彻回答不知道,再买了巧克力和牛奶糖。 我好喜欢三井大太,儿子已大学毕业了,但一点都看不出来。

因为漂亮,所以喜欢?阿彻故意地问。 不是,那位太太很亲切,待人很好,任何人看了她都会喜欢她,不喜欢她的人反而奇怪呢。少女不悦地说。 任何人都喜欢的人,我最讨厌。 老实说,阿彻对这素昧平生的三井京惠子抱着一份敌意,这少女这样称赞她,使阿彻感到意外。京惠子瞒着丈夫生了孩子,这已够使人产生黑暗的印象了,再加上听说任何人都会喜欢,阿彻不由得困惑了,难道说,偷偷生下阳子,却能毫无痛苦地活着? 你这个客人见都没见过面,就讨厌人家?少女嘟着嘴巴,阿彻被惹笑了。 既然是那么好的太太,那位先生一定也不坏吧? 可是,不能与太太相比,大家都这样说。 不过,大儿子很亲切。 咦,你认识吗?我倒喜欢弟弟。

是吗?不过,夫妇的感情好像不太融洽。阿彻试探地问。 你这个客人专门胡说八道,他们在这儿是出了名的要好的一对夫妇。 确实是和睦的家庭。 阿彻又买了一包香烟才走出店来。不错,就在香烟店隔壁,挂着一个很大的招牌,写着:三井海产物批发店。在相当厚的招牌上面,这几个横写的字是浮雕的。店面约三十六尺,深度可能有六十尺吧? 阿彻的心激烈地跳动着,一面慢慢走过去,一面张望店内的情形。约二十坪大小的微暗店内,摆着办公桌,有十五、六个男女事务员的样子。 这里就是阳子生母的家。 阿彻的心情复杂,无法言喻。 跨在运河河口的月见桥上面,阿彻茫然伫立着,心不在焉地把视线投向右边的码头。码头的黄色货船,不断地前后移动着。可能是专运钢材用的船吧,横着船身,紧紧靠着岸壁,奶色的起重机正在装载钢材。七、八个男人头戴盔帽在工作,这种情景,看起来恰似无声电影。

阿彻脑中追思着刚才看到的三井商店的情形。 店铺和相接的住家之间,有一块宽约三公尺的空地,空地进去的地方,可以看见旧的木格子门的玄关,门前挂着陶瓷器的门牌,写着三井。显然这是里面的玄关,如果拉开这扇门,三井京惠子一定在那里。阿彻注视着那格子门,一颗心跳动得难受。 他想佯装找人家,进去看看。不过,这条街店铺很多,偏偏到凹入好几公尺的住家探问,似乎不太自然。 数十只海鸥发出猫一样的叫声,在海港上面飞着,它们的影子倒映于浮着油的绿水中。 假使那时候我拉开那扇门京惠子一定会出来。 你和我妹妹长得一模一样。 可能我会出其不意地这样说,或者也可以单刀直入地问她: 你从前不是生过女儿吗? 京惠子一定会脸色大变。

你生下的女儿企图自杀。 那么,京惠子要怎样回答。 你是个冷酷的母亲,把孩子放在孤儿院,自己过着幸福的日子。 也许我会这样责备她。 一艘小小的发动机船要进入运河,叭地发出尖锐的汽笛声。一个男人站在船尾,茫然望着青色的水,是张被太阳晒黑的面孔。 阿彻露出了苦笑。我没有走到木格子门前面去,却在幻想中独自对京惠子讲话,责备她。总之,今天只看看那幢房子就够了。阿彻沿着海港,折回脚步。 运河入口再度发出船的汽笛声。载着散装的肥鱼的舢舨,由发动机船拖着,隐于桥下。船舷边挂着好几个大轮胎,可能是为了防止冲击吧。游览船的甲板上,一个穿白衣裳的女性背着身眺望海面,她的姿态,给人印象特别鲜明。 什么?你到小樽去了?北原诧异地从草坪上坐起来。 阿彻仍伏卧在地上,轻轻摸着柔软的草。他们两人从刚才起,就一直在札幌中岛公园的池畔草坪休息着。这时虽然已经五点半,但六月的太阳仍高挂。池塘边文艺复兴时期风格的丰平馆白色建筑物,以绿色树木为背景,被衬托得十分美丽,尤其是圆形的露台,更是富于外国情调。 我找到了三井家,是很坚固的石造房子。 阿彻把昨天所看到的,三井商店微暗的办公室和里面玄关的木格子门的情形,告诉北原。 见面了吗? 当然没有,我只是想先看看他们的家。 是的。北原想着阿彻对阳子的感情,一面静静地点头。 起初,北原对阿彻的体贴妹妹很感动,不过,自从听阿彻说,他和阳子没有血统关系以来,北原就发现了阿彻的感情。 说不定迟早阳子会想和生母会晤。 唔,是的,这要看阳子小姐的意见。 见面对阳子是幸或不幸,尚不得而知。明知自己有母亲,却终生见不到面的人,可能也是有的。 她对阿彻的感情到底如何? 至少,到自杀之前,阳子确实是爱我的,北原想。不过,他觉得那四天三夜的看护中,阿彻的感情急速地表露出来。 然而,不管怎样,那四天的昏睡,已把原来的阳子推送到遥远的地方去了,没有改变的,只有我和阿彻,阳子已经开始迈进了完全不同的世界。 未来真可怕。阿彻说。 唔,是的,因为哪怕是一秒钟以后的事都无法预测。 不错,突如其来地发生事情,突如其来地生病,突如其来地出现意外的人,突如其来地死亡。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会发生什么事,都无法预测。人的未来,有许多预测不到的可怕事情。 是的,你说的不错。 北原的声音包含着体谅,阿彻这番话正表示了他过去生活中的重荷。小丽被杀害、阳子又企图自杀,仅仅这两桩事实,对阿彻而言,就已是够重大的了! 昨天我出了一身冷汗。 阿彻突然记起昨天的事而笑了起来,旁边水松树在草坪上投下浓密的影子。阿彻把在小樽色内町斜坡路上,遇见亲切的青年那件事告诉北原。 你一定吓了一跳,不过,那青年到底是谁? 唔,我看不是店员。 那么,是阳子小姐的 也许是哥哥,虽然容貌完全不像。他的面孔是长形的。 觉得很奇怪吧? 嗯,心情复杂。假使他就是阳子的哥哥 我倒想看看他。 北原说,阿彻不由转脸看他,瞬间,两人的视线碰个正着。 北原先把视线移开。阿彻觉得自己明白了北原内心的动向。 老实说,我很想佯装寻找人家而进去看看。 做不到吧? 是的,真奇怪,事到临头时,没有办法演戏。北原,如果是你,怎么办? 我连小樽都不能去,因为我没有你的资格。 资格?什么资格? 拜访阳子小姐生母家的资格。 阿彻默默望着北原。 无论如何,你是阳子小姐的最亲近的人。 不,最亲近的人应该是你吧? 阿彻探询地望着北原,北原把眼睛移到微波荡漾的池塘水面。 远远的传来大群人的叫闹声,回头一看,是一群穿运动裤的高中学生,从那边的游乐园旁边跑过来,转眼间,他们经过两个人附近跑走了。阿彻和北原沉默地目送他们。 赖彻。北原毅然决心地抬起脸。 什么? 说真的,我一直想和你聊一聊。你看过夏目漱石(译注:明治至大正时代的日本文豪,留学英国,东大教授,擅于英文和汉学,其代表作有我是猫少爷心虞美人草等,一九〇九年病亡,享年五十岁)的心吧? 看过,看了两遍。 故事是两个朋友同时爱上一个女性,没有追上的一个男子自杀,出卖朋友而获胜追上的一个男子也于婚后自杀。 我希望我们不要那样 阿彻习惯地蹙起了眉心。 北原看看表,还不到六点,高木约好请他们两人晚餐。 老实说吧,赖彻,希望你不要生气,听我说。正如你所知,我最重视的人是阳子小姐,而且,我想对她来说,我的存在也一样。 阿彻脑中想着阳子遗嘱上所写的话,她写着我最敬爱的人是谁,现在我终于明白了,这事北原不知道。 不过,当我发现你和阳子小姐不是兄妹时,我有些动摇,也感到不安。 阿彻默默点头。 那时我还不想把阳子小姐让给你,不过,这次的事使我的心情有些改变。 改变? 是的,改变了。赖彻,你一定早就爱着阳子小姐,而且明知道她是石土水的女儿。 这不是寻常的事,这是多么难得的真实的感情,我非常了解。相较之下,我才觉得我的感情是自私的。 没有这样的事,北原。 不,不能与你相提并论,这半年来我对这事仔细考虑过。 北原现在重新回想自己从未体谅阿彻的感情,径自接近阳子。阿彻到底怀着怎样的心情,旁观逐渐亲热的我和阳子? 所以,我想放弃阳子小姐,可能她已经识别了你的真诚和我平凡自私的感情,阳子小姐就是那么敏感的人。 怎么可以说放弃?北原那不行。阿彻急忙说。 不行?有什么不行的? 因为阳子需要谁,我们怎能决定? 这是阿彻自己也料不到的话。不错,那封遗嘱是在死亡这异常的事态之前,异常的心理状态下写的,不能根据这遗嘱束缚阳子,阿彻想。可能是北原的态度出乎意料,而引起阿彻这样想吧。 当然要看阳子小姐的意思如何而决定,只是 北原一只手肘支着草坪,侧卧着,心不在焉地望着白亮的云。 正如阿彻所说的,阳子需要谁应由阳子自己决定,而且北原觉得阳子似乎已经作了决定。 自从那件事发生以来,北原仅收到阳子一张明信片而已,内容是向他对她的关心致谢,丝毫没有少女应有的甜蜜。北原觉得比收到陌生人寄来的,通知变更地址的印刷品更遥远。 不过,赖彻,我觉得她已根本不需要我的存在。 一样的,北原,现在我在阳子眼中也是在遥远的地方。 阿彻也觉得阳子的世界仿佛围着一道无形的墙,密密的,无隙可乘。如果说,只有阳子的遗嘱支持着阿彻也并不算言过其实。 是吗?北原仍望着远方回答。 是的,所以我们都不必操之过急吧! 嗯,哦。北原模棱两可地应着,想起了阳子,接着想起夏芝的面貌。 北原,不会像夏目漱石的心那样的,你放心好了,我只要阳子能够幸福就好了。 北原的表情微微闪动一下。 时间差不多了。 北原若无其事地说。穿着胭脂色运动裤的那群高中生,喊着一二、一二地又从他们两人旁边跑回去。 两人并肩踱过池塘上的拱桥,公园内,学生们和下班回来的人渐渐增加。他们两人前面,穿水兵服的高中学生,小腿闪着小麦色的光泽。两人沿着池塘,向藤萝架的方向走去,藤花已长着蓓蕾。 不过,北原,阳子在挂虑石土水的女儿,不知道她是不是幸福。 是吗?可能是的,因为阳子小姐已经不能把她当作别人了。 唔,也许是这样,她比自己的母亲更使阳子挂虑。北原,你想,石土水的女儿在哪里? 不知是不是正在举行婚礼,丰平馆的圆形露台下面,站着四、五个穿长袖和服的年轻女性,发出愉快的笑声。 也许就在其中,赖彻。 怎么会?阿彻回头看看那些女性。 两人踱过创成溪上小小的石桥,走出公园。这一带的创成溪微微流成一道弧形。 沿岸的垂柳翠绿。创成溪是从札幌市内南北纵贯而过的小溪,正如其名,是从丰平溪延长开凿而成的溪流。 不过,赖彻,如果石土水的女儿真的穿着长袖和服,和朋友们愉快地笑着,不是应该替她高兴吗? 阿彻眼前忽然浮现挂于佛龛的小丽遗照。阳子盼望石土水女儿幸福的事,阿彻也曾产生过同感,但北原的话似乎意有所指。与其说那是对石土水女儿的感情,不如说是无意识中对北原所持的感情表现。 阿彻和北原并肩从沿溪的后街走去,左边看得见公园,右边是被墙环绕的成排大邸宅,这是安静的一角。除了偶尔有汽车按喇叭经过这狭窄的街道之外,几乎没有行人。 我会成为阳子的丈夫?还是北原?一面走着,阿彻边想着完全无法预知的未来。 假使阳子和北原结婚。 阿彻忽然涌起说不出的寂寞感,刚才他还冷静地接受了北原的话,他想,我的感情多么容易波动。 一个穿黄色洋装的少女,轻快地发出凉鞋的声音,从柏油路越过他们两人。在纯日式的鸭川餐馆的转角向右拐弯,两人便进入以小砂石铺成的小路。水泥墙沿着鸭川餐馆宽大的建筑,长长地延续着。在约一百公尺前面的电车路左侧路边,可以遥遥望见高木妇产科医院的塑胶制招牌。 赖彻,到小樽去的事,还是不要告诉高大夫的好。北原没有发现阿彻内心的变化,说。 嗯,今天不说。不过,这事高木叔叔也有责任,我希望他能为阳子着想。 不过,问题在于讲出来的时间。 当然,这一点我了解,必须看阳子的意思而定。 阿彻打算为了阳子,任何困难都要忍受。 你真好。北原喃喃自语。 什么? 没什么 我不能讲,也不能行动的事,阿彻却能够。北原一面想着,一面把视线停在开放的紫丁香花上。 两人来到三层楼的高木妇产科医院前面,电车震动着地面驶过去。 高木居住的地方是在医院里面。从宽阔的正面玄关进去,右边是办公室,接着是候诊室、诊察室、分娩室、手术室等,相对排列着。 玄关左边的大门就是高木住家的入口。按了白色门铃后,瘦瘦的高木的母亲,穿着雪白的烹调衣迎出来。 呀,欢迎欢迎,在等你们呢。与高木不相似的小小的眼睛,亲切地笑着。 我的母亲和我不像,是个美人吧? 难怪高木时常自夸,确实具有美丽、文雅的风韵。 高木的家是两间十席房间和两个八席房间组成的日式房子,以及另外六席大小的厨房和浴室。高木的母亲讨厌洋房,因此,所有的房间都没有沙发或椅子。 嗨,未来的理学博士和医学博士光临了,欢迎。 高木藏青色的夏季和服领口松开,露出胸毛。 上次分别以来第一次见面吧?这位理学博士来势汹汹,把我整得好惨,今天请你要手下留情。 在可以望见美丽花木的房间内,高木一屁股坐下来,立刻伸出大手抓起啤酒瓶。 对不起,那时刚好在气头上。 北原抓抓头。一幅写了清风在竹林的立轴,挂在壁龛,上次来时,是挂着福寿草图。五个月前,北原在这房间严厉地向高木追问阳子的真正父母是谁。北原想起几乎要冲上去扭打高木的自己,真是记忆新鲜如昨。 那时高木对夏芝泄露阳子真实姓名的事非常惊骇,立刻和北原赶到旭川,然后,他们两人得悉阳子于当天服毒。 唔,对了,我记得你们两人的宿舍在一起,对不对? 是的,而且是同一个寝室。 不错,由于这关系,北原君才变成了阳子的爱人吧? 那时北原曾说,不管阳子是谁的女儿,我绝不离开阳子。北原当时专注的表情,高木还记得清清楚楚。 北原是阳子的爱人这句话,使阿彻和北原都沉默了下来,高木立刻发现了他们两人之间的空气。 什么?原来你们的关系像我和启造? 高木将合抱的胳臂搁在食桌上,瞪着他们两人。 您说什么?叔叔,像您和爸爸的关系?阿彻举起筷子夹着高木的母亲端出来的绿竹笋,一面插口问。 是的,总括地说,是情敌。 情敌?哈哈阿彻笑起来。 笑什么?不过,我那时候从开头就不能比胜负,启造可能根本不把我当作情敌。所以,你们是势均力敌的对手。 那里,我们不算情敌。北原谦虚地说。 呸!没有客气的必要,北原君,做情敌是很愉快的,有什么关系呢?希望你们是像我和启造这样的情敌。高木一本正经地说。 你这是什么话啊,年轻人会当作真的嘛。重新送啤酒进来的高木的母亲笑着责备。 妈,请你不要打岔,因为我现在扮演的是因失恋而要终生独身的悲剧主角啊。高木大声地笑着。 真的吗?高木先生?您一直没有结婚就是因为忘不了阿彻的母亲? 唔,差不多是这样。 又胡说八道了。 高木的母亲轻轻打了一下高木的膝盖,阿彻和高木都笑了,但不知怎么,北原笑不出来。也许我也会思念阳子而终生不结婚,而且有一天也会像这样,以开玩笑的方式拿出来谈。北原边想边嚼着豆子。 这时,一个年轻的下女在门外说: 大夫,育儿院来了电话。 好的。 高木立刻站起来。阿彻惊讶地目送着高木的背影。 高木很快就回来。 叔叔,您不但与孤儿院有关,与育儿院也有关系吗?阿彻马上问。 当然有关系,孤儿院分为乳儿院与育儿院,乳儿院的婴儿没有人领养时,到了一定的年龄,就得送到育儿院去。 哦,原来如此。那么,到育儿院后,又没有人要领养时,怎么办? 这种情形也是有的,亲生父母不承认,又没有别人要领养,这种孩子就由孤儿院负责让他受教育,直到中学毕业,进入社会。这是很可怜的。 高木愀然说,与他的个性不大相称。 阿彻几乎不能想像在育儿院长大,由育儿院到学校受教育的孩子们的心情。也许阳子也会在那种环境下成长,虽然如此,说不定反而比在赖家长大要幸福,至少,不必被逼迫到自杀的境地吧! 阿彻虽然这样想,不过,想像阳子在孤儿院成长的情形,就觉得她太可怜。 石土水的女儿也被人家领养了吧? 阿彻看看高木。 怎么了?阿彻,为什么忽然不讲话? 不,我是在考虑孤儿院的事。 是吗?世上的人应该多想想自己在父母身边生活的幸福。当然啰,像我这么大的年纪了,还受母亲的照顾,实在感谢都来不及。 高木大夫,您为什么不结婚? 你想知道?北原君。 当然希望知道,因为像您这种年龄还没有结婚的人很少。 像您这样的年龄是什么意思?我自认为还是青年哩。高木夹起卷着奶油的海带,送入口中。 不能逃避啊,高木大夫。 那里,我才不逃避哩。我独身并没有如此这般云云等等的理由,只是不知不觉的,一晃就过了四十又一半了。 是吗?北原怀疑地说。 当然是这样。一个人在搞妇产科的话,女性就不再是神秘的存在了。再加上孤儿院的工作,看看那些夫妇离婚而不要的孩子、被父母抛弃的孩子等,自然觉得女人不见得喜欢孩子。 原来如此,这也是一种理由。 第一,不见得世上的人都结婚,我就非结婚不可。打光棍儿也很不错,要是来个醋罐子,吃那么一下醋,我可受不了。第二,世上的男人认为自己娶对了太太的,恐怕一个也没有吧!大家都在想:错了。如何?我够聪明吧? 可是,您不寂寞吗?大夫。 那里会,寂寞的是结了婚的家伙。 瞧,雄二郎就是这个样子。高木的母亲说,却满意地望着高木。 不,真正的原因是料到这啰啰嗦嗦的母亲和媳妇一定合不来,那么,像我这样软弱的男人可就有得苦吃了。 高木笑着,猜不出他的话到底有几分真实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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