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满院撒落樱花瓣的紫藤家前面，启造抬头看看招牌，写着：花柳流汤紫藤舞蹈研究所。这招牌已经相当陈旧了。
启造对长久以来以教导日本舞蹈一条路而生活的紫藤，深为佩服。他拉开玄关的门。连玄关前面都飘落着樱花瓣。今天不知是否不练舞，没有学生们的鞋子，只看到二、三双男人的鞋子摆在那里。
有人在吗？
宽阔的走廊夹在中间，两边是房间，走廊尽头是舞蹈练习室。左边的纸门轻快的拉开，穿着黑白相间条纹和服的紫藤，探出脸来。
呀！稀客，想不到老爷会光临。
走出玄关的紫藤，脚上的布袜是雪白的。
哦，不，那里我是到这附近来看病人的，现在回医院也已经过了五点启造看看时钟。
就是说，往诊顺路来的？顺路来的也没关系，我同样高兴。总之，请上来吧。车子打发走了吧？
紫藤迅速地拿出一双皮制拖鞋摆在启造前面。
是的，不过不是有客人吗？启造望着他眼前的几双鞋。
客人虽客人，但不是什么贵宾，只是平时那几个人罢了，等于我家的家具杂物。
喂，紫藤，把我们当成家具杂物太过分了。起居室里不知谁叫道，然后笑起来。
当成家具杂物还不服气，那太贪心了，我自认为在夸赞你们呢！
紫藤拉开起居室的纸门，让启造先进去。或盘膝而坐，或随便躺卧的男人们，看到启造进来，都挺身坐正，向他招呼。
这位是我的旧情人。
男人们一面盘膝而坐，一面咧嘴嘻嘻的笑。
什么嘛，那种笑法，我也有情人啊。紫藤正色地说着，斜眼瞥了一下启造。
谁相信紫藤也有情人！
瞧不起人。喏，这位是阳子的父亲，就是黑江喜欢的阳子的父亲。
被称为黑江的男子撂撂长发，羞涩地笑笑，他是阳子高中的美术老师。有一次黑江说，希望以阳子为模特儿画画。
哦，你就是启造大夫？阳子小姐好吗？黑江重新把膝盘拢正，弯腰行礼。
从别人口中听到阳子的名字时，启造只涌起不安的心情，同时觉得那是表示他与阳子的关系令人不安。以前他从没有这种感觉。
托福
对方到底知不知道阳子自杀未遂的事，启造根本摸不清。也许这也是使他心情不安的原因。
她为什么不考大学？到刚才一直半躺着的诗人田山，平均地看看启造和黑江的脸。
要啊，阳子现在有些疲倦，休息一下而已，是不是？老爷？
不知怎么，启造感到坐立不安，看样子这起居室的人们对阳子知道的相当多，可是，启造对他们却一无所知。这种感觉和看魔镜一样，自以为在照镜子，但镜子背面的人，却把你的容貌、姿态看得清清楚楚。启造失去镇静，喝着一个住在紫藤家的舞蹈女学生送来的茶。
紫藤，难得妳的旧情人光临，我们还是回避吧。
咦，想不到你们倒客气起来了，不过，已经煮了你们的饭了。
从厨房方面，炸东西的香味阵阵飘来。
那么，我们到厨房去吃吧。
那些男人走后，启造才舒了一口气。
妳这里照旧有这么多的人。启造忽然羡慕经常在紫藤家出入，行动自由的男人。
在这里不论讲什么话，都不会受到指责。
不错，我们男人，不管在职业场所或在家庭里，都不能随心所欲地畅谈。
我也是一样，甚至单独在院长室时，也一点不轻松，而且回到家里时，家里的空气总好像有些沉闷。我希望也有个地方像紫藤家一样，能让我自由自在，启造想。
靖夫的太太终于真的一去不回了。
夏芝告诉妳的？
他们的孩子是我的学生，那位太太也时常来玩。紫藤抬眼望着窗外的樱花，接着说：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启造点点头，他想，不错，我自己家里也是年年人不同。
住在老师家的紫藤的女学生捧着晚餐进来。
不，我启造站起来。
没关系，我打电话告诉夏芝。紫藤已拿起旁边的电话，拨着键盘。启造不安地看看托盘里的饭菜，又看看紫藤。
啊，夏芝，妳好！是的，我告诉你，现在我家里来了一个难得的人，你猜猜看谁？
紫藤望着启造笑。
谁？我猜不出来。
是妳的他。
我的他？什么？是启造？
对啊。今天可以请老爷吃饭吗？
吃晚饭？
瞬间，沉默的时间流逝。
可以吧？
糟糕，那怎么可以？我也做了他的饭嘛。
夏芝，妳啊，妳真是幸福的太太，府上的老爷从来没有自己单独到我家来，让我请过客，今天不过是第一次，也可能是最后一次。
可是他为什么会去找妳？
听说是到这附近来看病人。喂，可以吧？老爷的脸有些忧郁呢，虽然对不起，但偶然到我这里来吃吃饭，也不会受到天罚吧？夏芝，有时候妳也该尝尝老爷到别处去的心情啊。
紫藤对启造闭上一只眼睛。
那么，就今天一次，下不为例哦，紫藤。
叫老爷来接电话怎样？他的脸好像希望接的样子。
哎呀，妳真是那么，打扰妳了。
夏芝切断了电话。
老爷，夏芝可真是醋罐子，她说就今天一次，下不为例。像靖夫被太太抛弃的人也有，而像您老爷这样受到重视的人也有如何？喝什么酒？
不，今天不喝。
好拘谨，既然已获得夫人的准许了
启造也想到和紫藤慢慢喝两杯，一定很愉快，然而，夏芝的多疑使他不安，没有心情悠闲享受。像我这种人，不论到任何地方，都是小心翼翼的，无法取乐，启造这样想着，拿起筷子。
喝点啤酒总不要紧吧？
紫藤把啤酒杯递给正要拿起筷子的启造。
呀，对不起
托盘上面摆着炸蚵、芦笋、冷拌鲱鱼肉丝、干酪，以及下啤酒的豆子。与紫藤一块儿喝的啤酒滋味美妙，启造一面想到自己和紫藤到底算什么关系，一面吃着豆子。学生时代结识夏芝，并且认识了夏芝的朋友紫藤。启造、高木，以及夏芝、紫藤时常一起打网球。夏芝毕业后，马上结婚，而紫藤为学习日本舞蹈而去了东京。在东京期间和一个男人恋爱，生下一个儿子，后来那人死于狱中，初生婴儿也夭折了。紫藤回到夏芝所住的旭川，在这六条十丁目开办舞蹈研究所，经常到启造家走动。
原是夏芝闺友的紫藤，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启造、阿彻、阳子他们眼中，如同亲人一样亲近的存在。紫藤是严厉的，保持着使人无法闯入其内心的节制，但同时又往往受到别人的倚靠。
这是舞艺的力量吧？
对她那安定的生活方式，启造有时会这样想。
老爷，抛下靖夫一个人，似乎不大妥当，那个人太骄纵了。
他也会到这里来吗？
偶尔会来，他说要来挨骂的，自己骂自己好了嘛。他说因为自己是骄纵的人，所以希望别人骂他。
启造暗中一惊，觉得自己也有些在向紫藤撒娇的成分。
一个少女端着干炸鸡块进来。
紫藤，叨扰了。纸门外面，黑江他们的声音说。
大夫，失陪了。接着，发出拉开玄关门的声音。
辛苦辛苦。紫藤坐着不动说。
那些男人也是在撒娇，启造想，默默地把杯子送到嘴前。自从阳子服药企图自杀以来，心情从未像今天这样轻松。
老爷，近来尊夫人的情绪如何？
嗨，夏芝这个人真任性，阳子已经复原，每天去上学，回来就帮忙洗衣服、打扫，我以为应该没什么可抱怨的了
没有办法，老爷，发生过那种事情，夏芝已经变得神经兮兮了。
这一点当然我了解，不过，有时候我会想，当初我应该听从妳的建议。
我的建议？
是的，有一次妳不是说，希望收养阳子吗？那时候我答应就好了我现在常常懊悔。
可不是？所以要多多听我的劝告啊。不过，现在已经太迟了，不能再收养阳子了。
是吗？到了现在，启造才盼望把阳子交给紫藤。
不行了，老爷。这个倒不要紧，只是阿彻好像很喜欢阳子的样子。
紫藤站起来，把电灯扭亮。
就是啊，我也很担心，因为阳子似乎是喜欢北原君。
那么，就是说，阿彻会失恋？不过，也许说不定。因为从阳子目前的情形看来，似乎根本不关心喜欢或讨厌的问题。
好像是的。总之，很伤脑筋，阳子这件事。启造的声音蕴涵着只有他自己听得出的感慨。
怎样伤脑筋法？
也没什么阳子的遗嘱不是写了罪的问题吗？
哦，是的，我还记得，阳子说，她以为自己是光明正大的人，所以才活下来的。
阳子在遗书上说，只要自己光明正大，尽管别人毁谤她、欺辱她，都能够挺起胸膛来生活，不会因此而气馁。因为那不是她内部的问题，而都是身外之事。阳子的生活确实如此，启造想。不过，自从夏芝责骂阳子为杀人凶手的女儿时起，阳子就发现了自己身上可能也有罪。阳子一向骄傲地活着，认为自己身上没有丝毫的罪，那是少女的洁癖，不过，也可说是傲慢的洁癖。
现在，占据于阳子心中的，多半是关于这个罪的问题。无疑的，阳子现在是沉浸于这罪的问题中，独自咀嚼着苦恼。
除非这问题解决，阳子恐怕难以恢复原来的面目。这一点是夏芝无法了解的，夏芝是只能以自己为中心，推察其他事物的女人。
这孩子写过，希望得到原谅。紫藤小姐，近来我也时常这样想，希望得到原谅。
不错，阳子吃药时，大家都感到沉痛。
是，沉痛。不，现在还沉痛，很沉痛，紫藤小姐。
启造脸上露出如喝苦药的表情。
不过，老爷，人能够得到原谅吗？紫藤放下筷子，注视着启造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