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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三黑雪

冰点续集 三浦綾子 9105 2023-02-05
夕阳扫射的医院长廊,载着碗盘饭菜的手推车,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与启造擦身而过。推车的两个穿白衣裳的中年炊事妇,恭恭敬敬地向启造弯腰行礼。 辛苦,辛苦。 启造停下脚,有的饭没有吃完,剩下大半碗;有的鱼只夹了几口的样子。 这是那一个病房的? 要是内科的病人吃剩的,身为内科医生的启造,有必要知道缺乏食欲的病人是谁。 耳鼻科的。面孔圆圆的,和和气气的炊事妇回答。 辛苦啦。 启造走进院长室。 约五坪大小的院长室铺着地毯,桃花心木的大桌子上面,打字机、显微镜、火炉、电话机等,十年如一日地摆在相同的位置。启造喜欢朝仓力男的石狩川雪景画,因此,几年来都挂在院长室壁上。 启造的医院分为内科、外科、耳鼻喉科、眼科和结核科,共有一百七十个床位,而且几乎经常客满。从父亲的时代起,结核科就有五十个床位,不过,近年来结核科总住不了半数床位。

启造转动旋转椅,朝着窗子,眺望已经减低的积雪。三月末的雪,被煤烟染成乌黑的颜色。 急诊科吗? 总务课长今天向启造建议增设急诊科,因为现在是车祸频繁的时代。把病人已减少的结核科病房加以改造,做为急诊病房也可以,启造想。这时有人敲门,眼科主任林靖夫走进来。任何时候看他,都很年轻,启造心中想着比自己小二、三岁的靖夫的年龄,应该有四十六、七岁了。 请。 我和这个男人接触已将近二十年,启造想着,忽然涌起仿若感慨的心情,一面把桌上的香烟递过去。 靖夫的手术非常高明,甚至被称为天才,对待病人的手腕也特别好,因此,靖夫的眼科病人超过院长启造所主持的内科。 启造和靖夫一直格格不入,虽然如此,但启造有时会担心靖夫是否要自己开业。

阳子完全复原了吗? 靖夫略带恶意地浮着微笑。他的微笑使启造不高兴,阳子的自杀,不能说与靖夫无关,是靖夫在纠缠夏芝之时,小丽才被杀的,事情不是由这里开始的吗? 这时靖夫开口说: 王瑞琦死后已经过了十年了。 这出乎意料之外的名字,不由使启造忘了刚才的不悦。 王瑞琦是启造医院的事务员。 是吗?王瑞琦失踪已经十年了? 要是活着,应该有三十七、八岁了。靖夫眯着眼睛,望着远方。 三十七、八岁了吗? 启造脑中忆起以散步样的步履,慢慢走过医院走廊,头发长长的王瑞琦容貌。 院长,说起来与我的个性也许不太配,然而这家伙的事居然常使我梦寐不安,所以三、四年前我为王瑞琦造了坟墓。 啊!造墓?

王瑞琦失踪后,新婚未几的靖夫,有一次醉醺醺地到启造家来。这天晚上,靖夫说出了许多话:王瑞琦单恋着启造,为了启造的幸福,强迫靖夫不要接近夏芝,于是靖夫抢夺了王瑞琦的纯洁,其后仍随意玩弄她等等。 直到那天晚上,启造才明白了王瑞琦的心意。 我希望生院长的孩子。 王瑞琦曾在电话中这样说,启造认为一个未出嫁的少女竟讲这种话,未免太大胆,因此就生气地挂断了电话。第二天,王瑞琦就失踪了。 换句话说,杀死了她,然后为她造墓。靖夫自嘲地说。 不过,她真的死了吗? 真的死了,因为她只穿身上的衣服,什么东西都没带就离开宿舍,而且一去十年,音讯杳无。总之,凡是与她的死有关的,我想院长和我同样有罪。 同罪吗?

启造又不高兴了。 我几时像你这样,玩弄过她? 我不过是没有发现王瑞琦的感情而已,启造想着,看看靖夫。 院长,看样子你不满意和我这种人同罪?靖夫似乎看穿了启造内心,笑了。 不,不是在我来说,确实不了解她的心情。我是在想,仅这样是否也算有罪,因为纵令我发现她的感情,对她也没有帮助。 对她没有帮助吗?院长。我活到这把年纪才算明白了,没有发现旁人的感情,同样也算有残酷罪。 残酷罪? 启造反驳地看看靖夫,猜不出他到底想说些什么。 是吗? 是的。寂寞得要死的人在你身边,你却没有发现,就等于杀死了她。 应该拥抱王瑞琦抚慰她? 我和靖夫不同,启造想,把烟斗点燃。 如果是你,怎么办?这句话冲到喉咙,但勉强咽下去,不能向欺辱过王瑞琦的靖夫问这种话。

不过,我有妻子儿女,对有妻儿的我有所求的王瑞琦,才应该予于责备吧? 原来如此那么,就是说,没有发现身旁人寂寞得要死的,反倒不必加以责备,是吗?老实说,院长 靖夫讲了一半,脸上展出浅笑,一只脚的脚跟咚咚地敲着地板。 什么事? 不是什么好听的消息,我的太太逃走了。 什么?嫂夫人逃走了?什么时候? 三天前,逃得干干脆脆。 为什么要这样 明美留了一张字条,上面这样写着:你和我在同一屋顶下生活,却根本不了解我寂寞欲死的心情。 哦,她这样写?启造脑中浮现经常笑容满面开朗的明美姿影。 大概是,因此,靖夫才提出王瑞琦的事吧? 原来如此,靖夫是想说:明美的离家出走不是我的责任。启造已发现靖夫的用意,多讨厌的人,他想。

不过,我没有发现王瑞琦的感情和靖夫忽略太太的寂寞,本质上就有差别,那有人连这一点都不懂? 靖夫为什么不老老实实说:明美出走了,请帮帮忙? 固然是勉强接受的,启造夫妇毕竟是靖夫他们的介绍人。启造还记得那天在婚宴席上,靖夫手上拿着一朵花,不住地转动着,一面不胜无聊地听着致词。靖夫婚前没有看过明美,也不知道她的姓名年龄,就接受了远亲高木的撮合,娶明美为妻。这正是靖夫的婚姻观,他说,知道容貌和年龄有什么用?即使交往又能了解多少?换言之,婚姻的幸与不幸,其确定率仅是百分之五十。 高木在朋友家里谈着靖夫的婚姻观,感叹地说: 像这样的糊涂蛋,那有愿意嫁给他的傻女人。 想不到这个朋友的妹妹明美竟说,我愿意做这个傻女人,结果,他们两人便结婚了。

明美的性格爽直、开朗,已经生了两个女儿,在旁人眼中看来,明美是个幸福的太太。奇怪的是靖夫也安安分分地守着家庭。看到这种情形,启造不能不想到恋爱而后结婚的婚姻,不一定都是幸福,像靖夫这样孤注一掷的婚姻,却也相当和谐。他觉得男人和女人实在是不可思议的东西。 听了明美离家出走的消息,启造觉得似乎窥见了人类生活中,可怕的一个断面。 孩子们呢? 合抱着胳臂,仰望天花板的靖夫,流露出复杂的表情。 统统带走了院长,据这女人说,我家的孩子和人工授精的孩子一样,她说,在没有爱情的情况下出生的孩子,与人工授精出生的孩子没有差别。 我一直以为这女人是懂事的女人,到底女人就是女人,女人不论岁数多大,照样重视爱啦、情啦这一套,是不是?院长。

明美觉得靖夫的婚姻观很有趣,因而与他结婚,可是,一旦真正结婚,才明白一点也不有趣。对靖夫而言,太太只要是女人,任何人都可以。于是,明美终于对靖夫完全绝望了。从她指与靖夫所生的孩子为人工授精儿这句话,似乎已包含了明美的千怨万恨。 事情变得太糟了。 糟的似乎不是靖夫,而是明美。傍晚的院子发出沙沙的铲雪声,抬眼一看,一个五十余岁的工友,拿着铲子在铲着呈现黑色的雪。 明美的出走是意外,且是莫大的惊异。但惊异消失后,启造涌起了奇妙的满足感。记得不知在什么地方读到过这样一句话: 对人生的大事来说,对结婚不抱诚意的人,也就是对人生没有诚意的人。 不错,无论怎样的婚姻,是否圆满,机率的确仅是一半一半。然而,这是结果。问题是对婚姻采取怎样的态度,这是个人自己的人生态度。启造现在深深觉得靖夫这个人是没有诚意的。

像他那种婚姻也有幸福的话,还得了? 总之,应该马上去接回来。 去了恐怕也是徒然。靖夫的口吻仿佛是谈论别人的事。 从早上就开始下的小雨,使呈着黑色的雪潮湿,也使院子的树干潮湿。 夏芝已经把午饭准备好了,却不情愿去叫唤阳子。自从那件事发生以来,阳子连续发着微烧,第三学期终于在旷课中结束。 阳子的生命确实救回来了,但她已非从前那活泼的阳子。由于微烧和疲乏,整天躲在房里不出来,一向喜爱的看书和功课也似乎都遗忘了,整天无所事事地消磨着。 阳子刚喝下安眠药时,夏芝不住地呵责自己,无脸见阳子。然而,阳子的表情一直悒郁不乐。既然已知道自己不是杀人犯的女儿,应该转忧为喜啊,夏芝渐渐讨厌起阳子的态度来。

把阳子逼到不得不自杀以求解脱的事,夏芝自有夏芝的忏悔方式。认为自己已经充分忏悔过了,她觉得阳子应该了解她的忏悔。 这并非是我一个人的错啊! 夏芝看看已经摆好饭菜的桌子,心中埋怨地说。启造和高木也应该受到责备,长久以来我把阳子当作杀害小丽凶手的女儿,在这种情形下,怎能对她和善?现在夏芝反覆地这样想。 我简直和下女一样! 早晚不得不为阳子煮饭炒菜,对于这件事,夏芝认为是不合理的,因此她已渐渐开始产生屈辱的感觉。 夏芝站起来,走到走廊上。平常她都是拉开纸门,通知阳子吃饭,但这天夏芝站在走廊中间,就提高声音叫道: 阳子,吃饭了。 然后就背转身,返回起居室。 等了半天,阳子仍不到起居室来,夏芝就径自把饭吃完。 后门推开,不知谁在讲话。过去一看,原来是汤紫藤用手绢擦拭着和服的青色防雨外套。 泥泞的雪道真要命,车子到那边的转角被卡住了,没有办法,只好下来走。我想,淋一下春雨也满有情调的,可惜形单影只,只不过徒然淋湿外套而已,一点也没有情调。 汤紫藤笑起来,夏芝也跟着微微一笑。 紫藤。夏芝含怨欲诉地垂下眼睛。 什么事嘛,看妳那副哭丧的表情。美女真占优势,哭丧着脸,看起来还是漂亮。紫藤含着情意的眼睛看了看夏芝,立刻把潮湿的布袜换下来。 咦?还没有吃午饭?紫藤进入起居室,发现摆着午餐的桌子,抬头看着挂钟。 我吃过了,这是阳子的份。 情形怎样?还在发微烧吗?紫藤望着阳子的房间问。 不知道。 夏芝依旧低垂着眼睛,乖戾地以中指摩擦着饭桌。紫藤看到夏芝的动作,就开朗地说: 夏芝,阳子没有救活比较好吗? 夏芝惊骇地抬起脸来。 啊!妳怎么如果那样子死掉,我也不能活啊。 就是说嘛。紫藤望着夏芝,淘气地笑了。夏芝,妳是因为阳子的情绪低落而烦躁不安吧?我已经这样内疚了,这孩子一点也不了解我,整天闷声不响的,一句话也不讲,我到底要看那孩子的脸色多久呢?不,吃不消了。妳时常这样想,对不对? 哎呀,妳这个人真是!夏芝不由得露出了苦笑。 妳不讲,我也猜得很准。我们是从学生时代就一直在一起的嘛,妳的心理算我这汤紫藤最了解。 紫藤喝了一口茶。毕竟是舞蹈老师,手势非常优美。 不过,我觉得不能怪我,这种心理是不可避免的。 是吗?紫藤带着反驳的表情,注视着夏芝。 可是,紫藤,妳不知道,阳子这孩子早上起来说一声早安,就整天不再开口。 早上起来说一声早安,不是很好吗?近来的孩子连早安都不说哩。 可是,以后就什么话都不讲了,很伤脑筋呢。 问她话,也不回答吗? 那倒不至于,有话问她,就回答。 嗨,会回答不是很好的现象吗?妳何必唠唠叨叨地埋怨? 紫藤,妳这个人太不应该了,根本不替我想一想。 紫藤微笑着,把视线转到外面若有若无的雨丝。 夏芝,妳真傻,人过了四十岁,就不能再说替我着想之类孩子气的话。紫藤两肘搁在桌上,托着腮。 也许我是孩子气吧。不过,紫藤,不管启造或阿彻,都只同情阳子,没有人对我 没有人同情妳? 夏芝点点头,用一个大托盘把阳子的饭菜端到厨房去。纸门拉开,原来是阿彻,穿着白毛衣,外面随便地披着浅茶色西装。 啊,阿姨,您在这里?阿彻招呼着,在旁边的沙发坐下来。 阿彻,你完全像个社会上的人了,听说从四月开始实习? 是的,不过,没有薪水,所以不能摆出社会人士的面孔。 在哪儿?札幌哪一家 协生医院。 那是民间一家很大的综合医院。 夏芝用托盘捧着削好的苹果和栗馅馒头,返回房间。 你回来了?阿彻。 回来了。 阿彻粗声粗气地说,视线冷冷地投向夏芝。自从阳子自杀未遂以来,阿彻不断地怀着责备夏芝的心情,他不能原谅引起最严重而可怕事态的夏芝。夏芝坐在榻榻米,抬头窥视沙发上的阿彻,若无其事地微笑着对紫藤说: 紫藤,吃个苹果吧? 紫藤已发现了他们两人的微妙表情,但她把叉子递出去说: 阿彻,你也来一个怎样? 谢谢,我刚才和朋友在街上吃过,但阿彻把紫藤送来的苹果接下来,问夏芝:妈妈,阳子中午吃得多不多? 阳子中午还没吃呢。 什么?还没吃?已经一点半了嘛。阿彻的声调含着谴责。 可是,叫也叫不来嘛。夏芝微微蹙着眉。 照顾阳子的病,连夫人也会累坏的。紫藤调解地说。 阿姨,这是自作自受。 紫藤不禁望着阿彻的脸,但不在意地向夏芝建议: 房子这么大,一个人忙不过来,妳应该雇个下女来帮忙。 夏芝仍望着下面,摇摇头。 过去紫藤已不知劝过多少次,叫夏芝请个下女,但夏芝总是不肯,她说: 自己做比较轻松愉快。 房子有八、九间之多,光是清扫已够吃力了,还要服侍病人阳子,夏芝却仍勤快地操作着。 阿姨,您不知道,我妈是讨厌第三者进入家里,因为不愿阳子的事以及其他的事被外人知道。阿彻再度斜眼瞥了一下夏芝。 阿彻,你变了,讲话不可以带刺,你这个样子阳子会感到难过。紫藤的语气严厉。阿彻抓抓头。 我敌不过您,阿姨。 那当然,你剪断脐带时我就看到了嘛。 不,不是这样,尽管从小就认识,也不会怎样,阿姨具有使人没有办法敌过的东西。您是了不起的。 谢谢,那么,这个了不起的阿姨要对你讲几句话,如果你们母子俩不和睦,从真正的含意来说,阳子无法复原。 这个我了解,阿姨。不过,我妈有点自私,阳子不高兴啦、不讲话啦,她都看不顺眼。我要是阳子,一定不肯罢休。 看样子你有你的理由,好吧,你想说的话都说说看。 我想说的是总之,如果我是阳子,我不会像阳子那样单纯,早晚请安问好。第一,我根本不情愿开口,逼我自杀的人,我不能对她宽大。 啊!阿彻,你这夏芝抬起僵硬的面孔。 妈,我是希望您牢牢记着这事,假使当时来不及抢救,阳子已经死了。也就是说,妈杀害了阳子。 啊!怎么说杀害 不对吗?妈这个人就是这样,如果不彻底讲清楚就不会彻底了解。幸亏阳子已没有生命的危险,所以总算只是杀人未遂而已。 杀人未遂! 夏芝咬着嘴唇。 妈,您不能想得太如意,希望被您逼得自杀的人来迎合您。只要您明白这一点,我就够了。 好严厉唷,阿彻。不过,现在去看看阳子怎样? 紫藤似乎有意改变房内的空气,站起来。光是站立时的和服姿态,就流露着舞蹈动作的优美。阿彻随着她站起身来。 我也去看看吧。 夏芝好像松了一口气,抬起脸看他们两人。紫藤对夏芝轻轻闭上一只眼睛。 不论什么时候来,这里的走廊都这样光滑,这都是因为夫人很勤快。 一面在光亮照人的走廊举步走着,紫藤一面回头对阿彻说。阿彻默默不答,紫藤把嘴巴移近阿彻耳边,低声说: 阿彻,你是傻瓜,你必须像个大人,成熟一点否则不能娶好太太啊。 阿彻抓抓头,奇怪的是不管紫藤讲什么,都老老实实接受。阿彻忽然想,我对阳子的一片心意,也许已被她发现了。 好亮,这个房间。紫藤拉开阳子房间的纸门说。屋外呈现红色的欧洲红松树枝干,映于朝南的大窗子,活像装在镜框里的图画。 黑发垂在枕头上面,紧闭着长睫毛的阳子,突然睁眼醒来。 什么?原来在睡觉? 阳子点点头,坐起来,紫色花纹的睡衣使阳子显得弱不禁风的样子。阿彻调整石油火炉的开关,然后坐在紫藤身后。 请坐,阿姨。 午饭不吃就睡觉?去端来给妳怎样? 阳子吓了一跳,看看枕畔的座钟。 啊!已经两点了?对不起妈妈,不过,午饭就不吃算了。 那么,我去替妳转告吧。不过,阳子,喝点牛奶怎样? 阳子轻轻摇一下头,紫藤发现那张脸变成了落寞的表情。阿彻走出房间。阳子拿起旁边的黑色毛衣来穿。 一直发微烧怎么办? 害您操心 那倒不要紧,妳要快点好起来,到阿姨家来玩嘛。 阳子静静地点头。阿彻端着茶进来。 紫藤说,四月有舞蹈表演会,今年内要邀夏芝一块儿去旅行等等,但阳子仍只点点头而已。 阳子,也许妳是想和小樽的母亲见面吧? 紫藤想,可能直接深入阳子内心反而好。阿彻猛然一惊,望着阳子脸上。 紫藤内心想:也许因为没有人触及问题的核心,阳子想谈也无法谈。可能从那时以来,阳子对许多问题都深刻地在思考。在某一段时间悄悄放开,对她有好处,现在已经到了阳子启开心扉的时候了。 阳子清亮的眼睛笔直地注视着紫藤,摇摇头。 妳不必客气,阿彻和阿姨都不会泄漏。 不是客气,我真的不愿意见面。 是吗?我以为阳子盼望和生母见面,由于种种顾虑而在烦恼。 阿彻交替地看着紫藤和阳子。 阿姨我的妈妈只有一个,就是生下来就抚养我的这个家的妈妈。 多诚实的声音。太过于诚实了,紫藤想。 妳这样讲,我很高兴。不过,阳子,妳应该有许多话要问那边的人,也有很多话希望这边的人讲吧? 紫藤现在不是以夏芝闺友的立场,而是以作为阳子从小信赖的,且疼爱阳子的人在和她讲话。阳子把视线移到窗外,满脸沉思的表情。石油火炉燃烧的声音,在房内响着。 阳子,如果妳愿意,我可以帮妳寻找。阿彻说。 面朝窗外的阳子脸上,蒙着一层淡淡的暗影。 阿姨假使您是男人 假使我是男人? 自己到战地的期间,太太和别人要好,然后偷偷生下孩子您会怎样? 阳子笔直地望着紫藤,那是一对锐利的视线。原来阳子不愿意和亲生母亲会晤的原因,不是单纯地对启造家的客气,而是为了更严肃的理由,紫藤和阿彻现在才明白。 唔,多半不会原谅吧。 在阳子面前不能随便回答。 是不会原谅吧?阿姨。 阳子没有把生下她,就把她交给孤儿院的母亲认为是母亲。母亲的存在,是养育重于生育。换言之,阳子是生下来就被遗弃了。 现在阳子说夏芝是唯一的母亲,纯粹出自她的真意。当然夏芝骂她的创伤,目前尚未痊愈,然而,打算自杀时,阳子即已不再憎恨夏芝了。 阳子对亲生母亲所抱的感情,紫藤先表示同意之后说: 你的话不错,但人都是软弱的,不能一味的责备那边的母亲。 是吗?阳子把毛布料的围巾边端折起来,又翻开。她对于自己是在不贞的行为中出生的事,感到辛酸。我出生时,父亲和母亲所感到的,只是狼狈和苦恼而已吧?要是可能,一定希望暗中将我掩埋掉。阳子觉得似乎明白自己在胎内时,母亲所想的问题。不受父母欢迎而生下的孩子就是我,生下来马上被抛弃的孩子就是我,阳子就是不住地反覆这样想。 她甚至想:说不定生为杀人犯石土水的女儿反而好,被石土水夫妇所欢迎而出生的生命远较另一种形式出生强得多了。至少不是在背叛行为下出生的,就是幸福。 几天前,阳子在一本书中读到关于堕胎的事。近数年来,据说日本堕胎的数目,每年平均达到二百五十万之多,自从战争结束以来至这一年,已二千数百万庞大数目的生命,在胎内被杀死。阳子悚然而惊,二千数百万的生命,应该都有双亲。 阳子想这些双亲的数目。书上又说到,不是疾病而仍轻易堕胎的女人的情形。把自己孩子的生命,这样简单地予以埋葬的母亲,到底是怎样的人?阳子从这本书中,发现了人类自私的可能性。 即使生下来就把我遗弃,我也非感谢生下我不可吗? 阳子,还是躺下来比较好。 看到阳子一直低着头,阿彻温和地说。阳子顺从地躺下去。 那么,阳子,妳不愿意和任何人见面?紫藤为阳子盖了棉被。阳子稍做考虑后才回答。 嗯阿姨,石土水这个人的女儿还活着吗? 石土水的女儿?我也不知道。 妳想和她见面的话,我可以问高木叔叔。阿彻急急回答。 不,不是想和她见面,我只是希望她过着幸福的日子。 在怎样的家庭,被怎样的父母抚养,抱着怎样的思想生活?阳子总觉得石土水的女儿似乎是自己的分身。而且这种心情在阳子心中,日渐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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