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子苏醒后，大约过了一周，在一个礼拜六的下午。
站在阳子房门前面的启造和夏芝，互相看了看，踌躇着，没有勇气进入阳子的房间。现在他们两人是想将阳子真正的父母告诉阳子，这对于认为自己是杀死小丽凶手女儿的阳子而言，应该是个好消息。然而，不知怎样，他们两人的心情却是沉重的。
阳子从米汤开始喝起，慢慢喝二分米、三分米的稀饭，然后渐渐习惯了，从今天起，已经可以吃柔软的饭，而且从前天开始，她也能够自己上洗手间。
然而，就这样日复一日地过去，身体也随着时间逐渐复原，但事情却不能就此解决。阳子的身体好转后，她双亲的消息，无论如何，是不能不告诉她的。
启造以眼示意夏芝先进去，夏芝摇摇头，退后一步。这对于阳子是好消息，为什么会感到心情沉重呢？启造自己觉得不解。他心情沉重的原因，是必须向阳子致歉，真不知能否充分道这个歉呢。
而且，即将说出的事实。敏感的阳子将如何接受，尚难预料，因此由于这种不安而产生了沉重的心情。
轻咳一声，启造才缓慢地拉开纸门。坐在阳子枕畔阅读杂志的中年护士，连忙把杂志放下来，她是两三天前来接替的护士。
情形怎样？
不是对阳子，也不是对护士问着，启造和夏芝双双坐在阳子旁边。阳子微微一笑。
有一点热度。护士把体温表送过来。
唔，是的，三十七度五，有一些发烧，难受吗？累不累？阳子。启造的声音温和。
夏芝向护士耳语一下，护士随即退开了。启造握着阳子手腕，尽管遭遇了那么可怕的事，阳子手上的肌肉仍然一天比一天地丰腴起来，并且渐渐恢复了皮肤滑润的光泽。如果她的心灵也像身体一样复原，该多好，启造一面数着脉搏，一面环视这八席的房间。
咖啡色的衣橱和五斗柜并排而放，木制的书架则摆在书桌旁边，书架上面放着世界美术全集，五斗柜上面，一个狮子面具的大娃娃装在镜框中。
脉搏还好。
在不知情的人眼中看来，这是幸福的高中学生所住的房间。启造这么想着，一面轻轻把阳子的手放入棉被中。
从吃饭到便器的处理，夏芝都像下女一样地服侍阳子，这在任何人的眼中看来，都是沉痛的。夏芝似乎常常逃避阳子眼光似的，低垂着眼睛朝下面望。夏芝也觉得阳子是在尽可能的不看她，逃避着她，这事尤其使夏芝挂虑不安。
现在，夏芝像躲在启造背后一样，垂头默默不响。
阳子
启造讷讷地说不出口。阳子静静地望着启造。往日阳子闪闪发亮的眼光，现在在眼眸里已经看不到了。如今那是一对深湖一样，充满着忧郁而沉静的眼神。
启造不由自主地扭头看看夏芝。
阳子，妳能不能原谅爸爸和妈妈？
瞬间，阳子不解地斜着头，但很平静地回答：
不，错的是我，我害您俩位操心。
不，是我的错。阳子爸爸从前恨过妈妈说起来这是可耻的事，爸爸从前希望妈妈遭遇不幸，心里怀着诅咒。不过，现在不同了。
阳子默默点头。
而且我存心想让妈妈扶养杀害小丽的凶手的孩子，于是，我拜托了高木叔叔。爸爸和妈妈都以为阳子就是这凶手的女儿而收养了妳。
以为吗？
阳子的表情闪动了一下。
然而，事实上，阳子你真正的父亲不是杀人凶手，你的父母是这两位。
阳子迷惑不解地把视线移到启造递给她的照片，启造和夏芝则静静望着注视照片的阳子。阳子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阳子，这里报纸所刊登的叫作石土水的男人，和照片完全不同吧？
启造从怀中掏出剪报，拿给阳子看。这份报上的照片，阳子是绝对忘不了的。因为夏芝曾拿出这剪报，冲到阳子面前骂她：妳是这个凶犯的女儿！
阳子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这两张照片。
阳子，对不起。和妳长得很像吧？原来这一位才是妳的母亲
夏芝忽然低下头去。然而，阳子无法立刻相信这件事。可能他们两人是在安慰我，或者也许我是个长得和我相像的女性与石土水生下的，阳子想。
阳子的表情没有出现期待中的喜悦。阳子不能接受这件事，这也难怪。
陷于半狂乱状态中的夏芝，捧出启造的日记和剪报来，指骂阳子为杀人凶手的女儿。那些骂语已深深刺伤了阳子的内心，而且对于阳子，已经变成不可动摇的事实。
现在，又突如其来地告诉她，钟光夫和京惠子是她的双亲，一时之间阳子当然无法相信。纵然相信那长相和她一模一样的女性是母亲，却也无论如何不肯去相信，那并肩拍照的年轻男子会是她的父亲。
以前有一次，阳子看到北原邦雄和他的妹妹，手挽着手在白杨树下拍摄的照片，而误以为他们是一对情侣。现在这张照片中并肩的一对男女，说不定也是兄妹，而阳子的父亲，应该绝对是那石土水。
阳子拿着照片端详了一会儿，片刻后，默默无声地把照片还给启造。
阳子，现在妳明白了吧？这两个人才是妳真正的父亲和母亲。
阳子的态度，没有表现出任何感慨，这引起启造的不安，因为启造曾经想像到阳子得悉自己不是石土水女儿时所应有的喜悦，因此对眼前阳子的反应，不免感到有些焦急。
启造转头看看夏芝，重新把视线转回阳子身上。红黄花纹的棉被盖到胸前，阳子的眼睛茫然地望着太阳已经下山的窗外。屋檐下约一公尺长的冰条，闪着不强烈的光。
沉默的空气在房内流动。
阳子，妳生气了吗？妳不是杀人犯的女儿，却被指为
对于被逼迫到不得不自杀的阳子而言，这消息也许反而勾起了她的愤怒。启造无力地合抱着胳臂。
我没有生气啊。阳子的眼睛仍旧望着窗外，静静地说。只是我很怀疑，有什么证据证明这两个人是我的父母？没有证据的事，我已经不能相信了。
阳子微微一笑，那是动人肺腑的凄凉的微笑。
原来如此，不过，妳总相信这位女性是妳的母亲吧？
因为长得相像吗？爸爸请不要生气，虽然我并非不信任您，但光由于长得相像，我不知道是不是可以相信。因为有些人不像母亲，反而比较像姑姑或堂姊妹。
不过，阳子，这次这两位是妳真正的爸爸和妈妈。
听了夏芝的话，阳子的眼睛似乎笑了笑。
启造想，也难怪阳子不相信，要领养阳子时，高木说，这是石土水的女儿，启造立刻信以为真。同样的，这次高木说这两位是阳子真正的父母，启造又相信了。正如阳子不是石土水的女儿一样，说不定阳子是别人的女儿，而非这照片中的人所生的。
启造深深叹了一口气，如果怀疑起来就永无止境。例如阿彻也一样，他是不是我的儿子，并没有确实的证据。世界上所有的男人，都没有可以确实证明是自己子女的证据，而相信妻子所生的孩子就是自己的后裔。
同样的，孩子们也不怀疑自己的父母是真正的父母，而逐渐长大。想起来，人与人的关系，是建立于不可靠的基础上面。启造重新对这事感到惊讶。
爸爸，您和这两位见过吗？阳子可爱地转动她那白嫩的颈项，望着启造。
不，没见过面。
这两位是夫妇吗？
瞬间，启造语塞，回答不出来。
这位先生是非常了不起的秀才记得他是理学部的，在北海道大学时，比爸爸慢了几期。
启造有意避重就轻，答非所问地说。
是夫妇吗？阳子的声音柔和，但表情严肃。
不是这样的，这位京惠子女士就是阳子的妈妈她的丈夫出征了，这中间她就回到札幌娘家去住，她的娘家有一个熟人的儿子在那里寄宿，这个人就是光夫先生。
阳子的眼睛眨都不眨一下，注视着启造，然后尖锐地问：
那么，这两人是背叛了那位去战争的人吧？爸爸。
不，这不能叫背叛启造寻找辩护的词语。嗯是这样的，男人和女人由于相爱而生的孩子，是最珍贵的。
阳子妳是在动人的爱情中产生的结晶。
启造发现自己的腋下沁着汗。
爸爸，算了，您别说了；您尽可以说，我是在背叛、背信情况下出生的。
阳子静静别转过脸，把视线移到窗外悬挂的粗大冰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