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风雪过后
窗外,雪斜斜飘过,但旋即飞舞上来,又马上被风横吹而过,这是昨夜开始吹起的风雪余威。
赖医院的院长启造,坐在家里的二楼书房,茫然眺望着在风中移动的示范林树木。那高达二十公尺的斯多罗布松树干的半边也被风雪吹袭着,使黑色的树皮显得格外鲜明。
阳子幸好生还了。
望着黄昏将近的树林,启造想着。
只要想到吞服安眠药企图自杀的阳子,倘若真正死亡,启造就忍受不了。把仅仅十八岁的阳子逼至死亡境地的,毕竟是我启造不能不这样谴责自己。
那已是十九年前的事了。
在流过启造家屋后那座示范林的美瑛溪岸,被路过的工人石土水谋害的女儿小丽,不过是三岁的小女孩罢了。
那是永远忘不了的昭和二十一(一九四六)年七月二十一日,上川神社庆典的下午。
当我出差回来时
启造细眯的眼睛更加阴暗蒙胧了。
那天,启造的太太夏芝异乎平常,如醉如痴地弹奏着钢琴,夏芝背后的桌上,烟灰皿内积了一堆烟蒂。客人是谁?夏芝却一句也不告诉启造。
夏芝趁启造不在家时,让下女阿珠带着五岁的阿彻去看电影,叫小丽到外面玩,而与靖夫幽会。
小丽就是在这中间被谋害的。
死于河畔的小丽颈间扼痕,历历如见地浮上启造眼前。于是,当时的悲哀和憎恨也同时苏醒过来。
我绝对不能原谅夏芝和靖夫。
小丽死后,夏芝表示希望收养一个女孩子,以代替小丽。因为夏芝已动过避孕手术,不能生育。
我为什么做那样可怕的事
启造倚着桌子,抱着自己的头。
示范林上面突然响起嘈杂的乌鸦叫声,抬眼望去,下着雪的天空下面有一大群乌鸦,密密麻麻,使天空成为昏黑一片。
启造的朋友高木,是札幌的妇产科医生,听说聘他为特约医生的孤儿院,收容了在拘留所引咎自杀的石土水的女儿,启造便决心让夏芝扶养这女孩子。
爱汝之仇敌吗?
启造不由自嘲。
喂,吃饭了。夏芝在房间外面怯生生的叫道。
听着夏芝轻悄悄走下楼梯的脚步声,启造从椅子站起来。
声言要把爱汝之仇敌这句话作为终生课题,并对自己这样说过的十九年前旧事,回到了他的脑中。然而,那件事是对倾心于靖夫的妻子的一种报复手段。
启造伫立着,视线重新越过窗子眺望示范林,乌鸦还在林间吵闹不休。
阳子,原谅我。
被夏芝指骂为谋杀小丽凶手的石土水的女儿阳子,终于存心自杀。然而,阳子并非石土水的女儿,而是高木的熟人京惠子于丈夫出征中,和钟光夫的爱情结晶。
启造和高木从学生时代起就是莫逆之交,因此,对高木表示是石土水的女儿而领养的阳子,启造作梦也没有想到竟是别人的孩子。
不过,启造不能对高木生气假定我是站在高木的立场,恐怕也和他一样吧!有谁忍心让被害者扶养加害者的子女?
总之,幸亏不是凶手的女儿。
倘若阳子是石土水的女儿,那么阳子将如何活下去?现在启造深深地感谢起高木。
老爷,吃饭了。门拉开,探进脸来的是夏芝的闺友,教日本舞蹈的老师汤紫藤。虽然汤紫藤的圆脸经常充满着活力,但由于三天来辛苦地看护阳子,面颊肌肉也已消瘦不少,但她的表情却是开朗的。
不要想得太多,老爷。紫藤走到窗畔说,连乌鸦都高兴地叫个不停呢!
紫藤望着启造笑了,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启造眨了眨眼睛。
对阳子真抱歉。启造的声音哽塞。
这是什么声音嘛,老爷,还有这张面孔。阳子已经生还了,救活了,不要这样满脸的严肃嘛,有喜事时应该有喜事的面孔吧!紫藤反驳地说,但眼睛温柔地笑着。
抱歉,我真是
启造越过院子看看阳子的房间,再度眨了眨眼睛,在紫藤面前时,不知怎么,启造总感到自己像是少了几岁的样子。内心的痛苦似乎受到了安慰。
高木先生有三夜没到医院去了,所以必须让他快点回札幌去,还是赶快下去吧。
紫藤先走出书房,启造仍旧凝神注视着阳子的房间。
起居室里,以穿棉袍的高木为首,大学生的阿彻、阿彻的同学北原,以及夏芝和紫藤,围着饭桌等候启造,在明亮的吊灯照耀下,饭桌上的火锅里,袅袅冒着热气。
你到底躲到哪儿去了?
一直睡到刚才,方才起床的高木,把满脸胡须的面孔朝向启造。阿彻隐忍着呵欠,每个人的眼睛都是浮肿的,到今天早上为止,那三天三夜的看护,使每个人都疲倦了。虽然阳子脱险后,把她交给两个护士看顾,使大家得以有空睡到下午,但仍然感到睡眠不足。
啊,对不起,我在书房里。
启造坐在垂着头的夏芝旁边;紫藤打开了一瓶啤酒。
这次麻烦了诸位托诸位的福,总算挽回阳子的一条性命。启造正襟危坐,深深地弯下头鞠躬。
喏,总之,好极了,启造。高木首先举起酒杯。
好极了,确实好极了。紫藤忽然举起她那形状优美的手指按着眼角,一时没有人再开口。
阿彻忆起放在自己衣袋里的阳子遗嘱,遗嘱上面的话,阿彻已经完全默记了。
***
阿彻哥哥:
现在我最渴望见一面的人,就是哥哥。我最敬爱的人是谁?现在我终于明白了。
哥哥,我死了,很对不起你。
***
阳子应该是爱北原的。她从小学起,就已经发现自己不是启造的女儿。她把阿彻视为胞兄,敬爱他,但仅此而已,没有超过这个界限。
临死时所写的这句最敬爱的,是把我当作异性敬爱吗?或者是
阿彻看看身旁的北原。北原似乎若有所思的样子,但忽然把脸转向高木。
高木先生,阳子小姐的母亲还有其他的子女吗?
哦,有的,有两个儿子。
啊!那就是说,阳子是有兄弟的啰?弟弟?还是哥哥?紫藤放下筷子,望着高木。
哦,一个哥哥,一个弟弟。
唔,有两个兄弟。虽然父亲不同,阳子也算是有兄弟的了,这事实使启造带着无限地感慨说。
阳子也有兄弟。
阿彻觉得仿佛被抽了后腿。做为阳子哥哥而长大的他,对于阳子有两个兄弟的事实,不知怎么,却无法立刻感到喜悦。
原来哥哥并不是只有我一个?
阿彻的感情是微妙的,他希望自己是阳子的哥哥,又是阳子的情人。但不论那一种立场,却都不愿意受到第三者的侵犯。
叔叔,那么,阳子母亲的家庭是在小樽吧?在小樽的什么地方?睡眠不足的阿彻,声音像伤风一样沙哑。
住址吗?你打听住址干什么?不至于是想让她们表演一下母女泪般的重逢场面吧?高木以开玩笑的口吻说,但他的大眼睛闪闪一亮。
那还不知道,说不定阳子希望彼此能够见面,因为阳子毕竟也有权利和自己的母亲见面。
从理论上讲,唔,是不错。不过,阿彻,人家有人家的家庭情况,因为她的先生和儿子们,什么都不知道,始终过着和睦的生活,所以我看还是算了,不要去找人家。
事已至此,高木不得不把阳子的亲生父母说出来,然而,他希望这消息保留于启造一家,不要泄漏于外。
过着和睦的生活?
阿彻以责备的眼光望着高木。阳子被逼迫到自杀的地步,但生下阳子的母亲,却把阳子交给孤儿院,自己则和丈夫、儿子们过着和睦的生活。想到这点,阿彻感到气愤。
难道说,为了维护他们的和睦生活,阳子就不能和亲生母亲及兄弟们会晤?阿彻没发现这念头与他独占阳子的感情正互相矛盾着,只是紧绷着脸,不高兴地喝啤酒,啤酒苦涩而难以下咽。
高木先生,你的手恐怕会被反绑着啦。汤紫藤很快地觉察了阿彻的心情,改变话题说。
为什么?北原也瞥了一眼阿彻闷闷不乐的脸,附和着紫藤的问题。
因为,北原君,医生泄漏了病人的秘密,这是违犯了医师法,是不是?启造老爷?
启造露出了苦笑。
喏,不怕,不管我的手会被绑到背后,或绑在胸前,反正阳子已经生还了,这难道不是该恭喜的事?对不对?夏芝夫人?
从刚才一直像罪犯般垂头丧气的夏芝,抬起脸,微微点一下头。
阿彻瞪眼望着他们两人。企图自杀而获救的阳子与重病脱险的人不同,尽管身体痊愈,但心灵的创伤却是不容易治疗的,这事别人为什么都不了解?阿彻感到焦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