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八月二十日后,夜风显得有些冷意。
今野与弘子陪市次郎吃了晚饭,刚从餐馆出来。今野、市次郎两人共同喝四小瓶酒。
来到外面,市次郎却对今野说:
如何?换一家怎样?
也好,反正明天是礼拜天。
今野看看弘子。喝了酒后,他们也吃了一些茶泡饭,但还能喝一些。
弘子也应该看看酒吧的情形,男人在怎样的地方喝酒,有必要知道一下。
弘子知道市次郎不愿意就此分手。在刚才的餐馆里面,市次郎与今野谈论芭蕉,和徒然草(注:谦仓时代末期之随笔,分上下两卷,作者为兼好法师,内容包括感想、处世训、奇闻逸话、短诗和各种掌故),两人都非常愉快。
今野乐意地接受市次郎的好意,市次郎也满意今野豪爽的性格。听着他们两人的谈话,弘子也偶尔插插嘴。
中元节荣介终于没到纪美子家去。十六日晚上,到深夜才喝得醉醺醺的回来。第二天早上,洋吉对他说:
荣介,今天是十六号了。
啊,地狱打开盖子,原来是在昨天。
也许是体质的关系,荣介从不曾有宿醉现象,不管前一夜喝到多晚,第二天早上照常吃两碗。
西井家今年是第一次过中元节,你必需去露露脸。
荣介突然把手中那碗酱汤砰然一声,放回桌上,汤汁稍微泼到桌上。
不去!
不去不行,你去一趟,人家会感到安慰一点。
不会的,不可能这样简单,即使没有开口问,这个时候来做什么?至少心里也很生气。没有意思。
荣介冷笑一下,弘子对他说:
那么,大哥,只是去拜一下墓好吗?
拜墓?我不会做这种无聊的事。
为什么是无聊事?
没有意义嘛。弘子,妳不懂,坟墓里面只有骨头,到骨头前面去做什么?人死了就结束了,什么也没了,到那前面去弯腰鞠躬,就是无聊,就是没有意义。
是吗?是这样没有意义的吗?我却认为拜墓的心意是人性的表现。
那是感伤,对我行不通。荣介极其冷淡地说。
是吗?那么,大哥,我请教你,纪美子的事,你想起过没有?
我从不回顾往事,与其看后面,不如看前面。
真的?想都不想?
即使想也想不出什么。不要大清早就尽讲这些没有价值的话。
没有价值吗?
弘子似乎又要说什么,洋吉已先开口:
够了!已经够了!弘子,不必再说了。
嘿,难得呀,爸爸,发这么大的脾气。
吃完饭,荣介径自开车走了。大约十天前,他终于买了一部跑车,从不开口邀不二夫或弘子同车。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在院子的一角盖了车库。
现在回想起来,荣介不可能乖乖地到西井家去参拜。可是,当时为什么觉得可能,弘子自己也想不通。
也许是那天市次郎长久伫立墓前的样子,使弘子丧失了判断力。看到市次郎那付伤心的神态,弘子觉得荣介和父亲都应该在中元节的时候到西井家去一趟。而且她自认为能够说服荣介。
现在弘子却想,我到底怎么回事?对荣介有所期待的我,才真是莫名其妙。
结果,十六日傍晚,弘子与洋吉再度到西井家拜访。市次郎十分感激而欣喜地接受了洋吉的拜访。治虽然没有特别高兴的表情,但也没有表示不耐烦。
在挂着纪美子遗照的灵位前,洋吉不免惭愧地缩小了身体。
不一会儿,志村回来了。看到他们两人,志村似乎要说什么,之后大半时间默默不语。
灵位前面挂了十余盏灯笼,每一盏都点了灯,虽然灯火光明,却亮得悲惨。市次郎说着中元灯习俗,尽量不触及纪美子。弘子与洋吉在市次郎面前也避免谈到纪美子,大约谈了二十分钟不着边际的话后,就告辞出来。
几乎不参加谈话,默默旁听的治,在临走时,提议说:
我开车送你们。
这出乎意外的话使弘子吓了一跳。从真驹内到手稻往返需要一小时,洋吉坚持婉谢后出来,志村也穿着木屐从后面赶来说:
我的香烟没有了,跟你们走到那边去买。
香烟店就在附近左边的市场,志村却从右边白杨林荫道走去。走了三、四十公尺后,志村才含糊地说:
我想摩理已经说过了
哦,是的。
咦?爸爸,摩理说了什么?
洋吉慌张起来。
哦,弘子小姐不知道?那真对不起,反正以后
志村要把话收回去,弘子马上说:
啊,话讲了一半就不讲,好不舒服,请你讲出来吧。
不要紧吗?真木先生。
不,没关系。弘子,山畑被警察检举,他是荣介的朋友
啊!弘子停下了脚,志村催促般地先举步走。
弘子小姐,山畑确实被警察检举,我和他父亲认识,所以他来找我,不要让报纸登出来。
那么?
据山畑的父亲说,从前荣介君曾唆使山畑要胁父亲。
洋吉和弘子都无话可说。
山畑的父亲知道这事后,认为这次的事情也是荣介君唆使的,说他是主谋者,并且表示要把这事告诉警方。
在街灯下,可以看出弘子改变了脸色。
不必太挂虑,这件事很单纯,可以看出是山畑一个人做的。不过,做父母的,都是自己的孩子最好,总想把责任推给别人。在山畑的父亲看来,能够把荣介君拖进去,我就会同情他们。不过,我告诉他,我不是社会部的记者,而且报社的新闻不可能受外界的左右。我还告诉他,如果说出荣介君的事,也许反而会惹麻烦。当然在私人方面我会尽量帮忙。我想,这次的事情,大概不至于牵涉到荣介君。
听了志村的话,弘子感到血液都集中在脸上。
弘子是为了觉得对不起纪美子,所以来访,没有料到父亲洋吉的想法与她不同。也许多少有些愧疚,但主要的,可能还是为了不放心荣介的事。而且他的用意被志村看穿了。
然而,志村毫无责备的语气。
这件事,我没有告诉西井家的人,请两位放心。工作上的事,我向来不告诉别人,那天被摩理听到,完全是出于偶然。
据志村说,他在报社会客室和摩理讨论画展的事时,山畑的父亲苍白着脸进来,在摩理面前就恳求志村,明天的报纸不要刊登这事。
山畑的父亲大概不知道摩理是客人,也许以为是社内的职员,把他要说的话,一下子通通说出来。
摩理是听一知十的人,对方提到荣介君的名字,我又不小心喊对方山畑先生。总之,不是故意泄漏的,这一点请不要误会。
志村不住地强调,他不是存心说出这件事。
事后,我打电话给她,请她保守秘密,但已经来不及。她不在乎地说:啊,我马上对我的邻居说了,错了吗?她真叫人没办法。
志村似乎以为洋吉是为这件事而来埋怨,却又不好意思说出口。当然洋吉不敢埋怨。
洋吉解释说,他只知道山畑和荣介有关连,却不知道详细情形,他并未听信别人的传说,因为中元节到了,心里觉得难过,所以就来参拜参拜。在谈话之间,洋吉和志村的不安都消失了。
然而,弘子却涌起了羞耻和不安。
这份羞耻和不安,至今仍未消失。
现在,她比市次郎和今野落后数步,在晚上的人群中走着,一面感到心情沉重。
他们三人走进时代酒吧,两个中年男人坐在柜台前面,两旁坐着女老板时子,和吧娘玛咪。
啊,西井教授,请坐。时子站起来,眼睛很快地从市次郎移到今野。
这是我的朋友。
好年轻的朋友。咦?时子发现后面的弘子,望着她,嫣然一笑。
弘子在当中,市次郎与今野在两旁,坐在柜台前面。
您是加冰块吧?教授。
是的。今野君,你要什么?
我也要一样的。
妳呢?时子看着弘子问。
咦?弘子看看女老板,这声音好像在什么地方听过,低低的,颇觉耳熟。
对不起,我要柠檬苏打。
好的。时子露出微笑。
确实是听过的声音。
好多的威士忌,都是主顾的吗?弘子问,心里想着,这声音到底在什么地方听过的?
是的,可见这里的主顾也很多。今野也抬头看着柜子。
今野君也把自己的威士忌留在哪一家酒吧?
不,我没有。
弘子看着标签上面用签字笔写的大大的名字。横泽高桥和田八岛益田野口谷等,按着顺序看下去时,发现有一瓶写着西井。市次郎说他是第三次来,但已经留下威士忌在这里了?弘子想着,又不住地思索究竟在什么地方听过这声音。
弘子一定会成为美丽的新娘。市次郎说。
啊,只要有一颗心就好了。
不,她的心是最丰富的。市次郎深有所感地说。
这时柜台旁边的电话铃响了起来,年轻的吧娘伸出丰满的手拿起电话。
老板,妳的电话。
时子接过来,喂喂,是我你说什么?好傻啊?喂喂,什么嘛。
压低声音讲电话的语调,使弘子心中一亮。
(那个声音!就是那个声音!)
弘子打量着女老板的脸。
打电话对弘子说,知道了今野的过去以后,妳还是要结婚吗?就是她,就是这个女人。显然的,今野和她是今天第一次见面。那么,究竟是谁托她打那恶作剧的电话?一定是知道我和今野要结婚的人,而且必需是和她相当熟悉的人。
知道我们要结婚,而且又认识老板的人,就是西井市次郎。
(不会是他吧?)
这个人不可能打这种无聊电话。
不过,究竟是谁要她打这种电话?弘子回想着令她不快与不安的电话,一面抬头看着酒柜,那一长排主顾的威士忌之中,毫无疑问的,有一瓶写着西井。
(主顾与女老板)
毕竟是西井教授吧?不过,如果是他,今天不会把我们带到这里来。
女老板终于讲完电话,走过来。
再来一杯。市次郎说。
时子伸手要拿下写了西井两个字的威士忌,市次郎说:
啊,那是治的酒,妳给我别的。
弘子一惊,倒抽一口冷气。今野毫不知情,有些惊讶地说:
哦,治君也常到这里来?
西井教授真保守,上次也是这样说,喝一杯儿子的威士忌有什么关系?是不是?时子朝着弘子笑了笑。
不,我还没有卑鄙到偷喝儿子的威士忌的程度。
那实在对不起。时子故意以诙谐的口气说,教授,这位漂亮的小姐是谁,在哪儿高就?
她叫做真木弘子,被称为HKS小姐的佳丽。
那么,是在HKS服务?一抹狼狈的神色掠过时子脸上。
是的,这位今野君也是在HKS,他是导播。
啊!导播?工作很辛苦吧?时子像是在掩饰不安的表情似的大声说。
不,还好。
这两位下个月要结婚,开始新的生活。
真的?恭喜恭喜。时子已恢复平静地说,现在是最快乐的时候。
弘子若无其事地对时子说:
我好像在什么地方听過妳的声音。
啊?真的吗?时子露出微笑,然后对今野说:你真幸福,能娶到这么漂亮的小姐做太太。
是的,我是幸福的。
啊!好坦白的人。
时子开朗地笑着,走到别的客人旁边。弘子的眼睛追随着她。
要是约志村和治君出来就好了。今野说。
不,治不喜欢和我这个做父亲的一起喝酒。
唔,是的。
志村的喉咙最敏感。
不错,他从学生时代就出了名,要是有喉咙的比赛,他一定入选。
听着他们两人的谈话,弘子一面忆起到西井家拜访那天,治所说的那些愤怒激昂的话。那样深的憎恨,不可能轻易消失,只要他痛惜纪美子的感情存在,他必定继续憎恨真木一家。
荣介在门口高声对怯怯不安的纪美子叫嚷:妳来干什么!
这声音一直在弘子耳畔萦绕,如果治听到这声音,他的憎恨必然更深。荣介不但对纪美子下逐客令,事后还说:
我告诉她,要死就死好了。
而纪美子真的死了。治托人打电话使弘子扫兴的心情,弘子十分了解。本来以为又是荣介的计谋,现在发现是治所做的,弘子感到情有可原。
因为她不但觉得对不起纪美子,而且通过市次郎,同情治。不过,最令弘子气愤的,还是荣介的无情。
(不知我们能否平安无事地结婚?)
弘子忽然看看身旁的今野。
治突然改变态度的事,弘子现在才觉得不安,治心中似乎隐藏着什么。只剩下几天就要结婚,但这中间也许会突然发生想像不到的意外,弘子感到说不出的不安。
想起来愉快的订婚期间,也因荣介的关系而时常黑云密布。我生活中的配乐,是令人不安的阴暗的旋律。
(电话的事泄漏后)
不知治将另外想出什么计谋?弘子愈想愈不安。